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次,姑娘。”
我微笑:“我却都有些记混了。今日最末一次换药,是未时初,还是未时正?”外头显然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就在这个时候,小五小六双双出手了。
马车骤然停止。
双眼无法视物,我只能从声音去感受那一瞬间短兵相接的激烈。包括那个“阿大”惊诧的低吼,少女的娇叱,以及兵器相交密集的声响。然后,是小五小六脱口的惊呼。
同一时间,马匹悲鸣,带动着马车一个激烈的颠簸。
我只知道不好,这种阵仗,分明是马匹吃了惊或受伤,只怕马上就要失控。果然下一瞬,劲风覆面,车厢像一只疯狂抖动的筛子,左右摇晃,伴随着天塌地陷一样的可怕撞击声,向不知名的方向急冲而去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第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我挥动双手,企图能捉住所有触手能及的物事,忙乱中刚抓得到马车帷幔,便传来嘶拉迸裂的声音。我只感觉整幅帷帐一下脱离了车厢帘框,我整个人也失去了支点,往后摔去,几个撞跌,重重摔在某处。
那一瞬间,我的确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
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却是平静的,只是突然着了魔一样想:回不了北氓山了,哥哥从药池出来,看不到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那一个始终无法在记忆里成相的男子……
下午在暗处里窥望着人可是他?甚至没有能看上一面,看着从前喜欢过的人长成什么模样,有着一把什么样的声音……就这样死去,有一点不甘心。
更大的风呼呼灌进窄狭的车厢,马蹄奔腾声,车辕接缝即将散架的危险嘎吱声,耳朵因为撞击而造成的巨大嗡鸣,轰隆隆组成死亡惊心动魄的乐声,震得神智开始晕厥。下一刻,身体似乎是被抛向车厢对角里,五脏六腑似乎被撞得移位,风声吞没了我最后一点呜咽。
我怀疑是频死之前神智发生重度的幻觉,我居然看到了一点光亮,看到了一个男人。
我看到,激烈晃动的车厢之外,是一整片泛白得有点刺亮的天际,天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阴寒,卷啸而入的风刀刃一般刮在脸上,麻木钝痛,一片冰凉。
我看到,整幅车帘被撕下,如今正狼籍缠绕在我身上,平顶的车盖被撞榻了半条支轴,车顶半片遮盖的木板在摇晃。前面,是奔跑的疯马,马屁股上被插入了一枝短箭。马车奔跑的前方,是一片乱石斜坡。
我看到,男人不要命一样骑奔驰的快马上,从车窗的位置再到马车的前驾,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然后他一把丢掉抽得沾着斑斑血迹的马鞭,一个惊险的纵跳,翻身跃入车里。
他几乎是一头扎了进来,紧紧抱住我,下一刻,一拳击落在车厢一侧上,木板碎裂,他毫不犹豫抱起我,纵身跃出马车。
风灌满彼此衣袖。
身体是在多久之后停止了滚动,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着最后一刻,男人护着我,后背重重撞击在一块山石上,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然而他马上翻身,想查看我的伤势。
他抱着我,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害怕,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在用力地对我说着什么,声音嘶哑,与风声在对抗。
他说:“眉君,眉君!不要死!”
“眉君,遂意,聂遂意,我来了!”
我有一瞬迷悯,然而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
聂遂意,他是在唤我。
我动动手指,企图地摸摸近在咫尺那张脸。
原来……他是长成这个样子,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定是十分温柔——这是我晕厥之前,脑中划过的最后一个想法。
各位大人新年快乐!
☆、52Chapter 0071
71
那天晚上开始下起鹅毛大雪;天地白茫一片。而我的梦境;也像这一场落雪一般,没有尽头。
梦里头;彼此像是戴着面具;雨劈啪落下,织成一片缠绵。
皇城朱檐,碧竹绸伞;温润如玉的君子;与蜷着衣袖,佯作低头;其实暗中眯着眼珠,偷偷打量的我。
彼时;就算有小小算计;彼此亦是云淡风轻。
他会说:“眉君,莫闹。”
若有似无的暖昧,若真似假的情愫。
他的沉默纵容,我的有意回避。
那样的相伴,像是可以一直到永远,后来又是如何发展至那种田地的呢?
哦,对,那一场大火,那一场夏都之乱,婚宴上,令我落马的女子。
他说过他有太多的苦衷与不得以,他如覆簿冰,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诛连太多的人。
他赠我玉佩,命我妥贴收藏,不许摘下。他唇边若有所指的意味与隐秘的喜悦,其实我都懂。表面装作漫不经心,心底却一直惦记着。
他让我相信他。
夏都之变,让一切终将成为无奈。当身受重伤,被作弃子一路往东,在囚车里最痛苦的时候,不是没有怨恨,可是他最终还是在两军之中奋不顾身,挺身而出。
现在,他又寻来了,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马车上惊魂,他带着鲜血的脸。
我蓦地张开眼,想动,发现自己动不了。
身体的知觉像是突然全数复苏了过来,肌肤一寸寸像是被碾过,一牵动便有锐痛深入脏腑。
四周一片黑暗,我突然有种荒诞的感觉,这一切莫非都是不真实的,是我所臆想出来的梦境?下一刻,一只手紧紧捉住我的手。
那一瞬,周围静极,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室内火盆烧得暖极,隔着一个窗扇外有落雪的声音,在这寒冬幽谷之中,组合成极微妙的一幅人生画卷。
我尝试动了动指骨,反手握住了那只手。眼窝里温热的液体渗出,唇边却忍不住想微笑,任他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像是掬住最重要的珍宝。
我合上眼,睡意又席卷了上来。心头记挂着一件紧要事,下意识里喃喃问他:“阿大呢?哥哥如何了?”
他道,阿大死了,真假阿大都死了。哥哥没有事。
真假阿大?是了,定是哥哥遣阿大接我,半途潜伏在暗处的人袭击了他,假扮成阿大的样子待要对我不利,不料却留了破绽。
哥哥习惯在他所经手的物事上留下一二处记号,有时可能就是一个小小机关暗括,这几乎已经成为哥哥与我的一个约定,我在轿上摸不到暗号,立即断定这个阿大有问题。
万幸,哥哥没事……
我微笑,贴着他脸颊的手指沾到他面上滑下的温热液体。
他在喃喃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只是全然放松了下来,渐次浮上另一种莫大的欢喜。
是这个男人呢,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重新又回到我的生命里。
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二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绵延的大雪没有停止,山被封住了。药圃里的药草没来得及移走,损失了大半。药谷里的人手空前紧张,连小五小六都被唤去了帮忙。而蔡扁鹊则在廊前跳脚。
“老夫早说了,聂家姑娘现在无碍,待她醒了老夫再为她诊脉一次即可。将老夫拘在此处,也是无用!”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床榻旁,单手支臣民颐,正在小憩。
盆火烧得很旺,我乍一看到,只觉得刺眼。眼睛不由闭了闭,然而又忍不住睁开眼,去瞧他。
我看到,这个合眼睡去的男子,哪怕是在这种最应该放松的时刻,眉心也不经意打上褶结。
他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面上是重伤后的那种羸弱与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混合着下颌初生的一点淡青的印迹,看起来分外的疲惫憔悴。
从前的他,那个夏都温雅君子的六王爷,从来都是拾掇整洁的。哪怕是顶着一副奇丑无比的尊容,可是在人前永远是梳整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衣服慰贴烫洗得没半分褶皱,行止举动没有半分瑕疵,因为太过完美,瞧起来反而不真实,有时甚至不知如何接近。
现在他不再粉墨登场了,以最真实的原貌出现在我面前。这张脸,于我而言,其实是陌生的,可是因为下意识里会提醒自己,这就是他,曾经在生命里有无数羁绊,亲近十分的人,于是,一下子记住了他,那种陌生的感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他仍旧是他,尽管已经有所不同。
我呆呆望着他,然后看着他如有所觉,突然惊起。
再然后,看着他的脸色巨大的变化转换。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疲惫黯色一扫而光,转替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惊喜,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握着我的手,唤了一句遂意。
这种情形之下,两人都如此狼狈,再加上久别重逢,大难不死,原该热泪盈眶,抱头痛哭什么的,才是。
只是刹那间我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生了捉狭心思。当时依旧望着他,面上神色不改,冲口而出:“公子怎么称呼?”
他的脸白了一白,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里的神采瞬间熄灭,缓缓松开我的手。
他示意随从请蔡扁鹊进来。
神医满脸愠色,只是看了站在榻边的男子一眼,未敢发作。如此查看了一番,阴着脸说了大概:
算我命大,马车上跌落的伤口,都是外伤,养一养未有大碍。
最危险的是头上先前留在穴位的银针,当时动作时受到牵扯,有两根移位,再差一点,便能刺入脑颅,所幸经过这一日的金针刺穴,已经将所受的引魂散之毒逼于某点上,暂时不会扩散,金针已经取出,因此视力也就恢复了。
至于记忆,他没好气地道:“这可就难说了!这失去的记忆好比是被落了一道锁,有些人找到开锁的钥匙,失去的自然就回来了了;有些人一辈子找不到这把钥匙,有些人就算找到钥匙,可是锁已经坏了。自然是无法再记忆起来了。引魂煞的药效因各人、因服用份量不同而症状不同,照聂家姑娘这个情形,或是下一刻就能回忆起全部的记忆,或是永远无法再想起来了。老夫只能医病,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断定!想一想服用了引魂煞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聂姑娘如今还能吃能睡会数数,已经是大侥幸了,莫要贪心不足!”
对于这个结果,男人显然并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我见蔡老头一劲地跳脚,担心将他得罪狠了,便打了个圆场,请他自去打理谷务,又央他多费心哥哥的身体。他却又看了王爷一眼,见他并未阻止,松了口气,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蔡神医一走,室内就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莫名便有些异样。他问我累不累,随手又往碳盆添了些碳,问我暖不暖;见我一径点头,复端了小厮送来的一些粥点,劝我吃一些。我见他殷勤,不禁也放柔了神色,道:“我很好,你不用忙……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可好?”
☆、53Chapter 0072
我们开始闲扯。在这白雪封天的小谷之中;时光好似突然凝滞了。屋外的人们一片忙乱;小厮药童们被蔡扁鹊指使得团团转,时不时还传来老头一二声暴跳如雷的呼喝声。我们不由相视一笑;对于蔡扁鹊来说;药圃是他的命根子,损失一株药草只怕比割去他一两肉还痛;可对于我们来说,那些得失皆成了身外之物;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一刻;在经历坎坷风雨,生死一线之后再次重逢。
在此之前;我们都有些紧张,王爷甚至有些小心冀冀。两人客气了半日;教那一笑淡化不了少。为了缓和气氛;我们有意无意都捡那些不重要的说,从天气,从吃穿,从入谷的日子说。可就算如此,那些从前的种种不可避免地留下诸多蛛丝马迹,两人都有意刺探对方的情况,偏偏不由自主地选择掩饰己身。
他向我自称是来自京都——自然,这个京都是晋都了。又给我说了姓氏名谁,家中情况。我的脑子如今不好使,虽听得似是而非,但大概也知道除却皇族这个显赫出身他没有特别言明之外,基本并没有向我隐瞒什么。
只是更具体的,例如他一路返晋的经历,战场上那一箭等,却住口不提,反过来问我的情况。我于是含含糊糊地将我这段日子的经历说与他听。其实也当真无甚可说,无非是旷日持久的生病。他非要问其中的细节,我那时聊得久些了头隐隐又刺痛了起来,便推说不舒服止了话。
待我睡过一觉不知是经过多久的时间,模模糊糊听到身旁有人在说话,我隐约听得其中几句,一下就醒了过来。问齐齐向我转头过来的小五小六:“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这两人半晌支吾道:“姐姐,蔡大夫的开给公子的方子中少了两味药,偏偏这两味药又有些难寻,我与小五正说着这个。”
我不由紧张:“这可怎么办?蔡神医可有吩咐?”
小五道:“神医说过了,往常这两味药虽然稀罕,但山上不是没有。只是现在大雪封山,找起来有些麻烦。不过姐姐不用担心,那位晋公子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便招集了一班手下,准备上山寻药去了。”
药谷的地势本就险峻,这种天气再上山,本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我听罢再也坐不住,然而推开遮着厚重帷幕的木门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队人马蜿蜒朝山上方向而去。此刻天地已经是银妆素裹一片,我依稀还能辨识出其中一个熟悉背影,正怔怔无言,那人却突然转身,准确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然后挥了挥手。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唇边定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靥。
我只觉自己猛然间被过了电一般,亦用力地挥挥手,明知他听不到,依旧大声喊道:“你要小心!一定要安全回来!”
将他送走,我开始坐卧不安。
小五小六两人以为我只是担心哥哥的药草,便从这里安慰了我好几句,末了感叹道:“原先擒着那个假阿大,这位晋公子竟命人活活将人吊在后面药园点了天灯,这个假阿大确实该死,可是那场面未免太吓人,惹不是这场大雪下得急,那人不给他折磨个四五日,只怕一时死不了。我便想着这晋公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如今看来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另一个猛点头:“是极是极。还有他似乎很关心姐姐,态度甚是奇怪,莫非是是姐姐的旧识?”两人并不知道王爷的另一重身份与样貌,是以压根没将这个俊美且不假辞色的“晋公子”同夏都那个丑陋的温润君子联系在一起。
好在雪终于停了。檐前的积雪虽一再清理过,依旧堆了半膝高。小五小六喳喳呼呼出去玩雪,我便看着她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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