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记事开始,便一直背负着旁人的信赖依靠在成长,从当年手刃仇敌完成了对母亲的允诺,到带着父帅和一众军中子弟的期望喋血封疆……他已经习惯站在前方高位,独自一人承受所 有压力和风险,再累再倦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在众人眼中,他强大到连疲累都不会。
忽然此刻,那个女子,他所爱的,娇娇柔柔如花朵一样,却对他说,她要站在他身边,她要为他分忧解难。
他曾以为这么些年来,是他在护着她,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郝是她在护着他,用她的柔熙温暖,密密的护着他的心绪与情感,让他的世界不再孤冷,让他能够彻底放松休憩,让位一次次的汲取暖意和力量。
“少帅,一切都安排好了,车子也在门外等着,随时可以出发。”
齐剑钊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薄聿铮点点头,慢慢转眼去看亦笙, “我得走了,剑钊会留在这里。亦笙,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事,你都要听他的安排。”
她点头,想让他安心的,可是看着他渐渐走远的前影,却还是没椎忍住,小跑了几步追上前去,那样的不合和依恋,“我送你过去,绍之,你让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到了那儿我马上就回来,连车子都不下,绝对不给你添麻烦的。”
他本是要拒绝的,却错在转过了身,看着她,他只觉得喉头微涩,今日分开,或暂离,或永别,不得而知。
齐剑钊在一旁看着,也是心底难受,忍不住开口道:“少帅,就,让剑钊陪同少夫人一道送您过去吧,指挥部离前线还有一段距离,剑钊誓死保证将少夫人平安送回。”
他看着她的眼睛,终是心一软,点头让她上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她却一直握着他的手,掘得那样紧。
车子路过黄浦江边一个码头的时候,他开口吩咐停车,然后牵着她的手下了车。
她心底虽然有些疑惑,却并不去问,他带着她怎样走,她便跟着他怎样走。
“我遇到父帅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落上海,就在这码头上当苦力,甚至要靠打架来抢吃的。”
他的声音随着风声一道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某种遥远的追思。
她随着他,一同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
“有一次,就为了一个馒头,对方的人太多,可是却有一个小女孩带了巡捕来帮我。我们翻墙躲过那帮混混们的报复,她给我了一块巧克力,还用手帕替我包扎伤口,那条手帕,我一直留到今天。”
在这个冬日的清晨,空气当中弥散着潮湿的冷意,记忆的碎片如流星一般飞速掠过,硝烟的味道也掩盖不了它的芬芳。
亦笙蓦然停住脚步,抬起眼睛看身侧的薄聿铮。
他随着她一道站住,唇边但是宠溺的意味,“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给我包扎的手帕上绣的却是她姐姐的名字,这一误会,便整整误会了十多年,你说是她太迷糊,还是我太笨?”
她的眼睛里一下子雾气弥漫,含着眼泪去回他以微笑,“还好,不算太笨,至少你没有一直误会下去。”
“是,还好,不算太笨,”他点头,伸出双臂将她纳人怀中,一点一点收紧,“亦笙,我一直在等你。”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哽咽着开口,“你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他低首吻了下她的额角,微微含笑,“我原打算等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拿出那块手帕告诉你,一起慢慢回忆……”
他的声音略微一顿,她的心也跟着一酸,而他又再度豁然微笑,“现在说也是一样的。”
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再往前行去,便是战时临时指挥部,虽不在前线,却毕竟入了战区。
他慢慢的松开了她,“就送到这里吧。”
第三十九回
亦笙到纪公馆的时候,盛远航还在睡着,她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慢慢伸手去握他的手。
却并没有坐多久,大哥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小笙,小笙你来了是不是,正好,你给我出来……”
她担心吵到父亲,连忙起身出了房间,又关上门,语气当中还带了些小小的惊喜,“大哥,你出来了?”
却不料,盛亦竽根本不领她的情,“我出不出来与你什么相干,我告诉你,这次的事是倩霓样样疏通好了的,不过出了点小误会,才让我关了几天,等误会解释清了,我自然就可以出来的——就是在里面,人家也是对我客客气气的!谁要你多管闲事找薄聿铮的?现在可好了,不管是谁,只消一见我就冷嘲热讽说我没本事,只会借光……”
亦笙一开始还好言劝着,可无奈戚亦竽从监狱放出来以后,先是被那群酒肉朋友嘲弄了几句,后又在百乐门吃了一顿闭门羹,回到家里,又再被妻子和母亲念叨个不停,他少爷气性重,一时火大便跑过来找亦笙嚷嚷,她说些什么他也根本听不进去,只一股脑发作他自己的愤怒。
“够了!”亦笙终于忍无可忍,这些天以来,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让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来应付她这个不懂事的哥哥,“倩霓样样安排好了,你知不知道就是她伙同旁人给你下的套?人家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薄聿铮和纪桓的大舅子,你当是她疏通的关系?大哥,你是这个家里的长子,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日后盛家是要靠你撑起来的,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那盛亦竽听了妹妹的话,其实心底也是隐隐然明白她说的或许是事实,又想到去百乐门找倩霓时,旁人说她不在这了,他当时只以为是她使小性子的托词,现在看来或许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他虽这样想着,却打心眼里不肯承认自己无用,嘴上更是死犟着,高声嚷嚷来虚张声势,“好呀你,当了薄夫人长气性了是不是,倒是教训起做哥哥的来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薄聿铮在哪里,我找他去……”
亦笙疲倦的闭了闭眼,“大哥,不管你领不领情,他这次保你出来,未尝不是在冒着授人以柄的风险,你不谢他,谢天也行,可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去找他兴师问罪。他现在在战区,在和日本人血战,在守上海,如果你不怕流弹和飞机轰炸,那你就去吧。”
她说完,便也不再理会他,推开门回到父亲的房间,却没有想到,父亲竟然睁着眼睛,带了些许怜惜看着她。他费力的朝她伸出了手。
“爸,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她几步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微微的哽着,又去对那看护说,“周小姐,麻烦你去叫医生过来……”
盛远航却拉住了她,费力的摇头,“小笙,不用,爸爸知道自己的身 体……”
他这时精神不错,甚至都能慢慢说出话来,看到女儿流泪,便努力牵了牵唇角来宽慰她,“傻孩子,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不然为什么你妈妈过去之后,就一直不肯再回来?”
“爸!”
亦笙心底一痛,抬起头来,却看见父亲疼惜却又坦然的眼神。
“聿铮很好,有他在,上海和你,我都放心,你既然嫁出去,凡事都听你丈夫的,戚家的一切,不用再理。”
“爸,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好起来……”亦笙再也忍不住,心里又是慌又是怕,一张脸上全是眼泪。
盛远航见女儿这样,本已超脱了的心思不由得又再沾染上俗世牵绊,终究是不忍女儿这样的伤心,吃力的抬起手来去抚了抚她的长发,叹息一起,重又闭上了眼。
两位医生随着看护进来,都是看到了这一幕的,彼此对视一眼,又上前去替盛远航检查了一番。
“少夫人”张医生犹豫片刻,还是对着亦笙开了口,“盛老先生方才,恐怕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还是尽快让家人都赶过来,以免留下遗憾。”
亦笙其实在父亲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就有这样不好的预感,却是刻意让自己去忽视,仿佛只要不想,父亲就会好好的一样。
可是此刻,张医生的话却硬生生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的痂,她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沉闷的疼,周围空气稀薄,就要连呼吸都不能够。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慢慢的点了下头。
那张医生虽不是纪公馆的人,然而见亦笙已经这样了,便开口道:“那我这就出去请盛太太安排,至于少帅那边,我亲自跑一趟。”
亦笙停了许久,才再缓缓开口,“谢谢你,张医生。只是仲霆那里,不要告诉他。”
张医生欲言又止,“可是……”
亦笙明白他顾虑的是什么,握着父亲的手,轻轻开口,“他现在不能分心,我在也和他在是一样的,爸爸方才还同我说,在仲霆在,上海他不担心,他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张医生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和眼底强撑出来的坚强神色,在心内沉沉一叹,走出门去,替她关上了房门。
盛家子女们不一会便都赶了过来,而盛远航却是一直睡着,直到深夜。
没有一个人回房休息,幼小的孩子们都被抱在母亲或者丫头们的怀中,远处有隆隆的枪炮声响起,纪公馆内灯火如昼。
盛远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再度醒过来的,他看着床边围着的妻妾儿孙,眼中却混沌而模糊。
“小朗,来,亲亲爷爷”盛太太抱着长孙,含泪在丈夫床边开口道。
盛远航闻言,仿佛渐渐有了一丝清明,他略微吃力的开口道,“遗嘱在董律师那里,他会安排,我死以后,丧葬从简,把钱省给军队,守住上海。”
“老爷……”盛太太溘然泪下,纵然吵也好,闹也好,不甘也好,嫉恨也好,总归是守在一个家里过了一辈子的人,在这时局动荡的如今,他却要撒手先去,她再难忍住,将孙子放下,拿绢子捂了脸哭出声来。
盛家子女亦是个个面带哀恸,就连白翠音,也在一旁,虽一言不发,却眼睁睁看着盛远航,不住掉泪。
盛远航的视线在人群当中巡过,落到亦笙身上时,便停住不动了。
亦笙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越过大哥和盛太太,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哽咽着喊了声,“爸……”
盛远航对她微微笑了下,“小笙,你长大了,让爸爸去找你妈妈了,好不好?”
亦笙听了这话,如何忍耐得住,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将脸埋在父亲掌心,不住的摇头,泪如雨下。
一双手,却轻轻扶上了她的肩,纪桓的声音当中,有着克制过后却仍是隐藏不住的心疼,“亦笙,别这样,爸爸会不安心的。”
盛远航听见他的声音,复又看着他微笑了下“我这个女儿,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聿铮。”
纵然知道盛远航不过是错把他当成了薄聿铮,然而纪桓却仍是轻而郑重地应了一声,“我会的,爸爸,您放心。”
盛远航宽慰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纯白的亮色当中,那个他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女子含着微笑,向他走来。
——渝君,是你吗?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是的,仲舍,让你看到日后的苦难,我不忍心。
——那小笙怎么办?她一个人要面对那样多的风风雨雨,我很担心。
——我们的女儿很坚强,她会挺过去的。
当那些光亮渐渐的消散,盛远航的唇边,恍若还凝了一抹隐约的笑意。
他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晚上,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第四十回
就在盛远航过世的这一天,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在最显要的位置刊登了这样一则通电——
“通电全国:特急!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极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而炮舰纷来,陆战队全数登岸,竟于二十八日夜十一时三十分公然在上海闸北侵我防线,向我挑衅,业已接火。光鼐等分属军人,惟知正当防卫,捍患守土,是其天职,向我挑衅,不能放弃。为救国保种而抗日,虽牺牲至一卒一弹,绝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此志此心,可质天日而昭世界。炎黄祖宗在天之灵,实式凭之!”
齐剑钊的眼光看到最后,那通电的落款处署的是蒋、蔡、戴三位将军的名字,却并没有薄聿铮,他微微一怔,随机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既然南京方面明令少帅不得插手,那么他便只宜在后方运筹帷幄,这样振臂一呼的事情的确是不便出面去做。
“剑钊,盛老先生过世的消息,真的就不告诉少帅?”张医生在他身边小声问道。
“战火正炙,少帅不能分心,”齐剑钊说着,叹了口气,“自古忠孝难两全,也算好,少夫人深明大义。”
那张医生亦是叹息,“这一连串的变故,少帅又不能陪在身边,也难为她了。盛老先生的后事,咱们能帮的就尽量帮着些吧。”
齐剑钊点头,“这个自然。”
那张一生停了停又道:“如今盛老先生也过世了,这里用不到我,我打算等帮衬完他的身后事,就去上海的医院待着,战事起了,上伤亡在所难免,我担心医护力量会不够。虽然我不变去前线让少帅察觉了盛老先生的事,但能为国家尽一点力量也总是好的。”
齐剑钊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千言万语皆蕴于其中。
盛远航的后事,因着战乱,也因着他的遗愿,办得简朴而肃穆。
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各家做各家的避难撤离,所以灵堂内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都是一些盛远航生前的至亲好友。
盛太太看着冷清如许的灵堂,不觉悲从中来,虽不便发作,却不免怨恨的频频去看亦笙。
原本他们是打算在报上发一则讣告的,可这个死丫头却是不许,说什么不能让薄聿铮知道分了他的心。
他们自然是坚决不同意的,可谁曾想她竟然让齐剑钊出面让上海的各个报馆压下这则讣闻。
“爸爸最疼的就是你,可你只想得到你丈夫,全然不顾他,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对不对得起你爸爸?”
盛亦竽当时气抬手便搧了她耳光,亦笙的脸一下子便红肿了起来,可是她不避不让,也不流泪,然而却默然而坚持。
待到盛亦竽的第二个耳光再搧过来的时候,却是纪桓冷冷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