生平第一次,他似乎把自己陷入到一种两难的不利境地。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沉睡中的容颜就这样柔柔的印上他的眼底,他的心中,却并没有一丝后悔。
随行而来的女医生替她检查过伤势,又重新上了药,她的身体太虚弱,已经倦极睡了过去。
“少帅,盛小姐身上的鞭伤不算严重,又很快就得到了护理,没有被感染,只是她的十个指头都被上了夹棍,必须得好好护理,以免落下残疾。”
那女医生眼见得薄聿铮面色冷峻,眉心处却是抑制不住的一抽,连忙又说道:“不过据我刚才检查的情况来看,盛小姐的手应该是初上夹棍,伤得并不很深,监狱那边也像是马上就给她进行过了处理的,只要后期再好好护理,恢复如初应该问题不大。”
薄章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那女医生闻言便退了出去,转身关上房门的时候,却震惊万分的发觉,向来深沉冷敛的少帅,竟然会有那样的神情——
他在那女子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伸了手替她拂开鬓间的发,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唯恐惊醒了她一样,而他眼眸深处的那一抹柔光,是心疼,是怜惜,还是眷恋?
亦笙其实睡得并不安稳,不一会儿便仿佛陷入了梦魇,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没有了血色,紧抿着唇,秀气的眉也蹙了起来。
他正有些迟疑要不要唤醒她,她却已经一个激灵,倏然睁大了眼睛,瞳仁深处那如同小鹿一般的惊惶看得他心中一窒,“别怕,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下次。”
她看着他,慢慢定下神来,又想起了先前在狱中的那一幕,“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他看着她,“不会。”
然而她心内还是不安,“可是,万一他们知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会不会对你不利……要不,要不你寻个机会发一份声明,就随便挑我点儿什么不是,然后宣布解除订婚关系,或者是,日后你遇到心仪的女子,再签报澄清也行,就说你和我并无正式婚约,自此断绝关系。这样,能不能瞒过去,还会不会影响到你?”
其实说到后面,她的心中还是不受控制的蔓延出几许苦涩和难受,可是她却努力将这份异样压下,只一心想着无论如何千万不能牵连到他。
薄聿铮叹了口气,她这小脑袋瓜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要真按她说的这么办,他或许是能糊弄过去,可是她的名声,还要不要?
亦笙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回应,抬眼看去,却正撞入他正注视着她的眼眸深处。
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颤,而他忽然笑了一笑,伸手抚上了她的颊。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深刻的轮廓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当中,却依然是英俊得令人惊心。
他的手指是常年拿惯刀枪的,略微的粗粝,缓慢而珍视的摩挲着她的面颊,她一动也不能动弹,只能怔怔的听他的声音传来——
“我原想着再多给你一些时间来放下过去,等你长大的,却没想到还是趁人之危了。亦笙,那一句‘未婚妻’并非诳话,只是本不该在那样的场合下说出来。”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又不敢置信,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愣愣的没有反应。
他见她这个样子,不觉有些莞尔,也不去逼她,只是豁达的开口道:“我不是让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我可以等,等到你想好了,愿意嫁给我的那一天。只是亦笙,有一点,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打算轻易的放开你。”
第八回
“我来吧。”
薄聿铮推们进来,恰见看护正在喂亦笙喝粥,于是便走了过去,接过了那看护手中的粥碗。
亦笙就着他喂至唇边的勺,慢慢将粥喝下,脸蛋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发红。
她身上的伤,已然得到了最精心的护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十指之上,仍然上着夹板固定,用不得力,很多事情也就没有办法自理。
他依旧很忙,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雪片一样的电报每天都等着他处理,隔得远了,所需要费的心较之以往就会更多,本该启程归返的,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她。
可是,即便是同处一幢小楼之内,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在她身边,等着他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
而自那一日他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将她照顾得好到不能再好,却并没有再步步紧逼,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和亲密动作,他是真的在给她时间,在等她。
只是偶尔,他来看她,遇见看护正在喂她东西,他便会接过来自己动手。
一开始她是极不好意思的,可是他的举手投足间却偏偏让人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动作平稳而细致,眉目之间一片坦荡和自然,倒叫她觉得自己若是忸怩会不会太过于矫情了。
医生说她的身子太过虚弱,经不得舟车劳顿,而她也不愿意让爸爸看到自己如今一身是伤的样子,于是便留在了杭州的这幢小楼里静静修养。
她还记得自己拨电话回家的时候,龄姨话语中显而易见的冷淡“没必要,你爸爸也就是这两天才完全清醒过来的,我瞒着他,想等着你哥哥他们把你搭救出来了再告诉他的,既然现在你没事了,那就最好,不过就像你说的,等伤完全好了再回来吧,你爸爸不知道,他老了,这才刚动完手术没多久,经不得折腾了。
他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将小半碗粥喝完,放下粥碗,自然而然的替她拂开额间那几缕遮住眼睛的碎发,“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停了片刻,开口,“宋婉华的父亲一直在找你,已经来杭州两天了,你要见他吗?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你们去见一见宋婉华。”
她的眼中带上些许震动和犹豫,其实自从自己从陆军监狱出来以后,心里便没有一刻放下过宋婉华的,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她太清楚了。
她回想起了在上海监狱中那双猥亵的手,毒蛇一样地揉捏自己的脸,更纺丝地滑下她的脖颈,想要往衣服里钻。
她的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惊怒羞急之下一片头张口死死咬住了那个畜生的耳朵,即便是满口的血腥味也不肯放开。
那人嚎叫着挣开了她之后,便是勃然大怒,狠狠的几道鞭子便抽了下来,又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就有往两边扯开。
却忽然门外有人惊呼,“阎疯子,你还不快住手,你知道这女人是谁?她可是纪慕桓的小姨子,你不要命了吗?”
那阎疯子显然一惊,嘴里虽然说着,“这都要被送进陆军监狱的人了,还有命活着出来吗?”但到底,没敢再动她一下。
及至到了杭州,陆军监狱,那才是真正的酷刑,所幸,她并没有捱太长时间。
当双手十指被套上了夹棍,那钻心的疼痛终于让她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却已经躺在一间干净宽敞的囚室里了,身上的伤,都得到了很好的护理。
这一场噩梦当中,她的运气终究不算坏到了家,只是,婉华却未必能有此际遇。
她遇到她的时候,她身上本就已经带着伤了,酷刑之下,现在的她,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又还能不能捱得住?
可是亦笙虽然担心,却深知薄聿铮的处境,她自己是亲身经历过劫狱那一幕的,救出自己已经给他惹来了不小的麻烦,更何况宋婉华是不折不扣的共产党人。
所以即便心里面一直沉沉的压着这块大石头,她却从来克制着自己,不在他面前表露出分毫,更加不会,提一些不可能的要求来让他为难。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心思,他竟然是知道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摒住了呼吸,声音里带上了些小心翼翼,“可以吗?会不会让你为难?”
他看着她这样子,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是值得为难的?
他也并不瞒她,“亦笙,宋婉华毕竟是共党,又放走了牟允恩,证据确凿,她自己也供认不讳,我可以让你见她一面,但是却不能救出她来。”
她看着他,轻轻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你,绍之。”
宋翰林是第二天早上来到她住的小楼的,亦笙任由着看护替她梳洗打扮好了,在房间里静静的等着。
齐剑钊带着宋翰林敲门进来的时候,她眼见着宋翰林仿佛苍老了几十岁的样子,心底一酸,叫了一声“宋伯伯”,便起身迎了上去。
宋翰林看着她缠了纱布的十指,浑身一颤,克制不住地转过头去。
亦笙知道,他必然是由她身上的伤,联想到了他的宝贝女儿,此刻,她已经安然无恙,而婉华却还深陷囹圄,前途未卜。
齐剑钊开口道:“车子已经备好了,和陆军监狱那边也已经打好招呼,盛小姐和宋先生想要过去,随时都可以。”
宋翰林闻言,情急的开口问道:“小笙,就现在过去,好不好?”
亦笙于是转过眼睛去看齐剑钊,“齐先生,可以吗?”
“当然,”齐剑钊道,“盛小姐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们在法国见过一面的。”
齐剑钊心里面明白得很,这位盛小姐,在少帅心目当中必不同寻常,况且又亲眼见了这段时间少帅是如何待她的,就更加清楚,眼前这一位,很可能便是未来的少夫人,凡事只需吩咐,哪里轮得到她这样客套的来询问他的意思?
亦笙见齐剑钊做了个请的手势,礼数周全的在前面带路。
她其实是想不起来自己在法国见过他的,想了想,或许是那一次在丽兹酒店门外,大概便是他带着自己与宋婉华去见薄聿铮的。
可是那时她的心神正乱,太多的事在她脑海当中实在是根本就没留下任何印象的,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薄聿铮,坐在单人沙发上,姿态从容笃定,让人打来水给她洗脸。
此刻齐剑钊在前面带路,她便也不好做声,只能随着他一路下楼,他亲自替他们拉开车门,自己则坐进了副驾驶室。
“去陆军监狱,开慢一点儿,盛小姐身上带着伤。”
齐剑钊对着司机,复述出薄聿铮一早交代过的话语。
第九回
亦笙原本是春着担心的,万一宋翰林向她开口,请她帮助解救出宋婉华,她该怎样应对?看着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她只觉得心酸。
所幸,宋翰林却丝毫没有为难她,许是他本人了解她的难处,又或许是有人事先告诫过他,反正,他只是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细细问她那一日与婉华相见时的情景。
亦笙轻声道:“我那天本来是出去买东西的,没走多远,便在街上预见了婉华姐姐,我一开始都没有瞧出她来,是她叫住了我,神色有些慌乱。”
亦笙想起了哪一天她所遇到的宋婉华,剪了齐耳的短发,穿了件淡天青立领斜襟半袖褂,露出半截手臂,腕上只戴了一只小小的深色腕表,肩上搭了条灰色的披肩,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朴实无华得全然不像她从前认识的宋婉华,那个喜欢明艳颜色,和种种精巧首饰的时髦小姐,她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见她脸色很不好,便去拉她的手问她哪里不舒服,这才发觉,她的左手死死的捂在腰间,被披肩挡着,下面全是血。”
宋翰林的身体猛然痉挛了下,似是退到了极致,亦笙不忍心,唤了一声“宋伯伯”,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宋翰林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战栗,对她道:“没有关系,小笙,你告诉我,都告诉我,我也可以多有一点心理准备。。。。。况且,我也是真想知道这丫头的消息,她这么些年来都没跟家里联系,我好不容易知道了她的消息,竟然会是出了这种事。”
亦笙停了片刻,其实自从宋婉华先她两年回国以后,一开始还有书信,后来或许是她越来越忙,辗转的地方又多,两人的联系也就慢慢断了,她也是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她看着宋翰林执意要问下去的眼神,只得接着开了口:“我原本是想让她上医院的,可是她不肯,死命让我不要张扬,面上强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拉着我去逛一家一家的铺子,直到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可是她还是不肯上医院,那时候我们已经走道了我家附近,我便带着她回去,结果刚进门,便有一大帮子人拿了枪把我们抓进了监狱。”
宋翰林叹了口气,“倒是婉华把你连累了,娇滴滴的人儿,吃了这么些苦,你爸爸要心疼死了。”
亦笙摇了摇头,“婉华姐姐待我就像亲姐姐一样,她有事,我不可能坐事不理的,只是,我爸爸不知道我身上的伤,宋伯伯,你也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她说的是实话,即便当时的她,知道了宋婉华那样强撑伤体又拖了她做掩护去逛店铺,只是为了给牟允恩赢得逃走的时间的话,见了她死死按着伤口鲜血淋漓的手和惨败的脸后,她也没有办法丢下她不管的。
只是,她会换一种法子,不会再将她往家里面带。
而婉华执意不肯告诉她出了什么事,也是为了保护她。
就像是被抓时,她冲着那帮人大叫,“你们要抓就抓我,她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亦笙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发觉身旁的宋翰林因着她的话,先是诧异,后转了然,最后化为了怜惜的神情。
他与盛远航相交多年,对盛家的情况也知道个大概,怪不得,当自己得到消息去找盛远航的时候,他一副并不太担心的样子,只让自己不要太心急,说两个丫头虽然暂时回不来,但一切都打点好了,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她们也没有被关进监狱,只是暂时软禁在一栋小楼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关照着。
这分明与宋翰林得到的消息并不相符,他正要追问,盛太太却恰好领了个护士过来给盛远航检查,他只得先退了出来,而盛太太随即跟出来,对她笑道,“宋大哥关心则乱,兴许婉华早就出来了呢,我们家亦笙今天中午还打了电话回家,说是已经没事了,现在在杭州西湖边上住着,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我也忘了问婉华有没有和她在一起。
他听了这话,如何还待得住,立刻马不停蹄的往杭州赶,及至费了些周折终于见到亦笙,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