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举袖连袂,锦绣交辉,各式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整个京都,实是热闹得紧。四人一面安静吃着元宵,一面看那灯火,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也一人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吃着,其中一人说道:“。。。那回鹘小小一个蛮族,竟也胆敢在我中原边境处劫掠百姓,此次被守军大败,听说俘虏了数千人,果真是大快人心。”
同桌的另一人点了点头,笑道:“可不是!这些游牧蛮子哪年不来上一回?现在入了冬,牛羊都冻死了不少,他们自然就要在边境处抢劫一番,不然也不好过冬。。。只不过咱们天朝礼仪上邦,从来也不和他们当真一般见识,凭他们去也就罢了,只是这一回听说这些蛮子也实是做得有些过了,因此守边的将士才出动兵马,将这群不识教化的东西给撵了回去。”
那蓝袍青年闻言,便道:“这一回掳了数千回鹘人,却也不知道朝廷里面要怎么样处置?”
另外那藏色棉褂的男子舀了一只元宵吃了,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统统放了。。。不然几千人的俘虏,总不能让朝廷白白养着他们,哪有这个道理!”
蓝袍青年扬眉道:“放了?那岂不是白打了?”另一人摇头而笑:“我泱泱大国,自然要有大国的风度,历来中原对草原上各个异族不都是如此?他们既然已经承认败了,如此,为了表明我天朝大国的风范,自然就要将这批人统统放回去。。。不然,你以为还要如何?”
那两人渐渐争执得面红耳赤,而不远处的另一桌,四人已经用完了各自的一碗元宵,叶玄年幼,这种东西不能吃得太多,以免伤食,肠胃克化不动,因此细嚼慢咽地吃了五个之后,便放下了汤匙,一面瞧着街上热闹的情景,一面对叶孤城道:“父亲,我们去那边猜灯谜好不好?”正说话间,忽然只闻炮声大作,就见那万色烟花腾空而起,高飞钻天,在夜空当中炸开,好一派金蛇狂舞,如同雷鸣电闪一般,直令所有人都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四人起身离开了摊子,叶玄扯着花玉辰的手便去各处猜灯谜的地方凑热闹,叶孤城知道他极少能够出来玩耍,因此也不欲阻他,只令叶玄玩得高兴就好,便在此时,一只冰凉的有力手掌在宽大的衣袖下握住了叶孤城的左手,叶孤城刚要垂目看去,突然间一声巨响,顿时空中火光大盛,万点金星从夜幕当中散开,彩花怒放,整个天空都仿佛是被烧着了一般。叶孤城心下也觉欣悦,因此便也握了握那只手,既而就微微抬头,看向那光芒璀璨的夜空。
西门吹雪亦抬首而望,叶孤城不经意间,忽瞥见身旁的男子一对剑眉略凝,双目稍敛,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了漫天灿烂的烟花,在一片喧闹鼎沸的人声中静立在他身边,面上似乎是微微松缓了一些,向来习惯性抿着的一线薄唇也仿佛稍稍柔和了弧度。。。叶孤城只觉心下有一丝淡淡的喜悦之意,静了片刻之后,便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握着西门吹雪手掌的左手,既而改为将手臂探进了对方的斗篷当中,半挽住了西门吹雪结实的腰身。西门吹雪微微一顿,随即就将目光移到了身旁的男人面上,见他并没有看过来,只微抬了头,看着天上的焰火,于是便唇角稍抬,也重新看向了天上,与他一同并肩欣赏此刻上元灯会这火树银花的美景。
夜色渐浓,全城火焰照天,灯花落地,鞭炮锣鼓声声震耳,花灯焰火照耀通宵,鼓乐游乐,耍龙灯,舞狮,踩高跷,应有尽有。街道两旁列市,上至珠宝玉器,下至日用百货,一应俱全。叶玄走到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前,踮着脚用手从上面取下一只猴子式样的面具,往脸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就对那摊主道:“这个我要了。”说着,从腰上系着的小荷包里拿出一锭小小的金锞子,放到了摊位上。那摊主见他虽是年幼,但身后不远处却有几名白衣的男子正朝这边看来,穿着打扮极为不凡,定然是非富即贵的,想来应是家中大人,因此也不敢欺他年幼,只满面堆笑道:“小公子,用不了这些。”叶玄也不在意,道:“我再拿几个就是了。”说着,从摊上又仔细选了三只面具,然后便一起捧在怀里,回到三人身边,一一认真将东西分了:“这是给爹爹的。。。这是父亲的。。。最后这一个,是给师兄的。。。”他分好面具之后,抬头看见花玉辰正瞧着手里的东西,仿佛是在打量,不由得奇怪道:“师兄,难道你没有戴过这个吗?还是嫌丑?”
花玉辰看了看自己得到的那张面具,就不由得笑道:“小师弟,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个。。。也太。。。了一些。”叶玄瞥了一下他手上的面具式样,弯着嘴角笑,露出了一点碎玉般的牙齿,道:“那好,那我下回就不买猪八戒,给你也换一个和我一样的孙猴子就是了。。。”说着,见前面有花灯卖,便对叶孤城说了一声,随即就扯着花玉辰的衣袖,去前面买花灯去了。
眼见叶玄拉着花玉辰去买花灯,叶孤城看了看手中的白貔貅面具,垂目而哂道:“。。。西门,想必你也是不曾戴过这个的罢。”西门吹雪闻言,打量了一下自己手里黝黑的昆仑奴面具,“。。。确实不曾。”由于眼下是上元灯节,有戴面具的习惯,因此周围不少人都戴着各式个样的面具,叶孤城将手中那白貔貅面具罩到脸上试了试,看向远处那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既而淡淡开口道:“。。。玄儿难得这样高兴。”说着,重新将面具从脸上取了下来。
狰狞的貔貅兽头面具之下,现出了一张清寂肃冷的男子面孔,容止严恪,须眉甚伟,两相配衬起来,就给人以一种极为奇异之感。西门吹雪握住了对方的指尖,低声道:“。。。明年,你我亦至此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旁不远处有人在一个挂着花灯的摊子前,口中念着灯纱上写着的诗句道:“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月十五既过,便表明年节已然过去,太子可代景帝按例入太庙祭拜,以示敬送新年。
储君依律可用半副帝王仪仗,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绵延,沿途设有红罗线障,一人坐于金辂间,头戴远游冠,身着明黄太子祭礼正服,百姓跪地而迎,不得抬头窥看金辂之上。
青年骑着马,慢慢跟随在金辂右侧旁,面上的神色依稀有几分与平时不同,容色淡淡,头上少见地没有束着金镏珠冠,只戴了一顶素银冠,神情间,似乎隐约有一些默然的意味。叶孤城坐在朱红漆匡软座上,见他自开始时便一直如此,便道:“。。。今日,可是有事。”
瑞王闻言,便抬起了头,看向金辂之上的男子。对方那冷峻的面容前遮着一帘皎白的南珠,因此就没有办法去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只能瞧见那颈下的垂白罗方心曲领间整齐垂着两绺长长的鬓发。瑞王微微摇一摇头,似是笑了一下,道:“。。。回皇兄的话,勖膺并没有什么事可烦心的。。。或许是因为昨夜有些着了风,因此不曾睡好的缘故罢。。。”
叶孤城见他神色之间并非是不曾睡好的模样,但既然他不想说,那也就不必继续追问,因而便不再多说什么。队伍又走了片刻,瑞王一手执缰,一手握着绞丝金鞭,道:“此次俘虏回鹘近四千人,父皇还不曾下旨要如何处置,那几个腐儒便上书说什么‘天朝上邦,施行仁善之道,教化蛮夷’这样连篇的废话,简直面目可憎。。。我见了,便心中有气。”
叶孤城微微垂目静坐,玄靴下踏着精致的沉香色描金云龙花毯,淡淡道:“。。。确是腐儒。”瑞王冷哼一声:“腐儒误国!他们莫非是忘了,当年北方那些游牧蛮子在中原都干了些什么!汉人国破家亡,丢掉了祖宗基业,丢掉了整个中原,那些蛮夷采用胡汉分治之策,仇视奴役汉人,甚至对汉人使用种族屠杀策略,暴行暴政,若不是后来冉闵颁布《屠胡令》,使各地汉人纷纷起 义响应,开始对入塞中原的数百万胡族反杀,迫使氐、羌、匈奴、鲜卑数百万人最终退出中土。。。如今这中原,还不知道有没有我们汉人!”
叶孤城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淡漠:“。。。自汉武帝以来,历朝均以儒家之道为治国之本,儒家既是讲究忠恕仁义之道,如此,自不会有帝王乐于在史书中被称作残暴不仁。”
瑞王冷笑,看了一眼远处道旁密密匝匝的人群,道:“一群道貌岸然,嘴脸虚伪的东西!他们儒家内斗起来,我可是从来没见他们真正讲过什么仁义道德!”手上执着缰绳:“依我看来,下回见哪个再说要对那些蛮子讲仁义的,就命他过去教化一番罢,也算是成全了!”瑞王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皇兄,此次回鹘俘虏一事,我准备向父皇上书。。。当年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国降兵四十万,如今回鹘俘虏不过四千,就是将他们尽数杀了,又能如何?”
瑞王见兄长并没有出声说话,于是便继续说道:“。。。只看那汉时的匈奴西羌,便是毫无信誉之辈,降而复叛,再叛又降,反复无常,根本就是小人一流,不过就是倚仗着知道大汉并不会将他们当真如何,这才有了这种胆子。。。若是将这些回鹘人统统放回草原,想必他们还要笑话我们都是傻子!不但不知道感恩戴德,不用多久,怕是还要继续来中原打秋风!”
叶孤城剑眉微微叠了一下,道:“。。。已是严冬,黄河正修筑水利,加固堤坝,需征发民夫修建水渠。四千回鹘俘虏,孤意欲上书,请父亲命人押送至堤沿,充作奴隶,以便修筑河堤。。。如此,只需供给基本口粮,维持性命就是,日后,亦当依照此例行事。”
瑞王听了,只顿了顿,便笑道:“皇兄此计甚好,这些异族历来对我中原汉人要么劫掠残杀,要么掳为奴隶,我们自然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正他们永远也不会当真老实起来,与其这样养肥了他们,不如我们也来试试吃这些蛮人的肉,喝他们的血!从前就是咱们汉人对这群异族太慈心了些,才养得他们有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觊觎中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讲求什么仁义道德,教化四方,也要看都是对着一些什么人才行,既然这些蛮子把咱们当作软弱可欺,一味试探底线,那就别怪我们狠狠给他来上几刀。”
叶孤城淡淡摩挲了一下腰间束着的金玉版带,道:“。。。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孤自会上书,请父亲每年派兵,征伐一些部落小国。。。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若是安逸太久,将兵便也逐渐疲弱,如此,既可精练兵马,时常替中原补充异族奴隶,为朝廷修筑道路桥梁,开挖水渠运河,亦可控制游牧一族的人口数量,使之永远不得恢复元气。”瑞王听了,不由得抚掌而笑,道:“皇兄好谋略。如此,才是我汉人男儿本色。”
兄弟二人一路谈话,不觉就快要到了太庙,瑞王执辔随着队伍前行,不经意间看见身旁上方处,男人端然静坐的挺拔身影,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几日前,那人在自己怀里静静失去最后一点声息的模样,一时之间,眼中蓦然只觉得有几分酸热之意,仿佛就是有些怔了。。。
瑞王府。
女子半靠在床头,用纤细的雪白手指将面颊上的一缕发丝掖在耳后,轻声问道:“王爷呢?”
有人迟疑了一下,随即便低低应道:“回王妃的话,王爷。。。还在萦信阁。”
王妃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下,然后便起身道:“替我更衣梳妆罢。”说着,坐到妆台前,任凭几名侍女细细为她整理头发,穿上绣衣长裙,又略微施了些粉黛,这才披上一件暖裘,扶着贴身婢女的手,走到外面坐上已经备好的小轿,命人朝着远处的萦信阁方向去了。
四周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一阵沉默之后,轿帘便慢慢地被掀起了一角,从里面露出了一只雪白的素手来,将帘子从里面撩开,道:“。。。王爷可让人送了晚膳不曾?”
沉默了一瞬之后,旁边就有人小心地应道:“回王妃的话。。。不曾。”
一双海棠红的绣鞋踏在了地面上,然后就从轿子里款款走出人来,王妃低低叹息一下,示意旁人都不要跟着,自己则拢着披在身上的大氅,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阁中。
王妃来到了门前,仿佛是犹豫了一下之后,这才伸出了手,轻轻敲了敲紧闭的门,柔声说道:“。。。王爷,是妾身。”直等到话音已经消失了许久,里面却还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隐约的琴声。王妃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自己动手轻轻推开了门,迈步走进了里面。
厅内空旷,雪白的一片,四周垂着白色的纱幕,拖得长长的,如同雪窟一般。里面没有什么装饰,只这样空荡荡的,中间放着一张停灵用的长桌,上面是一具漆黑的棺椁。瑞王穿着青色锦袍,坐在棺木旁边,膝上放着一把琴。厅中烛火昏昏,一派将暝未暝的模样。
王妃慢慢走上前,长裙曳过冰冷的地面,发出极细微的声音,然后停在了男子面前,轻声说道:“。。。王爷,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了。。。王爷到现在还没有进膳,这怎么行呢?”
瑞王恍若未闻,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看她,王妃见状,顿了顿,既而有些勉强地在面上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来笑容,低低说道:“王爷。。。”
身边充斥着檀香的味道,漆黑的棺椁两头,各贴着一张白底黑迹的‘寿’字。王妃忽然在这时才发现,那棺盖根本没有钉上,里面躺着一身白色长衣的青年,神态安详而沉静。由于是冬季的缘故,天气极冷,厅内又并没有烧上火盆,因此虽然已在这里停置了几日,但青年却除了脸色雪白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仿佛在沉睡一般。王妃毕竟是女子,乍然见了,不禁本能地一惊,忙离那棺椁朝后退了几步,低低‘啊’了一声,神色间十分害怕。
“。。。你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