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月”。她一次次徘徊在月下,花草又绿,山水依旧,然而物是人非。山中旧色,成了她呼唤离人、期盼望归的伤心之地,她回忆旧事,等待重逢,倾吐比海水更为汹涌澎湃的离情。一首《明月夜留别》:“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倘若翻译成现代散文,仍不失为一篇意境幽远、至情至性的好文章。在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曾经有过缠绵的别离。可惜朱放,配不了这样的文章与女子。
阎伯钧也是出入道观较多的才子。阎才子的才情,大约也令李季兰为之心动,所以在李季兰的诗里,有两首专门送别阎郎的情诗。其中一首是:“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虽然此地分手,你去做官,但千万别学汉代的阮肇,迷恋女色而不知返啊。这样的倾吐,几乎是苦苦哀求,纵使李季兰貌美才高,矜持高雅,仍然心有疑虑。阎伯钧在一顾三回头的依依惜别中,踏入他乡,赶赴锦绣前程。李季兰坐在山中,又开始她的等待。
相思是一种刻骨的痛。宋代词人晏几道写的《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从中可以感觉到长长的孤寂与深深的无奈。李季兰就是整日生活在这样的情状之中,痴痴迷迷,梦见阮郎归来。阎伯钧似乎比朱放要稍好一点,时隔很久,还有一封信寄回。不过,这封信已经是不痛不痒的象征性挂念,李季兰在《得阎伯钧书》里,没有丝毫的快乐与欣喜。苦苦的相思之后,她没有得到阎才子当初的承诺。而李季兰的相思之痛,注定贯穿一生。
除了男女间的恩爱恋情,李季兰的心中柔情似水,也有别样的相思。她与诗僧皎然、茶圣陆羽等一帮性情高古之士,也曾结下过不解之缘。皎然乃谢灵运十世孙,大家常在一起诗会,时间久了,意趣相投,李季兰不免心动,遂将信纸折成双鲤之状,腹中藏匿文,以诗探问。这首《结素鱼贻友人》写得很俏皮:“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皎然接到书信,迟疑半晌,也挥笔作了一首《答李季兰》:“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一个心猿意马,一个心如古井;一个含春带笑投石问路,一个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一个是活泼的才女道姑,一个是得道的才子高僧。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个藏匿已久的心事对白。想必以这样温和的问答方式,倒是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纯正的友情。
而她与茶圣陆羽之间,也彼此牵挂。陆羽性情高古,精通文学,更是志在天下茶山,时常与李季兰在一起品茶论诗,其乐融融,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一次,陆羽从他乡采茶归来,访李季兰。李季兰正在病中,好友重逢,她心有寂寞苦痛,欲语不能,泪先双流。不过,从她的《湖上卧病喜陆羽至》来看,“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对于陆羽在大雾天造访,李季兰是高兴的,快乐的。毕竟陆羽出门很久,还牵挂着她。李季兰卧病已久,大概是由于相思太久,忧郁成疾,但她还是强支着病体,与茶圣痛饮一场。
热闹的人自有热闹,寂寞的人,最后归于寂寞。李季兰沉湎相思,在相思中痛苦,也在相思中收获,她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落笔为墨,化成优美而干净的诗话。她后来在《八至》诗中曰:“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看透男女之情,复归于内心深处的平静。应该说,李季兰因为独特的生活经历,开启了相思与情爱的细腻描写。而她的努力,也赢得了把持文坛的须眉男子的尊重与肯定。唐人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的百余篇诗中,独选了她的六首,称其“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 在她一生的交往中,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有从容淡定的高僧,有清正高雅的茶圣,还有文采斐然的才子诗人。李季兰的一生,寂寞却不空虚。
(李季兰)尝会诸贤于乌程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诮曰:“山气日夕佳。”刘应声曰:“众鸟欣有托。”举坐大笑,论者两美之。
——《唐才子传》
在一次诗友聚会上,得知诗人刘长卿患有阴重之疾(疝气),李季兰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问,“山(疝)气日夕佳”?自诩为“五言长城”的诗人刘长卿,冷不防被李道姑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想必十分难堪。那时的疝气治疗,多是用布将肾囊兜托起来,减轻痛苦,刘长卿急中生智,也回以陶渊明的一句,“众(重)鸟欣有托”!于是满座大笑。刘长卿尝于公元761年旅居江浙,这时候他已经年过半百。如果按照闻一多先生的考证,李季兰与刘长卿同年,翁媪二人,开了这样的玩笑,的确很有趣。细细回味,这个笑话是历代异性文人之间开得忒有意思的一则,堪称不雅中的大雅,落俗中的脱俗。
可是,剔开这一节,美艳出众,才思敏捷的李季兰,终年生活在以等待和相思为基调的悲苦氛围中,竟没有赢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丈夫。她的一生,表面浮荡风流,却是锦心绣口,都付了相思,有如天边的一轮中秋之月,尽化做橙红色的绵绵相思。“相思”二字,耗尽了她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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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韦应物: 今年学种瓜(1)
韦应物:今年学种瓜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想象力,诗人韦应物种瓜,该是怎样的情形?那年春天,他率性而为,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农田里,破土撒种,浇灌施肥,兴致勃勃地学起了种瓜。
率性方卤莽,理生尤自疏。
今年学种瓜,园圃多荒芜。
众草同雨露,新苗独翳如。
直以春窘迫,过时不得锄。
田家笑枉费,日夕转空虚。
信非吾侪事,且读古人书。
——韦应物《种瓜》
时隔不久,别人的田地里一片生机,他的园圃里还是杂草丛生,苗稀草盛,惹得农民们一阵发笑。韦应物虽写得一手浑然天成的田园诗文,庄稼活做得却并不体面,他自己也曾自嘲过,“园庐既芜没,烟景空澹泊”。他常常是,闲望着田地里的星星豆苗,一转身,又走进书斋,读古人书去了。很显然,种瓜于韦应物,只是一种闲情与乐趣罢了。
少年韦应物,对于种瓜之类的事情,应当是毫无兴趣的。出生于韦姓豪门(有唐三百年间,出了十多个贵为宰相的高级人才,时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俗语),虽然家道式微,韦应物也还是仰仗祖辈门荫,进入宫廷,成为唐玄宗身边的一名侍卫。豪门出身,累世高官,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有时也会贻害无穷。少年时代的韦应物,是个十足的问题少年,据他自己后来的一篇怀旧诗可以得知,在这一阶段由于极度的“尚侠”,沾染上了很重的流氓习气,窝藏罪犯,赌博偷姬,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虚掷年华。本来这样下去韦应物极有可能发展成为一个高级泼皮。
但“安史之乱”,叛军临城,大兵压境,唐玄宗仓皇出逃,平日里所有的生活与秩序,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日出入宫闱、扈从游幸、无事生非的皇家侍卫,突然失去了靠山也纷纷下岗。“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这一巨变,想必给年少的韦应物当头一击。大约是想起了祖辈家训,想起了理想情操,韦应物幡然顿悟,浪子回头,开始折节读书。
很奇怪,有时影响我们一生的重大改变,恰恰就是那么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一句话。
从性格外向张狂,到含垢忍辱,含蓄内敛,再到后来的高雅闲淡,一个不良少年自清污渍,立身高洁,终成一代名家。这期间,韦应物走过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心路历程。
一个人要想学坏,很容易做到,但浪子回头,却需要相当的毅力。皇家侍卫不当了,韦应物放下刀枪,进入书房。做一个知书达理的书生,就得要接受礼仪习俗的熏陶,和横直竖平、内圆外方的规矩。好在韦应物还年轻,悟性也很高,祖辈们在血脉里积累延续的文化因子,又适时地萌发涌动了出来。在文字的熏陶之下,他渐渐削平癫狂,复归平静。“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进入太学读书几年,朝诵晚读,青灯黄卷,出来时韦应物已是脱胎换骨,杀伐之气全无,练得一手锦绣文章。他的笔下,已经能够看见碧绿的山水,青青的禾苗,潺潺的流水。韦应物的成长与转变,在整个唐诗史上,几乎是一个奇迹。他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当年让他就业又失业的唐玄宗,一个是让他想到种瓜继而恋爱山水的陶渊明。
◇欢◇迎访◇问◇。◇
第65节:韦应物: 今年学种瓜(2)
而随后的出仕与远行,韦应物走出书斋,放眼看天下,看到了更为壮阔的山河,看到了更加湛蓝的天空。
从模仿陶渊明的诗歌开始,韦应物也渐渐感悟到大自然给予他的悠闲神韵。滁州西涧,一个幽僻的去处,他兀自躲在那里,品味春光: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短短几行诗,一个悠闲自若的太守形象,立刻跃然纸上。随着不急不缓,张弛有度的语言节奏,我们感觉到的,是一派融融春意。而他,也似乎物化成那一蓬碧绿的幽草,独自享受着一个明媚的春天。
最好的文章得自神来。韦应物心向自然,忘机之间,觅得了诗歌与人性的真谛。他赋予文字清幽与灵动,文字也给予了他宁静与淡泊。
在所有的前辈诗人中,他有一个相去千载的朋友——陶渊明,他在天地之间,与斯人共通心气。要闲,就悠闲到极致,散淡到无为之境。韦应物在陶渊明的文章里,得了陶氏这一脉精髓。除了独坐西涧,他还会像当初饶有兴致地学种瓜一样,欣欣然地“种柳西涧滨”,带头植树,累得满头大汗,忙得不亦乐乎。或者,在闲暇的日子里,将满院的花草一一修芟。再或者,取道东冈,捕杀野雉。当然,他的箭法和农技一样,很是糟糕,但韦应物毫不在意,哈哈一乐,露出射翁之意不在雉的样子。
很有趣,陶渊明这样的角色,官不大,位不高,就因为辞官隐居,种田写诗,却换得了无数官场人的神往。在讲求建功立业的盛世里,隐士没有什么市场。但随世事变迁,总会诞生一批又一批仿陶隐士来,影响朝朝代代。韦应物所处的年代,已经是盛世之后的低潮期,他担当太守一职,负责一郡民众的吃饭生计,所面临的棘手问题,也不可谓不多,但韦应物当得也还算称职,从政与赋闲的两不相误,“世有征战事,心将流水闲”,实行劳逸结合的办法,适当减轻精神负荷,留给自己一定的时空境域,将个人的理想与社会的责任尽量协同一致,繁忙的政务之后,也能充分享受闲来种瓜,酒后做诗的乐趣。
几经进退,韦应物到了苏州做太守,这当是他最为惬意的人生时光。文人多好聚。翻开唐诗,文人之间,总有聚不完的酒会,说不完的闲话,叙不完的旧情。韦应物也如此,且看他为诗人顾况专门安排的一次聚会,焚香郡斋,嘉宾满堂,风雨飘洒,池阁清凉,“俯仰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吴中盛文章,群彦今汪洋……”韦太守端坐在席上,朗声劝菜,鲜鱼大肉为时下所禁,请大家谅解,但蔬菜水果尚且丰厚,敬请大家多多品尝啊。这席上,说不定就有瓜果出自韦应物亲手栽植浇灌的呢。倘若是,韦应物可称为种瓜太守了。文章太守,自后来愈多,白居易、苏东坡,这些人,对于韦氏,无论人诗,俱是十分推崇。白居易《与元九书》说:“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苏东坡对韦应物的五言诗更是激赏不已,曾有“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的句子,甚至模仿着韦应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韵和了一首,寄给罗浮山中的邓道士。但苏东坡这曲煞费苦心翻唱的新词,还被后人嘲笑为一点也不比人家韦应物的从容淡定。宋代的欧阳修到滁州做太守时,也学了韦应物的样子,忙里偷闲,到醉翁亭边去,喝得醺醺然,陶然物外。当官很累,因为心系社稷,心系民瘼,既要当好官,又能看上去不累,这几位,都值得学习。
屡访尘外迹,未穷幽赏情。与其他几位文章太守不同,韦应物卸任退职之后,因为清贫向闲,干脆留在苏州,不肯走了。他爱上了这座充满性灵的城市,寓居在永定寺,在这里安家落户,直到终老。韦应物的一生,始终处于出仕——闲居——出仕——闲居的循环之中,且似乎与寺庙有着一种无法言状的渊薮。日本的一位学者赤井益久先生,在韦应物的作品里,破译了他的“高雅闲淡”风格的密码,即在每一次出仕之后,总会到一个寺庙探访,或者待在那里生活一阵子,修身养性,韬光养晦。《唐国史补》中这样描述他,“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从佛门看红尘,从红尘到佛门,联系到他半隐半仕的生活,韦应物似乎在两者之间,寻求着某种精神平衡,而他想达到的,大约就是人格的高洁吧。
种瓜太守韦应物冲淡闲适,性近陶潜,文和气定,虽然新旧唐书不见传,但后世评价愈来愈高。从他的诗中看,这位脾气温和的诗人也难掩心中些许失落。“中心君讵知,冰玉徒贞白”,“无事久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