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使臣询问的口吻知道,目的地恐怕不会是晋都。
王爷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面色沉沉,不辨喜怒。只淡淡道:“长公主或是王兄若是向你要人,便只管让他们来寻我即可。”此外便不再多说一字。对这样明显的权势压人,使从只苦着一张脸,不敢再置喙半句。至于暗地里如何去问询谷内之人,寻找桐知的跦丝马迹,就不得而知了。
而小金,早在第一批使臣到来之前,便提早获悉风声,带着小五小六避开了。
临走之前,蔡扁鹊又寻哥哥去念叨了半日,给他开了长长一串药方。
说到我时,脸色也难得甚是严肃:“散魂煞的毒性虽解,可这毕竟不是一般的毒药。”
他重启这个话题,却是之前隐忍不说的。明显话中有话,一下子就引起两个男人的注意。而我吃过这毒药的诸多苦头,不由也是一阵紧张。
他道:“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可是你这姑娘心事重,老早胸口便积了一股郁气。今后切记要多行宽心之事,莫再给她大的刺激了。”
“若是受了刺激,便会如何?”王爷与哥哥俱是满脸郑重之色。
蔡扁鹊手一挥:“或许疯了,或许傻了,或许心性大变,或许人突然就没了。自然,你们全可当老夫这是在危言耸听。”这老头已经看到我的表情松驰下来了。
我怕的是诸如这一阵时间让我吃尽苦头的头痛症状会反复反作之类的,至于受刺激——我自嘲笑了笑,心想自己都已经这个境况了,还有什么会刺激到我呢?
☆、58 Chapte9r 7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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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我们到达晋都上京。
这十数日的车马劳顿,对于身体上损伤最大的无疑是哥哥。尽管已经给他配上最稳的车架与最柔软舒适的铺褥。
一路都有侍从在前先一步打点,确保随时能供应车上的需要。因而哥哥每日需要煎服的药水,竟没一回落下。
这样仔细的安排,当中劳心最多的,自然是王爷了。
因为要照顾哥哥;这一路上我几乎都是在哥哥的马车上过的。对此王爷并没半句怨言,只是一路上他放弃了乘坐舒适的马车;策马伴在一旁。遇到哥哥需要搀扶起卧之类的情况;更是二话不说;亲力亲为;丝毫没端半分王爷的架子。对于他这样的劳心劳力,哥哥虽依旧客气万分;但毕竟脸色缓和了不少。
是以这十数日虽一路同行,但两人却根本没有私底下相处的时光,连刻意避开都不用。
只是偶尔累极,短暂交睫休憇片刻之后,会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靠在他的身上。
那会儿他或是在看书,或是也合眼休息着,我只稍微一动,他必定会立即醒觉,随之眉锋一舒,冲我展开一个温柔的笑。
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停留在那一瞬。
到达上京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我自幼时被迫离开,这许多年未回晋地,然而这一趟回来满腔心事,沿途的风景更是无心拾掇半分。待到马车驶入喧闹繁华的京城,哥哥掀帘叫我去看的时候,我这才发觉所经之处家家户户俱贴上了双喜年画,竟赶上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日,眼瞧就是除夕了。
一路随队护送的侍卫一个个满脸喜色,想来这一路急赶,能赶上大年三十这一日回家,若是上锋开恩,还能赶回家吃上个团圆饭,真是一件极大的美事。
就连哥哥,近乡情怯之下,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沾染着一丝激动。
偏偏是赶上这种时候啊!
我发呆了半晌,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却是王爷。
他放轻了声音问我怎么了。我一阵发慌,怕哥哥注意,下意识佯作轻松地摇摇头,道:“没有,没有事。”
车帘外有聂家的使臣与哥哥对话,哥哥回头给了我一眼,眉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却是可能因为发觉了王爷对我的接近。我松了口气的工夫,王爷已经坐到了身边。
我垂头听他用不大的声音道:“我离开之时,母后也薨了,皇兄虽与我亲近,但我毕竟已经赐了府,团圆夜回了府,也是一个人过。”他似乎是扫了哥哥一眼,复道:“眉君,今年还是与我一同过罢?”
我没有回答,因为那时哥哥插口道:“快入皇城了,王爷若与我们兄妹同一车辇下去恐怕不好,还劳王爷避避嫌。”
沾了王爷的光,我们的车辇一同在皇城的承天门下。承天门外是神武大街,这一片范围已经是皇城的禁地,别说百姓平民,便是普通的臣工,也轻易不得入。
当然,以国师府的权势不在此列。
到的时候,奉旨前来接迎的黄门官与御林军尉,以及国师府提前在此守候接迎的人,熙熙攘攘已经站了二片。
迎上王爷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穿着皇子的服饰,眉眼与王爷有几分相似。还在变声期的少年看到王爷便亲昵激动地唤了一句皇叔。候在一旁的黄门官显然是宫中八面玲珑的人物,凑趣儿打个揖请安,说了一通吉祥话。
而国师府这边……一眼望去,亦是泰半陌生的面孔。
碍于皇族的尊驾,这些人是守候在侧门外的镇门石狮下。当中的中年人先是过去那边请了安,这才迎向哥哥。瞧他的模样,倒有几分面善。我听哥哥唤了他一句“五叔”才隐约想起,此人是国师的庶弟,我血缘上的五叔。瞧这架势,想必是掌了国师府的内务。
他的身后,跟着的除了国师府一些有脸面的掌事,更多的是族中的子侄了。这些人一包围上来,有喊兄长的,有喊少爷公子的,七嘴八舌的问候,我被谁推搡了一下,一下子便被排拆出了圈子。
而我那个名义上的五叔,他就在我被孤立了的时候朝我瞥过一眼,那眼神冷冷的,没有半丝温度。我只是沉默与他对了一眼,而这时哥哥已然又到了我的身边,朝那男人指了指,温言让我与他打一声招呼。
哥哥始终是希望我回到国师府的。
可是……这一切的喧嚣,与我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我望着中年男人,他身后的背景是一片大年才换上的绛红色宫灯。精致的琉璃描绘着种种寓意吉祥的纹案,折射着绚丽的光彩。与这名冷漠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想而知,我能得到的回应只有难堪,可是我始终不会违逆哥哥的意思,所以我叫道:“五叔。”
哥哥点点头,也不管场面如何冷淡,径自指着我,朝那若干少年道:“这是你们大姐。”
少年间一阵骚动,投递来的眼光却是泾渭分明,冷漠,厌恶,甚至带着敌意。国师门庭素来亲情淡簿,对哥哥的恭维只怕多半也是冲着嫡子与未来家主的身份。而我……一个早被家谱删除的弃子,国师眼里欲除而后快的人物,早在他们出生在这个家族,便被明确了这种立场。
后面我知道自己还是将事情想浅了一层。
国师这一个职位世代相袭,在晋国颇受拥戴。甚至有聂姓的先祖创立了教会。只是随着皇权的日益巩固壮大,特别是到了睿孝帝这一代,国师的实权更是被大大削减了。聂氏在逐渐感觉到了挤压的情况下,开始像一般的亲勋世家一样产生依附皇族,邀取宠信,获得家族荣耀的想法。这种想法,以新生代的聂氏为甚。
聂氏子弟迎娶公主,便是这种想法打开的第一步。
计划很顺利,依傍着长公主这颗大树,聂氏史无前例地出了一位公主。“桐知”这个破格与皇子列入同一字辈的赐号,说尽里面有多少尊贵荣宠在。
而这个桐知公主,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很争气地打入皇族正裔,取得了天子睿孝帝的宠信。比一个真正的公主更像个公主。整一个上京虽没有人明确说出来,但所有人心照不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桐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凤王正妃人选。
凤王那是什么人?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胞弟,为了胞兄的江山坐稳,甘愿潜入夏国数年,最终促成传国玉玺的回归,为这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
攀上这样一个人物,聂氏的未知无疑一片光明。
计划很成功……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一个我。
哥哥虽有嫡子的身份,但毕竟离家将近二十载,早就偏离了家族的权力核心,只是国师府中等级森严,谁也不敢造次。相反的是桐知的威信日日耳充目染,在新生一代只怕积威更甚。
就是这样一个被寄与重望的人,在最紧要的关头,狠狠受挫。
潼关之上凤王义无反顾破军为红颜。那女子身份暖昧,来历不明,听说与国师聂氏有着莫大的关系。
开始有各种各样的风声与闲言碎语。
我的身份自是家族中的一个禁忌。别说新生代,便是老一辈家族中的非核心成员,对我的了解亦是似是而非。只是随着我的返回,秘密终需要曝光。
这便是这些人对我产生的敌意的更深切由来了。
这种情况下,哥哥想以一已之力带我回府,明显是不妥的。
然而,哥哥有必须回府的理由。
国师夫人病重。
那聂五说,嫂子是真的重症沉疴了。
“你的出走,对嫂嫂的打击尤为重大。特别是你失踪的这几年,嫂子一夜白发,人也开始变得颠三倒四,如此过了一年,便再也下不了床。若不是想寻找你的信念大于一切,恐怕不能撑到今日。”
“自那日家臣密信传来你的踪迹,得知你将返国,嫂嫂便不肯再交睫安睡,只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睁圆了眼睛望着门外,眼瞧便是回光返照了。”
“遂章,你已是不孝,若不能再赶上母亲的最后一面,便枉为人子了。”
我看到,素来云淡风清的哥哥只听至一半,已是全身剧颤,失色怮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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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哥哥说:“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去看望……看望她。我先寻个地方落脚,随后便遣人将落脚点告诉与你。”
“我便不去了……如今我只怕踏不进那聂府,以国师夫人的情形,只怕见了我反而不好。”
“哥哥可以过去先探探情况,若……若她还想见我,我可以过去给她磕磕头。”
“至于我,哥哥完全不用担心。晋皇帝还要仰仗你我开启宝匣呢,暂时不会有人拿我怎么样。好赖还有一个王爷呢!”
我低声道:“哥哥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身体不好,要注意身体。”
说着将他推了出去,义无反顾地转过了身。
我怕哥哥会出声挽留,我怕哥哥会因为如何安顿我而犹疑不定,造成哥哥的为难。我怕……因为自己,拖住了哥哥自由向前的脚步,拖住了他应走的,光明而正常的人生轨道。
我更怕,自己会泄露出一点点软弱的样子,给哥哥造成更严重的负担。
所以我急转过了身,只匆促地道了一声,便径直地、茫然地朝前而去。
在这陌生的故国皇城街头,风景是什么样儿,人是什么样儿,我可一点点也没分辨出来;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光景,那些人为什么那样喧闹,可与我一点点也无干。
目的地是什么,我压根不知,只下意识往无人的地方走。
我只觉得,晋地的冬时其实也相当冷,风呼呼地吹,不仅行走间脚底如漂浮着一阵风,两个耳边,亦嗡隆隆地尽是风声。夹杂在这些风声之中,似乎是有人的呼喊,喊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
可是我不敢回头,我怕有人看到我满脸的泪水。
于是下意识里,更快更急地落紧了脚步。
直至,一个人追了上来,落下与我同行的脚步。
那人道:“眉君,你这是要先回家吗?”
我眼一缩……回家?
那人指指前方:“往这个方向,前方就是我的府邸了。”
我猛然停住了脚步,那人也极耐心地停了下来。
身后一大圈人这才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那名唤王爷皇叔的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其他人看着现下的状况,眼神各异,那个显然身份不低的黄门官更是满脸焦急。
男人却是半分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极耐心仔细地朝我伸出手,带着诱哄的样子。
他道:“眉君,你将手松一松,这样会弄伤自己。”
我这才发现,这一路急赶,一直是攥紧了拳头赶路,指甲已然深深刺入肉里犹未发觉。
他握着我的手,看着那些伤口,眉头便一直皱着。
我看着他取出身上手帕给我扎了一边伤口。那少年皇子显然亦极是细心,眼瞧他的皇叔似是躇蹰了下,很快也献出他身上的一只干净手帕,换得王爷的嘉许一笑。
两方金*的手帕,象征着皇族尊贵的身份。
我怕男人当街再做出亲昵的动作,只用力甩了甩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问他:“是哥哥托你过来的?”
他道:“是,也不是。无论聂兄是否嘱托,我都是要过来的。”
旁边有人倒吸了口冷气。此刻我的心情也已经平静了下来。瞧国师府的人群望去了一眼,他们已经拥簇着哥哥离开了——远远似乎还能感受到哥哥担忧的眼光绕缠在我的身上。
我道:“我没事,你尽可忙去吧。”
他执起我的手,却是固执:“我先送你回府。”
那老太监早在一旁跳脚了。少年亦是一脸着急,拦道:“皇叔,父王还在大殿里等着您……”
王爷道:“太子先替皇叔请个罪。再说我这一身风尘也不宜见驾,总要换一身像样衣服方不失了礼数。”
却是一副不容再左右的模样,拉着我的手便要走。似乎是眼瞧着事情失控,那老太监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阻拦:
“王爷,请问这女子是否就是那敌国的钦犯顾眉君?”
我感觉王爷的手一紧,却是沉下了脸,站定了冷冷望着眼前的老太监。
“怎么?”
“若是那钦犯顾眉君,只怕王爷现下不能将她带走。”那太监道:“皇上一早便下了旨,这顾眉君身份嫌疑,又事关我大晋的社稷,一旦押送回京,便需命人将其看管起来。”
王爷冷笑:“押送回京?身份嫌疑?此人是本王在夏国一手栽培的心腹,若此人身份嫌疑,本王岂不是忤逆之根源?王公公需不需要,也将本王看押起来啊?”
那王公公明显一个头两个大,只攥紧了拂手,拭着冷汗道:“事关圣命,王爷莫要为难老奴……”
王爷点头:“王公公办事素来尽心尽力,本王如何去为难你。既是要看守,本王便亲自看守起来,皇兄若有问询,王公公便如此答复即可。若出了任何纰漏,本人一力承担。这个处理方式,王公公看着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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