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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绵绵的夜,偶有夏虫啾鸣。
掀开帘子望一眼马车外守夜的锦行。女子抱了长剑,在月下,纤细单薄。
我下了马车,“一时睡不着,换我守夜吧。”
“先生。”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差点忘记,与她交谈应该换个方式。于是敛了笑容,“我要想些事情,不想有人打扰。”
“是。”她低了低头,随即钻进马车。
初夏的夜,仍带了寒意。我抱膝而坐,月光透过重重深叶,落下一地斑驳。
“阿叶。”
入眼处,只一角暗绣云纹的白色袍裾。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家苏叶什么都不会,逃跑倒是一把好手。
☆、九、无关生死
懒懒地仰头望过去,小白周身晕了一层浅淡的月光,潇潇肃肃,爽朗清举。
“怎么就这样幕天席地地睡了?”
“嗯。。。。。。不小心睡着了。”我挠了挠头,作势起身。
他伸手,半抱着扶起我,“手好凉。”微皱了眉,随即脱下外袍披上我的肩膀。他动作熟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给人半分拒绝的机会。
我乖乖裹紧了外袍,静待他的开场。
“为什么要走?”果然还是织月楼的大护法,职责所在。
“嗯。。。。。。”摸了摸鼻尖,想不好如何回答,“你猜?”
他很配合地一笑,带了几分干涩,“我一直在想,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现在看来,你过得很好。”
“嗯。”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以“嗯”字来开头,我对自己的语言能力表示惭愧,“我很好。”
“阿叶,给我一个理由吧。”他的眼睛在沉沉夜色下亮地出奇,“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
“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那样谦卑低微的语气令我惶恐,急忙出言打断,“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的问题,你知道的。”
他看我半晌,忽而轻笑,带着戏谑俯身对上我的眼睛,“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啊?”从逻辑上推论,我不接受他是因为我是已死之人,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我的确是喜欢他的?
没等我从逻辑怪圈中走出来,他已自顾自宣布,“我很高兴,阿叶。”
身后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正欲回头察看,只听见小白轻唤,“阿叶。”
“嗯?”下意识地抬头,只觉脸上一凉面具已被揭下,猝不及防地被拽入一个怀抱。他随即俯身封住了我的唇。在最初的僵硬之后,我很快恢复了神智开始推拒。他的力气却大地惊人,一只手便将我死死地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掌按住我的脑袋。他的吻炽热而激烈,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温润谦和。中途他突然咬了我一口。我吃痛,松了唇齿。他趁此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肆无忌惮。
我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反手就是一掌!
他的反应也是极快,随即松手,后退。但是咫尺的距离令他没能完全避开我的掌风,踉跄后退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上。
见他没有受伤,我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拿袖子拼命地擦嘴。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不要跟着我!”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害怕。所幸脚步声没有再响起。走出几步,恍然记起面具还在他手里。那是特制的面具,独一无二。咬了咬牙又气势汹汹地折回去,伸手,“面具还我!”
他靠着另一棵树,目光寂寂,没有反应。
我不愿再与他过多纠缠,直接弯腰去拽面具。一拽之下,竟纹丝不动。磨了磨牙,对他怒目而视,“慕容南意!面具还我!听见没有!”
他眸色一动,抬起了手。身子却突然一倾,噗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瞬间想起当日紫竹林中,我可是一掌便将那个虎背熊腰的杀手活活打死。。。。。。手忙脚乱从衣袖中掏出药瓶,倒出几十枚药丸来,手一抖先撒了一半。“你先把药服了。。。。。。我。。。。。。我回去拿药箱。。。。。。”
他惨白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没事,这一掌我还挨得起。”末了又补一句,“别怕。”
眼睛酸涩异常,我别开了脸把药递过去,“那你先把药吃了。”
他哑着嗓子,“你。。。。。。你确定?”
看了一眼药丸,确定没有拿错,“嗯。这碧凝丹是我将古方稍作调整之后配置的,药性很凶,专作应急之用。”
小白无辜看我,“如此大凶之药,你确定一次服用几十枚?”
不由地大囧,方才惊慌没有考虑太多。我轻咳一声正色道,“放心,虽然你那个。。。。。。什么我,但我也不会那么凶残地要毒死你。只是想确定你有没有被我那一掌伤到脑袋。”
“。。。。。。”
难得见到小白吃瘪,我心情稍霁。
他抹掉嘴角的血迹,眼中有净水流转,“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作势又伸出手,“阿叶。。。。。。”
本能地退开两步,不自觉冷下了声音,“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我还你的那一掌足够你修养大半个月的。。。。。。如果没有什么事,就此告辞。”也不待他答话,点下头,转身欲走。
“等等。”他捡起之前掉在地上的外袍,仔细拍净上面的尘土,递过来,“带上吧,也许以后用得着。”
盛夏将近,我身体再不济也不需要什么外袍,再者,我不能再这么亏欠下去。我站在原地木然看着他,没有接。从他漆黑的眼眸里,能看到一个神情冷漠的小人。
“保重。”他无奈地一声低笑,上前将外袍搭在我肩上随即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声音带着喑哑,“阿叶,爱一个人,从来无关生死。”
。
马车疾驶在颠簸的山道上,我昏昏沉沉只欲睡去。估摸着再次沉睡的时间也快到了。
泠然坐在我身后一边替我收拾肩膀上的伤口,一边喋喋不休,“先生,你为什么是个女人呢?”
我闻言一僵,什么叫为什么是个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好不好?
“哎哎哎,你别动别动。。。。。。你一动伤口就又裂了,啊。。。。。。好多血。。。。。。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你让我情何以堪。。。。。。”
你才让我情何以堪。。。。。。
“啧啧啧。。。。。。你那一掌是有多狠,居然能把已经长好的伤口硬生生绷裂了。”
再次一僵,这个死小孩!之前居然一直在偷看!
“让你别动啦,你看血都流了整个后背了。。。。。。”
感觉到她拼命地往伤口上撒蓂荚药粉,我格外心疼,总共就那么两小瓶药粉,一瓶还被小白扣着不肯给,“少抹些药粉,用完就没有了。”
“噢。。。。。。”抹完了药粉,开始包扎,“啧。。。。。。慕容公子对你那么好,你居然下得了手?!”
才见过他几次就一口一个慕容公子,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看看是谁拼着一条手臂把你救下来,又大费周章地带你逃出魔窟,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小孩子知道什么。”
“哼!我就是知道。”她动作倒是娴熟,很快包扎完毕,帮我将脱下半边的衣服一件件穿好,“那次织月楼主刺伤你的时候,是慕容公子夺了他的剑,一路抱着你赶回去疗伤。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在乎你。再说这次,凭他织月楼大护法的身份,怎么会打不过你?他没带随从只身前来,根本是有心放你走。我看呀,就连他受你那一掌也是算计好的,以此给织月楼主一个交代。。。。。。”
心里咯噔一下,那一掌竟是算计好的?他轻薄我是为逼我出手伤他,这样既将我放走又能对清夜有个交代。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喂?”泠然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啦?难道被我说中了所以后悔了?”
不由地心烦意乱,扯过最后的外袍,冷觑她一眼,“现在换你去驾车,我有话对锦行说。”
“什么嘛,才替你包扎好就赶人。。。。。。”泠然嘟嘟囔囔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不过半日就将爱黏人又爱撒娇的小女孩本性暴露无遗,怎么也没法和几天前决然赴死的刺客对上号。
待她终于磨磨蹭蹭挪出去,我刚打完一个瞌睡。
锦行掀起帘子进来,“先生。”
揉了揉额角强打起精神,“此次不告而别,织月楼主势必震怒,恐怕今后不会再施以援手。我又随时都会陷入沉睡。所以如果途中遇见蓬莱岛的人,你记住,不要顾忌我,最重要的是保证泠然的安全。你需想办法,将我的书信交给交给芙蓉楼蓝掌柜。”蓝翎一个弱女子,白手起家将一间酒楼经营地风生水起,背后必然有其仰仗的势力。我公然背离织月楼,也唯有借那股力量保得了锦行和泠然,“你求她护送你们前往云溪,那里是泠然的家乡。”
“先生,你。。。。。。”
“我一个大夫,无冤无仇的,他们轻易不会动我。你们只需在云溪等着,我自会带着泠然想要的答案回来。”
锦行定定看着我,没有应诺。她从不会违背我的吩咐,如此抵触还是第一次。
“我不会有事。。。。。。倒是你,要千万小心叶虚怀,知道吗?”
她终于低下眉眼,“是,锦行明白。”
微微苦笑,真的明白么?
将余下事宜交代妥帖之后,趁着还有几分力气,捡起一旁的半卷书继续看。这卷书是我事先吩咐锦行写的,其中详细记录及描写了叶虚怀母亲的饮食起居以及仪态风姿,顺便也让锦行的语言和书法水平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
此去江南,是为查清凌霜雪是否为真凶。之前替小白背了黑锅,恰巧让我有了接近凌霜雪的理由。所以在路线方面,我特意选择了蓬莱岛的势力范围。如此一来,我们遭遇云天阁的机会便微乎其微。但听闻叶虚怀性情大变是因其母亲离奇去世,那么多了解些他母亲身前之事以备不时之需,总没有坏处。
“先生,你的外袍血迹斑斑,换这件可好?”未等我阻止,锦行已经拿起了角落里那件暗绣云纹的白色长袍。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掉落。锦行背对着我捡起它,却又僵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
我打了个哈欠,“怎么?”
她慢慢转过身,神情古怪,“先生。。。。。。”素净的掌心里,是一块月牙形的玄色令牌。
织月楼上弦令,可调动方圆五百里所有人马。
“带上吧,也许以后用得着。”我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尸骨无存
微凉的绵绵的夜,风满楼。
被窗外异样的声音惊醒,卜二自床上坐起,看着鬼魅般出现在自己内室窗外的墨衣男子。“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仿佛携了山雨之势。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卜二披衣下地,穿了鞋,慢慢走到门口,“外头风大,楼主请进屋说话。”
窗外的人无动于衷,沉了声音,“你知道我最容不得什么。”
老者的手搭在门棂上,“有些事,身为织月楼主,你不该知道;但身为薛清夜,你应该知道。”
往事如川入怀,汹涌浩荡。而那汤汤大河的尽头,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小姑娘。
卜二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小姑娘,身为苏家传人却医术不精,撒娇赌气离家出走倒是一把好手。而心高气傲如枫城少主薛清夜,竟真的能够三番五次忍气吞声千里迢迢地把她捡回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七年前的深秋,青梅坞。
那是卜二生平第一次下跪,对象却是那个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小姑娘。
小姑娘当时躺在榻上,巴掌大的脸费力地从厚厚的被褥里探出来,声音波澜不惊,“行如此大礼,二爷想要我做什么?”
他盯着她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一张脸,忽而动了恻隐之心,不忍直言,“楼主今日已是第四次呕血。。。。。。”
“你让他误会与我,不就是想加重他的病情吗?”女子静默半晌,抬眸问他,“逢一进十,这是仅剩的法子了吧?”
那是卜二第一次发现,她根本不似看上去那般懵懂无知。所谓逢一进十,是指重病之人在油尽灯枯之前通过外力催化提前发病,只要熬过这极险的一关,便可保多年无虞。此法凶险,成功者万中无一,所以历来鲜有人尝试。按卜二原本的计划,苏叶怀孕的消息便是刺激薛清夜最好的诱因。可谁知。。。。。。
“你错误判断了清夜的自制力,他没有提前发病。如今这样一次一次地呕血,反而会生生将他耗死。”女子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所有的事,“我的死讯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所以有劳你去告诉清夜,我要回摇光,就在明日。”
织月楼谁都知道,苏叶一生气便会离家出走。回摇光,是摆脱身边影守最好的借口。原本以为将是一场艰难的谈判,却在三言两语间尘埃落定。她计划好了一切,在他到了之前,完整而周密。
他跪在原地忘了起身,良久才想到一件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清夜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你务必要保守这个秘密。”女子低下眼睑,在眼窝处投下深影,看不见她的眸色,“还有我姐姐,请你照顾她。”
次日傍晚,她启程出发,没有向任何人道别。十日后,坠崖的消息传来。几百人沿岸搜寻了十几日,一无所获。
结束搜寻的那个傍晚,他站在船头望着夕阳下万顷波光,想起那晚他起身离开之时,女子突然出声叫住他,“二爷,如果。。。。。。”待他转过身,只见她抿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唇,摇着头微微一笑,“罢了。。。。。。没事。”那时他尚不知晓,就在那低眉浅笑里,她已然选择了自己离开的方式——尸骨无存。
她从来都配得上楼主,仅凭那份决绝。
*
一场无梦的长睡之后,醒来已身处漆黑地牢。衣裳尚属完好,唯面具不知所踪。
这间地牢不大,向前向右都仅能走十步,全部由纯钢打造,严丝合缝。唯最高处有一扇小窗用作通风。许是夜半时分,窗子里投进一小束浅淡的月光,盈盈流动。白衣女子望着那束光,一时痴愣。
多年之前南宫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