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刻,我偏偏就如此矫情了起来。
我想起当时涂墨汁的时候,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存了想戏弄这个男人的心思。现在却深深后悔。我的身形原就教寻常女子略高挑一些,穿了裙装,摇摇晃晃,磕磕撞撞,再配上一个女钟馗或张飞他妹的颜,我想这全天下大概不会有哪个女子,在她原应最像个女子的时候,面对一个稍微露出那么点倾慕意思来的男子,以母夜叉姿势,低空飞过。末了留给倾慕的男子一道千古难题:她何时才能像个女子一些?
这是何等失态呀!
当我去涧边洗濯时王爷已整齐剥了数个桔子,放在玉盏里,镇了冰。我的眼光扫了一圈,侍卫在外围面朝外护卫,王爷一派端正,正襟危坐。我感觉还算满意,于是,彼时我微微颔首,王爷也微微颔首。我认为通过这一动作我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共识——身为一个知情识趣,恪守礼教且有教养的君子,遭遇面孔陌生姑娘,姑娘正生生惴着一腔尴尬情怀,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洗洗脸。哪怕身处不知名的野外,身为君子自当非礼勿视,莫要惊吓姑娘才对。
所以我很放心地在溪涧边择了一块还算平整干净的青岩,掀了帷帽。那丫环梅儿取了丝帕,还待让我像个大家闺秀一般矜持坐在石上,她试了水一点一点替我擦,我一笑谢绝,挽了袖子接了帕,浸水覆面,只感一片清凉。
那墨汁虽沾得均匀,但簿簿一层,倒也不难洗去。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就在那几个片刻的功夫,一名侍卫上前向王爷禀报了什么,王爷一招手命他退下,然后就径直向我的位置走了过来。
当时我不知道,溪水沾湿了鬓发,只觉不甚清爽,便正了正身,让梅儿替我稍稍整理,拢个纂儿,这丫环低眉顺首,一副恭驯模样。我却犹惦记着她拽我手腕时的手劲。心底略略沉思,这丫环手底有些功夫,却不曾在王爷麾下见过;话虽不多,但口音带着异样,却不似是夏朝之人……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套这丫环的话。突然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身后久久未有动作。
我顿时便有些警觉,问道:“怎么了?”便要将头抬回去。这时一只手轻轻扶上我的肩膀。我一侧头,余光便瞧见一角团纹云锦的袖口,这个款式的衣裳,今日统共便只看到此刻原应在亭子里坐着的男子穿着。
我一僵。听到男子的声音温言说道:“眉君,你瞧这溪涧中,竟然也有鱼,成双成对。”
我往那溪涧里一瞧,水里倒映出一双人影。天光晴好,浮光掠影里,水也清澈,人也清澈。此情此景,似乎该用些美丽的形容词,比如,镜花般的女子和水月般的男子什么的,来形容一下王爷与我,方不辜负这人生头回相逢。然而实在是水太清澈,我看到的是面貌洗刷一新的女子,满脸带着警惕,旁边伴着的含笑男子,顶着一张吓人丑脸,眼神亮得扎人。此外,别说鱼,连片树叶渣子都没寻到。
于便反应那不过是一句轻挑调情的话。
我的脸顿地胀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似乎总能在女子面前说些轻挑的话,连道貌岸然的王爷也是信口拈来。想要发作,理智又告诉我,不是每一个见了姑娘流口水的男人都是采花贼,也有可能是隔壁村的二愣子。同理,并不是每一条鱼都代表轻佻,万一那俩鱼在我看过去的时候都游走了呢。正自酝酿情感,忽听王爷又冒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眉君,你可会泅水?”
下一刻,扑通一声,已落了水。
带着寒意的水刹时浸没口鼻。
我只感觉一双手臂铁钳一般牢牢匝在我的腰间,抱着我往水里下沉。心中惊诧还来不及回神,落水的恐惧与伴随而来的窒息已使身体本能地慌了。我拍着水花挣扎,待张口欲喊,后脑勺却先一步被按住,紧接着是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堵了过来,往我嘴里哺入一口空气。
大脑尚来不及作出指示,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我张口,几乎贪婪地接受了那口空气。然而,侵占入口腔的,除了甜美的空气,还有别的不速之客。我一吃惊,便待咬下,那湿濡且放肆的侵入物在口腔里一个灵活的翻搅,已经迅速地退了出去。短暂的交锋里,我看到近在咫尺男人的一张脸,眸色变深,得意之余,面上还带了些惋惜。两人面对面,开不了口,只像鱼一样你吐出一串气泡我也吐一串。我待那气泡吐完攒足了力气便挥臂要朝那张脸打下去。下一刻,便看到一枝短箭插在男人一边手臂上,创口流出的血正迅速氲染着四周的水。形容触目惊心。
几个起落之后,男人抱着我,顶出了水面。
我已经被呛得有些昏昏沉沉,一出水面,男人给我顺背,咳出了些水,总算回了些神。四下一看,发现已经游到了对面,而原来我洗濯的位置,插了一排弩箭。王爷的那班侍卫此时正与一班背了弓箭的黑衣蒙面客缠斗一处,我们所处的位置,则于飞涧下方的一块青岩的凹陷处,四周是水,唯一的豁口正对着流泻的涧水,压根无法攀爬,与黑衣客所在之处形成一个死角,是一处天然的屏蔽,一时倒不必担心弓箭的袭击。
然而王爷还是自身上脱下一件软甲,披到我身上。
他削断了插在手臂的箭杆,伤口处血流如注,染了半条手臂。我皱眉,忍不住撕了一片衣角,给他简单处理伤口。他倒也不拒绝,半倚在岩面上,眼光胶在我脸上,面上表情竟似是惬意。似乎那伤口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隔了一池水面的刺客也是那天边的浮云。我被盯得不自在,疑惑道:“好生奇怪,庞青既封了山,山后也搜查过,这些蒙面客是从哪里来?”
王爷笑道:“好想得很。你且想想是谁。”
我迟疑道:“王爷说的是庞青?”
王爷道:“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本王也不会放弃。”
事情来得太快,我自下水后脑袋便一直懵着,也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利害。此时王爷一提,我即便醒悟了过来。庞青此番上山追拿疑犯,实际目的却在王爷身上。疑犯是谁,是否捉拿得到,对他并不重要。他实际的用意恐怕是藉由封山缉拿疑犯的由头,暗底里派人刺杀王爷,事情最终成与不成,他自可将刺客全数推到疑犯身上,顶多便落个渎职的名,王爷生死却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条将计就计,追查起来,王爷只能吃个哑巴亏。
想来王爷早便看穿了庞青的计划。
我呆了呆,不解道:“王爷既知庞青的用心,为何还到这后山来,以身犯险?”王爷眼一眯,瞬间狡猾如狐:“我自然也是将计就计。虽说本王自信行事还算周密,但易容装扮行刺庞青,再入庞府之事,终究经不起追查下去。庞青想利用疑犯刺杀本王,本王不妨便用他派遣的刺客堵住他的口……眉君,将那软甲扣好。”
我原正苦笑,心想这两人互斗心计,斗来斗去,将我这无辜路人折磨得惨兮兮,最终不过给他们当作了幌子。窦娥也没有我冤。待听他最后一句,一愣,一低头,他的软甲在我身上原就大了,仅仅半披在身上,我一垂头正好看到一身湿透的罗裙贴在身上,原就有些透,此刻领口微敞,露出半片肌肤。王爷话里说的君子,眼光紧盯在我襟口处,眼神放肆。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便又记起他在水底的轻薄来。一时新仇加旧怨,一手抓紧了软甲,一手看准他脸颊便扇去,半途却教他牢牢抓住。
“眉君,嫁与我罢,可好?”
☆、33Chapter 0050
50
话题最终因为突如其来的偷袭而终止。
几名刺客泅过水面,将战场移至这边。
护主的侍卫紧随而至。
王爷抱着我一跃;跳至另一块露出水面的青岩。刀光剑影逼近;我的心怦怦乱跳。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发现一只手被牢牢擎在王爷手里。
“眉君不要怕;有我。”他冲我低声说,语气十足温柔。
我道:“这些人目标是王爷;除非误伤;否则伤不到我,我自然是不怕的。”实则委婉提醒他是否与我保持些距离。我不晓得王爷是否正沉浸在当大英雄由然而生的自豪感之中,但这话有些煞风景我却是知道的。见王爷闻言眼眯了眯;忙亡羊补牢道:
“实则是好担心王爷……的伤口;真是不碍事么?”
“不碍事。”
“一切多亏有王爷。”我肉麻道:“否则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刺客欺近;二名侍卫的刀锋紧随而至,刺客身中二刀,他距离与我们极近,血柱便像箭一般喷来。青岩石上左右并无退路,我打了个寒噤,眼见就要教那血雨淋住面门,身边的王爷拿袖一挡,顺势将我揽入怀里,血腥味扑鼻,我不由自主往那怀里钻了一钻,一只手往我后背抚了抚,我惊觉失态,往男人面上一瞧,见他一张脸竟染了笑意。
王爷随身的侍卫虽然并不多,但具是死士,不消片刻,场面竟是被控制了下来。但不容我松一口气,第二批、第三批刺客紧袭而至!
刺客不止一批——看来庞青此次是下了重筹,定要置王爷为死地了。
那班侍卫却俱是训练有素,酣战片刻后,渐渐向王爷方向聚拢,在王爷面前形成一道防护墙,但王爷几次想带着我冲有包围圈却给迫了回来。我看着心底发凉,便觉得有些不妙。
便是盖世英雄也扛不住围殴,最后的情势可想而知。
一柱香后,场面已经险象环生。
侍卫倒下了大半,四周黑压压尽是穿着黑衣的刺客。一直袖手的王爷被迫着加入了战团,但他却并不恋战,只一直护在我左右。我眼瞧不能如此下去,便与王爷道:“你先出去,回头搬了救兵再来救我。”救兵云云,自然是说着好听,没有王爷的庇护,我便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一刺客砍。王爷挥手杀敌,回头却冲我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却有毅然之色。秋风飒飒,他明明厮杀得狼狈的身影却有说不出的英气。我难得舍身为人一回,给他一笑当即泄了气,吟了泡眼泪缩在一处凹入的青岩缝隙里,尽量减少自己造成的累赘,其过程狼狈万分。
此时东边数名浑身浴血的侍卫杀出小小一个缺口,王爷看准这个时机,挥出数剑后便抱着我跃向溪涧一旁的桔林。
但是我们还未站定,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二名刺客,齐齐挥剑向我们刺来!
两人的袭击呈左右夹攻之势,当时王爷堪堪回首,只来得及拍开一边袭击。眼见一边门户洞开,我不及多想,覆身便挡了过去,然而预期的痛感并未下来,只听锵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以及一名刺客惨叫嚎声。
我一愣,身体已经让王爷重重拉了回去,护所有物般环在怀里。我感受到他的身躯紧张得烙了铁一般僵硬,尚来不及感动,便听到他语带感激的叫声:
“公主!”
红衣刺眼,蛇腰曼妙扭动间,银鞭似练,在紧随而来的刺客之中舞动绞杀,动作狠辣中却带女子的娇媚。厮杀中红衣美人回眸一笑,芙蓉面颊明艳飞扬,正是多时未见的晋国公主桐知。
她一招退敌,两名婢女紧护而至,她身形略滞退了数步,便王爷并间而站,两人连袂数招御敌,对视了一眼,王爷道:“此处我还能支撑一二,劳烦公主前往寺中速求援兵!”
公主妩媚笑道:“我早便想到此处,来时便让小红小月拿我的令牌找庞青去了!”说罢笑靥如花,明眸向我一睇,面露不齿。我被她看废物的眼光所感染,越发感觉公主青春美貌,十分能干,我自觉得无能,羞耻感油然而生。只好默默垂下头,将脸越发服贴地靠在王爷怀里。彼时我眼里还储着一泡傻泪,脑袋蹭在男人怀里与她无辜对视一眼,下一刻,公主的脸像滚过乌云的阴天,煞气毕现,长鞭越发舞得呼啸凌厉。
庞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迫至桔林里面,侍卫几乎全倒下了,剩下数名苦苦支持。公主主仆三人原本光鲜明丽,经过一翻缠斗也是衣鬓凌乱,周身血迹。王爷也是勉力支撑,他这一路泰半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可想而知,若不是我,他也不于于如此狼狈。我身上既有了护甲,又有王爷的护卫,数人之中,没有武艺的我反倒上情况最好的一个。
庞青来得很巧,正是一名刺客将刀捅入公主肩膀的时刻,公主受伤,庞青英雄救美。
士兵将整片山头包围,那一班刺客,来时如急矢箭雨,退时如潮水般溃散。我眼见公主肩膀喷着鲜血,触目惊心,当即取了身上替王爷上了伤口存下的一点金创药急凑了上去,却给公主一手推开,撞在后面的庞青身上。
近距离之下,两两相对了一眼。庞青面上没半分异样,仿若刺客之事当真与他半点无干,而暗袭失败于他亦是没半分影响。我能想象自己的情形不比街上的叫化子光鲜不去多少,庞青却愣是做出一副温柔多情,怜惜道:“青来迟了,小姐不碍事罢?”
我联想到他背后手段,打了个寒噤,强笑道:“无事,看看公主要紧。”
庞青皱眉道:“小姐一身……”说着捉住我一只手臂,竟是要给我检查伤口的模样。我慌忙要后退,另一只手适时伸了过来,将我拉了过去。我听王爷语带自然说道:“春香身上有伤药,过来给公主瞧瞧。”手却拉着我径直将我拔至身后。我从斜后方望将过去,刚好看到受了伤显露虚弱的公主倒入王爷怀里,头正好枕在王爷的伤臂上,王爷眉头微蹙了蹙,却仍旧伸了手教她枕着。我只好强压下将公主的头拔向另一边的冲动,心下竟莫名有些醋意。
两个男人当即为公主简单处理伤口,那画面再多一人无法插足。我此刻渐渐也放松了下来,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四肢颤抖,周身脱力。后退了数步,一下倒坐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远远的似乎是梅儿正跌跌撞撞向我走来。我皱了皱眉,身后却碰到一只哆嗦的手,不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认出是看守桔园的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颤声道:“施施施主没、没事吧?”说着作势来扶我。我只觉得小和尚的眼神有些怪异,摇摇头正要避开他的搀扶。手心一紧,却是这小和尚借挽扶之势,给我塞来一物。
我心知有异,便又看了一眼。这才发觉,这小和尚竟生得十分俊美,一张脸隐隐有三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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