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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剑在天下
第一卷
一。 伊始
寒冬静夜,遍地雪覆如毡。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稳稳行在雪地当中。
此时距先皇宾天、新帝登基不过一月,宵禁仍未解除,眼下时辰已是深夜,巡街的兵丁方一远远瞥见轿子,便一紧腰间所配兵器,就欲上前拿人。然而只走近几步,却又忙忙退了回来,既而目送着这四人一轿缓缓往远处去了。
……红盖,四角皁缘,金黄幨,红帏,朱辕,舆用金顶。盖、辕、杆皆魨朱饰金,上下雕玲珑花卉。
配用此规格的,分明是,亲王轿舆。。。
轿子在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前停下,门口等着的两排人皆提了朱红灯笼候着,见状,忙有侍女执伞迎上轿前。
轿夫揭开帘幕,既而就有一双白帛面掐银线翘头履踏在雪地里,然后是同样颜色的貂氅,素缎作里,下面是白色的朝服,织料上翻腾缠滚着深沉繁复的藻纹,正面绣四爪飞龙四团,两肩前后各一,间以云饰。
丝丝雪粒落下,掉到月白的绸伞上,男人手内托着个紧裹的童用绣金斗篷,一点缝隙里,露出半张粉嫩的孩童小脸。老管家上前,就欲接过,男人淡淡道:“不必。”一面就朝府门内走去。
两列侍女手执灯盏在前方引路,府中极大,男人走了一时,才到了西厢的暖阁间。
室内极暖,叶孤城将手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东头的暖炕上,这才让人上前伺候宽衣。侍女替他脱去外面的貂氅,又解了正装,换上一身家常缎袍。
头顶的双龙攒珠朝冠被小心除下,纤细白皙的柔荑执了玉梳,将男人一头墨砚似的长发细细簏清,松松挽了髻,拿一支玉笄固住。叶孤城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呷了一口,既而将旁边厚厚包裹着叶玄的斗篷解开,露出一张睡得染上淡淡嫣红的脸庞。
几名侍女躬身退下,立在门外随时听候吩咐,室中只留管家一人在跟前说话。老管家看一眼熟睡的孩子,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笑道:“小世子今日才从南海抵达至京都,皇上便召进宫去,想来确是累得紧了。”
叶孤城微一颔首:“父亲倒是对他喜爱非常。”顿了顿,又道:“辰儿已睡了?”
管家应道:“辰少爷已歇下了。从南海至此何止千里,一番下来,也是劳顿。”又接着说道;“岛中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请王爷放心。”
叶孤城点头,既而道:“你亦是今日才至府中,一路又要照管他们二人,如今,且下去歇着罢。”
管家微微笑道:“老仆总还有几分精神,怕是还能伺候王爷几年。”他在城主府中三十余载,一向协理大小事物,兼且忠谨能干,因此虽有景帝赐下家奴仆婢无数,叶孤城也仍是让他离岛远赴京都,统管王府内务。
此时叶孤城已贵为肃王,乃当今圣上长子,因此倒也不必再于白云城内多置人手来护卫全岛,于是此次管家离岛之际,遂按照吩咐将城主府部分守卫一同带入京内,编入王府侍卫当中。
直等到叶孤城用毕一盏热茶,管家方又说道:“此处是当年陛下为皇子时所居的旧邸,如今赐与王爷,又重新修缮一番,老仆今日瞧了,倒也与城主府仿佛,只是还需略做改进几处。。。”
叶孤城微微颔首,便是应下了,却忽又想起一事,于是吩咐道:“修缮之时,再命人于后园处,植一批梅树。”
管家心中知他所想,遂应了一声,既而因为见时辰实是已晚,遂也请他早早歇下,这才退出房去,又命门口候着的侍女小心服侍。
窗外月影雪光,两盏海棠灯将屋内照得通亮。暖炕上置着张小几,上面放着块黄蓥玉镇纸,笔墨纸砚均搁在一旁,一沓城中的送来的文册,正散着淡淡的墨香。叶孤城坐在案前,翻开一本册子,提起了笔。
眼下西门吹雪并不在京都,加之自己也未觉困乏,因此叶孤城也不想此刻便回房,只在暖阁里处理一些事务。
他批阅了一阵,却忽听得身旁有轻微的响动,停手一看,却是原本睡在暖炕上的叶玄已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叶孤城见他并不哭闹,于是便也继续手上的事务,却没过多久,就有一双小手扒在矮几上,摇摇晃晃去够上面的黄蓥玉镇纸。叶孤城微微一哂,既而索性推开案上文册,伸臂抱他过来,用斗篷裹了,出了西厢的暖阁,父子两人一同回房睡下。
两扇搪香圆窗略略开着条缝隙,窗内笼着厚厚的洒花绫帘,上面投着明黄的烛光。房内只有两人,少年一身素袍锦绣,手边琴案上横了一具箜篌,端坐在一张绣墩之上,墨发披垂,色如鸦羽,拂在琴弦上的十指纤长白皙,指尖白如美玉,微微翘着,或抚或拨,和着手下流泻而出的曲调,轻语低唱。泠泠琴弦之下,只闻得淙淙溶溶的流水般音色,配着他唇间吐出的柔声浅唱,直如同翠玉相击,清亮无以,好似大珠小珠,尽落玉盘。
青年懒懒斜倚在软榻上,绣锦的湖蓝色长袍衣摆半拖在榻角,黑色长发未束,略显散乱地垂在肩头,手中则持了只玉杯,里面盛着浅碧色的酒液。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青年微眯着眼,低低笑道:“。。。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青歌,你的琴技,越发好了。”
少年弹尽最后一个音,收手垂袖,道:“王爷过奖。。。”
青年嗤笑一声,既而招手示意他过来:“在本王面前,何时也学会这般谦虚了。。。”一把揽过少年刚刚走近的身子,使得他跌坐在自己身前。
太过突兀的动作,让毫无防备的人几欲惊呼出声,一下便歪倒在青年身下的软榻上。青歌本能地伸手,却不料正勾住了对方的脖颈,于是两具温热的身体,便这般促不及防地贴到了一起。
右手探到少年柔韧的腰间,青年低笑一下,俯首封住了那润泽的双唇,舌尖熟练地顶入柔软的唇瓣内,缠住羞涩的舌,开始肆意地攻城掠地。
这样一个浓烈的吻几乎要让青歌窒息,纤长的手指紧紧抓住对方胸前的衣襟,一边因腰上那肆情的手掌而红了脸,却也并不挣扎。
良久,青年终于放开了他,少年两颊潮红着,带些羞涩,一贯淡色的嘴唇已经变得嫣红,如同抹上了胭脂一般。
“本王已经说过,私下里不必这般规规矩矩地说话,自前时还在原来王府那一阵,你便有些不与往常一样,倒显得和本王生疏了,嗯?”
青年左手扣住他下巴,一面用另一只手故意去在那胸前游弋:“本王的话也不听了么,若到以后,还不反了。”
少年因那胸前抚弄的手而红了耳朵,低低道:“青歌知道了。。。”
青年笑道:“你这脑袋瓜儿里可想着些什么,最近总爱出神。”忽又压低声音道:“不如本王眼下,便做些叫你再走不得神的事……”话音未落,已将少年按在榻上,调笑道:“今日总要罚你。。。待本王想想。。。好罢,便罚你,自己来……”
少年立时涨红了脸,连带着脖子和耳根也红了起来。然而,却也还是抬起手,去解青年的衣带,既而又脱了自己的衣裳。
灯火下,白皙的身体泛着玉一样的光泽,青年平躺在榻上,笑吟吟地朝他伸出手,青歌咬着唇,握住了他的手掌,然后缓缓坐下。。。
细腻如脂的肌肤,雪痕般的单薄胸膛,咿呀低吟喘息中,看不清彼此的眉目和面容。汗湿浃背,青丝满肩,明明是身体最亲密的时刻,却又根本隔得很远。眼中映出的是谁,心底念着的又是谁,室中云雨翻覆春意正浓,终究也抵不过窗外雪冷风寒。。。
二。 皇子
地毯朱红,淡紫色流苏帘幕层层垂下,上面绣着图案奇异的繁复花纹。
大堂中高高的台阶之上,黑袍皂履的男人懒懒倚在宽大的座位中,手上拈着一张展开的宣浪纸。
十二人立在堂下,神态恭肃。
目光似是漫不经心地在纸上扫过。男人披着一件黑色纹金的氅衣,长眉掠鬓,眼底随时浮着一丝冷光。待到最后一个字看毕,手指便随意一收,再舒开时,一整张宣浪纸就已化作片片碎屑,飘落于脚旁。
“肃王……”男人低笑一下,“这人如今,竟然是,贵不可言。。。”
双眸微眯,含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凝在眼底,流转不休。
忽地,唇角略略斜起一点微勾的弧度,既而似是想起了什么,低低笑道:“我儿,你与为父也已有两年未见,如今,怕是也应到了碰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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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几左上方放着只紫铜香炉,正袅袅向上升漫着轻烟,旁边搁着杯热茶。
叶孤城独自坐在暖炕上,右手两指间拈着一枚白玉棋子,另一只手则捧着本棋谱,静静思忖着棋局走势。早间他练剑两个时辰,方才刚刚沐浴过,眼下一头长发仍还微微有些湿意,正披散在身后。
忽有在门口伺候的下人通报:“瑞王爷到了。”
叶孤城目光仍落在棋盘上,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大哥又在看棋谱?”青年方一进屋,便笑道,随手将身上穿着的石青色绣金斗篷解下,露出里面的华服,上面暗色金线勾勒出层层花饰图样,一丝一缕皆是精工细作,腰间扣着缀玉盘龙结,正是瑞王。
他走至暖炕边,侧身坐在男人对面。叶孤城继续看着棋盘,口中淡淡道:“今日如何过来了。”一边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瑞王笑道:“大哥是不愿勖膺来么。”正说着,侍女奉上茶来,瑞王接过,用茶盖抿了抿杯沿,散去热气:“外面又下了雪,冷得很。”一边抬眼看向男人,却忽发现对方似是刚沐浴过,只在中衣外穿着一件贴身夹袍,云纹滚边的襟口,剪裁十分合体,将健实颀长的身躯完完全全地描勒了出来,眉目间淡然闲适,与平时相比,竟更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味道。
他向来未曾见过对方这般模样,心下不禁一动,忙低头喝茶,掩去面上的神色。
男人垂着眼,盘膝坐在矮几前,待到将又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后,才合上手中的那本棋谱。瑞王见状,便道:“我与大哥手谈一局如何?勖膺虽非国手,怕也勉强能在皇兄手底走上几步。”
叶孤城道:“也好。”二人便动手清理了棋盘,将黑白两色棋子分拣开来。
“大哥棋艺之高,勖膺确非敌手。”
宽大的幅袖下摆几乎垂在棋盘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中露出,指间夹着一枚黑子。瑞王唇角带笑,似是丝毫不因为棋势危劣而在意。
叶孤城静视着棋路走势:“世间苦乐皆于棋局之外。对局间,只存棋局凸现,而无人事纠纷,是故坐隐。坐弈不语,全凭局中黑白相交,是谓手谈。”言毕,一枚白子轻落,尽数封死对方的大龙。
手中仍还拈着的黑子被放回盒内,瑞王轻笑一声,道:“以后我可不和大哥一起下棋了,三局三败,竟是一丝胜势都不曾有过。。。”
叶孤城拿起方才在旁边搁着的那本棋谱,放在他面前:“多加研习,总有些收益。”起身下了暖炕,穿了放在地上的一双短帮锦靴,从炕角拾起外氅披在肩头。那白貂正钻在大氅下打盹,于是此刻便被惊醒过来,顺着叶孤城手臂几下就攀上右肩,稳稳伏在上面。
瑞王拿了书,揣在袖内,笑道:“既是大哥的话,那我便带回去细细地瞧,往后指不住也能赢上一局半势。”叶孤城刚刚结好大氅上的系带,站在室中,貂裘皎白如同窗外飞雪,闻言只道:“已近午间,随我去偏厅用膳罢。”
“大哥王府中的厨子,总比我那里的好些,以后便定要多来蹭上几顿饭才是。”瑞王笑起来,一面动手重新穿上斗篷。叶孤城淡淡道:“从南海带来的老家人,厨艺确是不错。”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暖阁,朝偏厅走去。
未行多远,眼前便现出一片梅林。瑞王见那白梅迎雪盛放,清标雅韵,百态千姿,遂停下脚步,既而上前,一手撑着伞,一手托了一杈梅枝,看了看,然后回头朝叶孤城笑道:“大哥想来定是酷爱梅花,府中竟植了偌大的一片梅林……”
他话音突然顿住。但见漫天飞雪中,满目寒梅林内,静立着一个人影,白衣,白伞,黑发,身形修长挺拔,撑着的白绸伞上绘着几笔江南烟雨,袖内伸出一只手来,正以指拂过树枝上一朵白梅,掸下一层积雪。林映雪中,人入林内,只见长眉如墨,眼同曜石,风姿端凛,清寒绝世。
心中呛啷一声,竟是于一瞬间,痴了。。。
几株合抱粗细的古榕栽在西面的大殿外,原本应是满目碧青,叶茂繁盛,但眼下毕竟是寒冬,因此只在枝干上覆着厚厚的雪层,却也格外有了丝与华叶倾顶时不同的情境。
此时已是下午,虽还有些日光照着,但昨夜刚下了场大雪,兼之现下又起了些风,偶尔卷起些地上的雪,就觉得冷沁沁地令人难捱。
房中只有三人,景帝坐在龙纹大椅上,右手搭在光滑如玉石的扶手间,面上神情淡淡:“朕尚且未有此意,你又急的什么。”
那红袍的大臣明明已听出这语气中的不耐,却还是躬身道:“太子乃国之根本,陛下育有二子,且皆已成年,自应早早从中择取一位,立为储君……”
景帝打断他的话,面上似是有了倦色,只道:“朕乏了。”
大臣还想说些什么,景帝却略略抬手,旁边伺候的太监就已上前,道:“周大人,请罢。”
景帝微微合着眼,靠在椅背上,似是在静静休息。过了一阵,忽睁了眼,眉尾略挑,淡淡道:“莫非,是朕老了?”
在身旁伺候的太监听了,赶忙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