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跟着你,去新疆,去北大荒,去西双版纳,都行!甚至连老农们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郜祥富和老肖老泪纵横地说:秋云,郭场长,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谁管我们哩。
公社领导们吃惊――不,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19岁的女知青能博得大伙儿如此衷心的爱戴。在其它公社的知青点,开始招工也就意味着知青团体的崩解,为了自己能早点走,互相倾轧、告密、陷害,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哪儿见过眼前的景象?他们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近乎失控的局面,震惊中开始有担心,因为他们隐隐感到,这个小集体的向心力过于强大,似乎不大正常,发展下去可能成为一种危险的。
处于漩涡中心的我则非常尴尬。这个场面当然很动人,我也很想融进去,与他们同样哭泣,同样倾泻爱意。可惜我的身份是上帝,是他们中唯一的清醒者。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他们身上还未失效的蚁素,而这些蚁素大概只能维持几个月的时间。等它失效后,我这群纯洁的“子民”们仍会跌入原来的肮脏,像岑明霞的卑鄙、崔振山的无赖、孙小小的放荡、庄学胥(他已经死了)的奸诈,当然也有郜祥富和老肖的忠厚、老霍的忠诚、王全忠的富于正义,等等。他们此刻对我的感情无疑是绝对真诚的,但――这样真挚的爱心大半是缘于某个玻璃瓶内微黄色的油状液体,想到这儿,我感到悲哀,甚至作呕。
我无力继续扮演上帝(没有从颜哲那儿学会制造蚁素的本领),也没心思扮演它。这几个月来,“清醒者的痛苦”已经让我受够了。于是我平静了情绪,对他们最后一次使用了蚁王的权威。我说你们不要闹了,一定要服从上级的安排。这次上级在招工名额上已经非常照顾,咱们不要辜负上级的心意。至于我,是肯定要带头回城的。
大伙儿当然会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他们红着眼眶,抽咽着,依依不舍地离开会场。
张副主任显然非常满意我的处理,过来同我紧紧握手,赞赏我识大体,有领导能力。我疲倦地说:别瞎夸我了,我天生不是当头头的料,如今当这个代理场长只是误打误撞赶上的。不过,既然我站在这个位置,就要为大伙儿负责。我对张副主任谈了两点,一是八个死者的抚恤金,即使他们不属于在国家名册的烈士(张副主任迅速看我一眼,我俩心照不宣,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也希望能尽量解决一点抚恤金。张副主任爽快地答应了。二是对剩余知青的招工,希望能把今天的承诺落实,这里特别是岑明霞,她有孩子,招工肯定比较困难。张副主任想了想,说:
“按政策,已婚知青不属招工范围。像她这种情况,虽然未婚,但有一个私生子……这样吧,你劝她赶紧把孩子送人,对外瞒着这件事,招工时我尽量关照她。”
我想张副主任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想起这个孩子――想起他身上所寄托的颜哲的希望――心中不忍,但只能这样了。我真心地说:
“谢谢张副主任。张叔,你是个好人,和老魏叔一样好。”
张叔动情地说:“谢谢你这句话。秋云你真不容易啊,危难关头,一个19岁的小姑娘能撑起这个场面。秋云我早就知道你,胡主任和大老魏不止一次提起过你。他们也很器重颜哲,可惜他牺牲了……秋云你很能干,我敢说,就凭你在这场洪水中的处事能力,这辈子一定能成大器。”
我忽然想起老魏叔对颜哲的同样评价,止不住心酸。不过我掩饰了这一点,莞尔一笑:
“张叔你眼力大大地不行,我这辈子肯定碌碌无为,我已经算过命啦。”
一个月后我就回城了,在街道上一个麻绳社当工人。临走前我尽我所能安排了农场的善后,其中对岑明霞的劝说最难。她一听我劝就痛哭失声,说她舍不得孩子,她宁可留在农村,独身一辈子,也要把孩子养大。孩子也确实逗人爱,虽然生下来时不足月,但在奶水的滋养下吹糖人般地长胖了。会用黑眼珠追随大人,大人一逗,就漾出一波模模糊糊的、非常甘甜的笑纹。模样也俊,明眉大眼,只有嘴巴偏大,能看出赖安胜那个蛤蟆嘴的基因。我在劝岑明霞时,小家伙无意中摸到了我的一个手指,就用小手紧紧地攥着,那温暖的小手让我的心隐隐作疼。
我同样舍不得把小家伙送人,但为了岑明霞的前程又只能狠下心肠。我尽力劝了,虽然没劝通她,并不着急。我知道此刻岑明霞还处于蚁素的控制之下,等蚁素的作用消失,以岑明霞的精明凉薄,决不会让这个孩子影响自己的前途。想到这里我不免黯然:从啥时候起我变得这样清醒?对世态炎凉看得这样透?这种看透其实是把双刃剑,与其说伤害别人,不如说伤害自身。至少说,我想回到以往那种透明温馨的少女心境,是再也不可能了。
临走我到八座坟上烧了纸,那时我已经想到,我走后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洒泪祭奠了魏叔,谷姨,还有林镜,默祷他们在九泉下安息。至于其它四个“原来的恶人”,我为他们是流不出眼泪的,特别是这次横祸间接同他们的“由善返恶”有关。但我也原谅了他们,同样作了祷告,愿他们来世做个好人。最后我来到最东边的那座空坟。颜哲至今没有半点音信,洪水过后我曾在附近暗地打听过,没有发现与颜哲相象的无名尸体,没有发现他的木匠家什。也许他真活着?也许他又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甚至是跑到国外),在那儿重新创建他的利他社会?
不过,不管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理想,都与我无关了。我很平静地在他的坟前三鞠躬,彻底了结了我与他的缘分。第二天,我和被招工的知青们一块儿坐卡车回北阴。我带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里边除了随身衣物外,另外有一个白茬杨木箱子,就是老霍在洪水中抢救出来的那个。我把箱中的钱取出来交给老霍,把箱子带走了。这个箱子曾承载着颜哲的理想,装函着场员们的纯洁无私,我把它带走,多少是个念想吧。农场里没被招工的知青,还有老肖、老初等老农,都聚在农场的砖桥旁,与我们洒泪相别。我没有看见郜叔叔,别人说他钻到半塌的牛屋不出来,不想见这个伤心场面。我让卡车等一下,爬下车厢,到牛屋找到他。一见到他,两人都泪如泉涌。我们就这样哭着,一直到分手,没有说一句话。
第三章 蚁素
生物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因为只有自私的基因才能抉取更多的资源,使其本身延续下去。但自私的基因经过群体进化炉火的冶炼,也会表现为光芒四射的利他主义。首先是生物中普遍存在的母爱父爱,因为生物要想延续自己的基因,必须爱护其后代,这是一种缩小的利他主义。而在蚂蚁、蜜蜂这类单雌繁衍的社会性昆虫中,由于同族群个体的基因极端相似,保护同族群的其它个体即意味着保护自己的基因,因而利他主义得到极大的强化和放大,以至成为这类生物的优势天性。
这么说来,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实际并不是最深层面的天性,而只是“自私天性”的一种显态表现,而其它生物的利已天性,包括科莫多龙的杀婴行为、鲨鱼幼崽在母体内的骨肉相残、人类的互相残杀等,其实只是同样的自私基因的另一种显态表现而已。
我们从感情上喜爱蚂蚁的利他主义,憎恶人类或鲨鱼的贪婪和残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批评上帝(大自然)的设计思想。无论哪一种天性都成功地延续了各个物种,从上帝的角度看,这就是成功的设计。
其实我们不必因蚂蚁的伟大天性而对人类过度菲薄。既然我们推崇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既然我们能对自身的劣根性一代一代地作出反省,那就证明――利他主义仍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天性中。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蚂蚁朝圣
2006年,55岁的郭秋云离开北阴市一高中的讲台,办了退休手续。比她大五岁的丈夫高自远几乎和她同时从工厂退休。人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正剧就结束了,以后只剩下余兴节目。想想临招工前红星公社革委会张副主任对她的评价: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成大器,秋云不免摇头,看来这个算命先儿比刘伯温袁天罡差远了。当年知青农场出来的人,颇有几个混成了气候,有在省城当副厅长的,有成大款的,有当作家的,可惜她不在其列;比如颜哲当年的好友王全忠就混上了市委副秘书长,那个官衔很风光,其实是个苦力活,二三十年来都是给一把手写材料,在文字迷宫里打转,从甘蔗渣一样的官样文章里努力嚼出点新味儿。开会时替一把手拎皮包端茶杯,做得娴熟有致。王全忠虽然职务不低,还保持着往日的忠厚,看见农场的老伙计去找他,总要站起来迎接的。他如今大腹便便,那是吃公家宴请吃出来的;办公室里摆设精致,硕大的台湾红木办公桌上放着V字形的国旗和党旗,还有一个漂亮的水晶地球仪,昭示着主人的身份。秋云记着他同颜哲的友情,常去看他,但后来不怎么去了。因为有一次她同王全忠聊起了农场的大字报风波,聊起了给他减工分时颜哲的仗义执言。但王全忠竟然忘了评九分这件事!不是作假,不是怕秋云有求于他而有意否认当年的受惠,而是当真忘了。可他当年在农场时却以记性好著称,能记住所有知青的生日。当然,在秋云的启发下,这件事还是回忆起来了,弄得这个厚道人很难为情,尴尬地连连拍脑袋:
“写了二三十年的八股文章,我这脑子真给弄坏了,成猪脑子了。”
以后秋云就不怎么找他,她与王全忠的生活之路已经分岔,既然如此,干嘛非要把别人拉回他已经忘却的往事中?互相记着往日的友情就行。
何子建和刘卫东在外地,不怎么样,只混了个副科级小头头。冬梅和阮月琴都已退休,当上了专职奶奶或外婆。当然更多人处于社会最低层,甚至每月拿170元的低保金,三餐尚且无继。不久前在街上碰见黄瞎子,秋云几乎不敢相认,因为从外貌上看,他至少比同龄人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穿行,寻找这稚嫩的朗读声,不一会晕头转向,随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大了20岁,衣着则落后了20年。秋云同黄瞎子打了招呼,站路边聊了几句。临分手时黄瞎子说:秋云姐,不是你喊我,我决不会主动喊你。郭秋云问他为啥,他辛酸地说:
“咱混得不像人样呗。两年前我在街上碰见岑明霞,珠光宝气的,我喊了她,她看我半天,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从那以后,我再不主动和农场的人打招呼了。”
秋云笑了。不久前她听冬梅说过一件事:岑明霞曾自得地对冬梅说,知青农场里的男知青倒是出了几个人物,女知青中恐怕就我一个混出个人样了。秋云对黄瞎子说:
“别拿我比她,我既没发财,也没做官太太。咱们都是平头百姓,以后尽管来找我玩。”
实打实说起来,郭秋云比黄瞎子这些伙伴强一些,但也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学教师,一辈子过得死巴巴的。现在两口子退休了,准备换个活法。郭秋云办完手续,甚至没把学校的东西抱回家,教科书啦参考书啦全送给同事,这样做是有象征意义的,表示她要和24年教学生涯彻底割断。丈夫也是同样心态,退休后立即交1600元钱报了驾驶学习班,是那个班里年纪最大的学员,每天兢兢业业地学开车,晒得像个非洲黑人。他准备买一辆私家车,带老伴出去游玩,他说趁咱俩还能跑得动,抓紧时间玩。这时候不玩还等啥时候?
他们原来住在秋云学校的家属宿舍里,现在搬回秋云父母家了。因为一中现在仍是重点学校,如今的独生子女都金贵,好多家长办了提前退休在这儿给儿女陪读,所以房租被炒得很高,教师的房子租出去很合算。再说秋云父母这儿的房子非常宽敞。36年中,秋云爹妈一直在替颜家守着房子,后来颜哲一直没露面,他们就搬进颜家。改革开放后,眼看周围的居民新居一幢幢冒出来,这个空着的大院子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但秋云爹说咱是替颜家守房子,咋能私自动“主家”的东西。十年前他才想通,说秋云你愿盖就盖吧,真要是颜家人回来,咱们还给他,只让他们把盖房子钱还咱们就成。于是全家人在这个院子里合力盖了新楼,上下二十多间。盖房时秋云大姐没出钱,但出了力。她家境不好,丈夫死得早,儿子下了岗,很想给儿子在北阴市区留下一套房产。但秋云爹年纪大了,固执得简直不通情理,非要把房产全写在秋云名下。也许他潜意识中,还是认为秋云和颜哲有特殊关系,这块白捡来的房产“暂存”在秋云名下,等颜家人回来时也好交待。秋云咋劝也不行,最后弄得大姐和爹翻了脸,说:
“出力时记着老大,有好处只记着老小,爹你太偏心了!”
那天秋云回家,80岁的老爹正用力杵着拐杖,点着白发苍苍的脑袋,狠歹歹地说:
“大妮子变了,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她不想想,咱们咋能分颜家的房产!那不让邻居们捣断脊梁筋!”
秋云妈苦笑着对秋云说,这个老东西现在真是一根筋,老糊涂了,他如今只记得一件事:不能让外人说咱霸颜家的财产。秋云很替大姐抱屈,但也不敢放话说给姐姐分房产,毕竟还不敢确定颜哲是生是死啊。文o有小牛奶箱,绿色房子造型,透过自身的孔被大铁钉铆在墙上。第九层楼道高于我的视线,所以没看见什么。在对面五层楼的革后国外来过一封信,信封上英文夹着非常稚拙的中文,是颜夫之的叔伯姐姐来打听颜家人的下落。秋云爹立马让秋云回了信,说了颜家的情况,也说明颜家还留有房产,请颜家人来处理。但那边没有再回信,看来没把几间破房子看在眼里,既然颜家已经没有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