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瞳孔骤缩,瞬时间长啸一声,全身每一丝肌肉都爆发出了最大的力量,右手挥处,已于瞬息间连续劈出二十四刀!每一刀都被他挟着全身的真气,凌厉的刀风及处,硬生生地将地上的积雪,激成铺天盖地的雪幕。
然而,前二十三刀,已全部劈空!而眼下最后一刀隔着男人的胸膛只剩下两寸距离,却偏偏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一柄长剑直直刺入他心口,叶孤城右腕一收,一股如同死亡一样冰冷的寒冽,迅速将面前黑影全身最后一丝生气带走……
冰雪飞溅,一路血水射洒成线,惨呼闷哼声不绝于耳,却又渐渐静了下来……
街道周围横散着约四十具左右的尸体,雪地中如同开满了大朵红莲,妖艳以及。街中央站着白衣高大的男人,如雪的袍服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恰似一树红色的梅花盛开在无边无际的雪原当中……
叶孤城面无表情,只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剑,身后两名尚存的轿夫全身伤痕累累,正脸色青白地以手按压住伤处,忽听一声碎响,就见男人手中的长剑,寸寸尽断。
两人立时单膝跪地,道:“王爷……”
叶孤城漠然丢下剑柄,冷冷看向场中数十具尸身。彼时空中又有雪花飘降,寂然而下,唯闻风声。
“京都之中袭杀本王,好气魄,好手段。”
二十一。 破绽
“通知京都城尉,派人前来收理。”
叶孤城面色冷白,用一条绸巾拭去手上血迹,一场袭杀过后,原本便偏僻冷清的街道上,已是家家闭户不出。
目光扫过六名府中的轿夫尸身,这几人,皆是曾经南海城主府内侍卫……身后两人应声而去,一人前往京都府堂,另一个则回王府报信。叶孤城双眼冷冷,忽脚下举步,白衣拂动间,已慢慢走出了这条血气弥散的街面。
肃王府。
两列侍卫面色冷然地立在王府正门当口,管家站在石阶之上,远远见了雪中一抹白影缓缓行来,便忙迎上前,将伞撑在男人头顶,却并没有提及方才刺客之事,只一边陪同男子朝着大门走去,一边道:“老仆已命人备了热水,王爷且歇息罢。”
巨大的琉璃搪花照屏旁侧,蒸腾着的白色水气从漆桐浴桶内缓缓溢出,西门吹雪静静立在落地垂绣幕的窗前,忽面上微微松动,回过头,看向进到阁内的人。
男人面色寒镌,一身罗白贡缎团龙正服上,血染点点。墨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然的杀气,西门吹雪上前,替他宽去身上的外衣:“可曾伤到。”
“没有。”叶孤城微一摇头,一面脱下沾血的外袍。
目光落在里面净白无染的衣面上,西门吹雪的眼神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却在叶孤城又脱去两层内衫时,眉心忽然一皱。
雪白的软绫贴身长裤后洇开一小片暗红色的血迹。西门吹雪触在男人腰带上的手顿了顿,叶孤城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停滞,不由转过头,道:“怎么。”
西门吹雪看着他解开腰间的丝绦,衣衫尽褪,腿后蜿蜒出一股已经几近干涸的寸许长的血迹,不禁沉声道:“伤得很重?”
叶孤城微挑剑眉:“方才说过,我并不曾……”忽看见西门吹雪目光所及之处,顿时止住话语,心下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的意味,同时亦觉出腰下扯痛不已,不由微微抬一抬唇角,道:“刚才与人动手,难免如此。”除下冠簪,进入桶内热水当中。
淡淡的水雾间男人长发流披,森黑的发丝沾染了身周弥漫氤氲着的蒸气,脸色比往日仿佛更白了三分,却有些冰硬的模样,也许是错觉,似是有极轻微的血腥气味从身上散开,但很快便被水中放着的甘松香冲淡,终究消失不见……
身后有人用银瓠舀水自他的头顶徐徐倾下,叶孤城任由水流漫过面容,闭上眼,向后靠在桶壁上,将全身缓缓浸泡在水中。身下仍是隐隐传来异痛,方才打斗间尚且无暇顾及,眼下放松下来,才觉颇为痛楚,想是经过一番剧烈动作后,却是比之今晨,又严重了几分。正微微凝眉间,就听西门吹雪自身后冷冷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叶孤城阖着眼:“暂且不知。”顿一顿,仰面将头枕在桶沿,“出手明确,武功亦属上乘,兼且狠辣无畏,竟未让我得取一个活口查供……”
西门吹雪低首看向男人半仰着的面容,冷白的肌理由于热水的蒸腾而逐渐漫上一丝极淡的血色,仿佛就将要被消溶进沉沉的雾气之中。修长的手指伸出,拈开对方颊上粘着的一缕发丝,西门吹雪俯身在那光润的额间一吻,低声道:“沐浴后,便多休息。”叶孤城睁开眼,将男子从鬓间垂下浸在水中的发丝捞起,道:“好。”
直到水温已降,叶孤城才从浴桶中出来,擦净了身上的水渍。
毫无遮掩的颀健身躯光裸着静静伏在宽大的软榻间,半湿的长发披在脊背上,末梢还不时滴下几点水珠。叶孤城微微叠着眉峰,直至身后冰冷异样的感觉终于离去,才缓缓将剑眉展开。
西门吹雪细细替男人上过药,起身净了手,便回到榻前,拿起放在一旁的深熟罗白绣螭龙八宝及地长裳,为他裹在腰间,又用一件中襦披在赤裸的背上。
叶孤城伏在榻间,半合了双目,忽淡淡道:“玉教主不至如此。”
西门吹雪坐在他身旁,闻言,微微抬眼,叶孤城继续道:“玉教主虽不满你我之事,但刺杀当朝亲王,毕竟事关重大……何况他总要顾及到你二人父子情分。”
拿过一块棉巾,西门吹雪慢慢为男人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嗯。”
叶孤城将半边脸颊枕在一只连云锦素梅靠垫上,侧着头,微微一笑,道:“西门向来敏睿过人,自然亦知无论从何处看来,玉教主皆应不至如此,但事涉及我,只怕你心中难免存有芥蒂,若一时做出何事,岂不损了父子之情……我也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
西门吹雪听着,寒潭一般的墨黑眼底,神情就这么逐渐柔和了下来……倾低上身将爱侣环住,薄唇吻在对方露在襦衣之外,弧度修雅的肩颈上,轻嗅着从半湿的发丝中传来的淡淡清寒气息,半晌,才淡淡说出一句话:“我知道。”
叶孤城似是‘唔’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西门吹雪抬起身,将手放在了男人的腰间,缓缓揉按起来。
这是一双苍白如冰雪的男人的手,每一丝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分布得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可却也是一双,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手。但就是眼前这样一个在从前从不会去体贴别人的人,在此时此刻,却只是专心为心爱的人,用这样的两只手,尽量去帮他缓解一些不适而已……
室中寂静无声,叶孤城仿佛已经睡着,侧着半边面颊,双目合着,呼吸绵长而清浅。西门吹雪静静看着他的面容,看着那丰润的唇,上扬的眼角,和尾梢一条斜掠几近入鬓的红痕……
眼尾斜挑,则司主一世桃花,半途纹路顺上割接及鬓,既称‘破颜’……
……是为姻缘,已至……
(注:眼尾斜向上挑;说明是一生桃花不断;后来沿着眼角纹路被外力割开;疤痕斜掠向上几近入鬓;;叫作'破颜';是说明;真正的姻缘已经到了。'城主当时眼角在地陵被箭矢擦破;留下一道红迹;后来从地宫出来后;和西门的感情;便开始了。')
“西门。”低醇的声音忽淡淡响起,似是入眠的男人半张开琥珀色的凤目,深褐的瞳仁中仿若遍缀星波。“很担心我?”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下,然后只简洁应了两个字:“没有。”
手上仍拿捏了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揉着掌下劲实修健的腰部:“你,不是我的破绽。”
他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男子,是一起站在颠峰之上的强者,没有谁需要对方的呵护和顾看,他们完全相信彼此间,各自具备的能力与力量。
是信任,也是尊重。
唇边逐渐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叶孤城重新合上眼:“有些累。”
并非是身体上的疲惫,而只是杀戮后的,一丝淡淡倦然。
西门吹雪从旁边拿过一条厚毯,盖在男人的身上:“休息一阵。”
光裸的手臂揽上对方的腰际:“一起。”
“好。”
正月,肃王遇刺,景帝震怒,下令京都彻查。
二十二。 轨迹
屋内四遭空荡,除地上一张方形毡毯,与毯前一尊燃着檀香的狻猊铜炉外,再无一物。
黑发尽皆拢于脑后,用一条黑丝扎束,因男人直身盘坐于地而长长垂在毡毯间,衬得身上一尘不染的剑袍格外雪白。
袖口用一对趟银纹的腕套扎紧,两只冰白如霜的手掌静静搁在腿上,身侧放着一柄玉色的长剑,剑柄中拴着一条石青驳银双色结成的绦穗,上面穿有一枚扁圆状羊脂玉,正反面皆刻着一枝梅花。(这是上回西门亲手做的,送给叶大的哦……)
合着的双目十分平稳,似是已经睡着,极长的眼睫上泛着一丝黑得近乎于晶蓝的流光。忽地,薄薄的眼帘微动,还未待掀起时,伴随着一缕轻风,男人寒玉似的右手便已行云般抬起,如同灵蛇倏缠,五指展开,食、中二指略屈,直扣向来人的脉门。
一双几乎同样冷白修韧的手交错而前,切向对方的手间,男人忽地睁开双眸,以极其诡谲的手法一拧右腕,同时左掌已出,指尖一转一抬,就在那人的脉门上仿若蜻蜓点水般一划,手臂倏然锁住了来人的右手。而便在此时,对方另一只冷如冰雪的手,也已将男人的右腕牢牢扣住。
叶孤城忽眉心微扬,端坐着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掠起,同时搭住对方腕间的手掌食指骤然上挑,那手指几近透明,能够隐隐看见肌肤下的脉络。根本看不清这只手是如何从对方的箍制中脱出,只能听见一道刹那间的细微破风之响,直向来人的颈间刺去。
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西门吹雪左掌一侧,下一刻,仿佛一柄利锋脱出了剑鞘,两根并起的手指间似是挟着寒芒,一道毫无花巧的斩刺,笔直迎向了距离自己咽喉处仅余数寸的冰白指尖。
两人的手指即将触到一起。这一刻,仿佛所有的动作都开始变得缓慢起来,西门吹雪深不可测的眼眸愈发明亮,迎出的两指没有收回,亦没有任何回护的迹象,仍旧朝着叶孤城的指尖直直刺了过去,劲气将对面男人鬓边的发丝激得尽数翻飞起来。
然而这一式却一击刺空,就见白影晃动间,叶孤城已纵身飞起,自西门吹雪头顶上方掠过,电光火时之中,右手五指微微一张,如同一阵清风,一根根虚虚自空气中拂过,西门吹雪亦向后滑开几步,两人最终无声地背对着立在距离三四丈外的地方。
双方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一同回过身来。叶孤城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人:锋利、冷峻、高傲,身上无时无刻不带有一丝仿佛与生俱来的,令任何人都不可稍有忽视的寒意,永远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两人相识之初便是如此,眼下仍然如此……
叶孤城两指间夹着一条束发的白色的绦带,上面镶着的细碎黑石幽幽闪着暗光。西门吹雪的长发自头顶披垂下来,右手抬至身前,掌心缓缓摊开,里面便现出一块原本应是佩于对方腰间的玉珏。
叶孤城走至窗边将一扇落地百莞牙雕轩窗打开,顿时一丝微微的寒凉轻风便扑面而来。窗外是一所庭园,其间尽植梅树,并不仅仅是红白二色的梅花,还有花瓣呈粉绿的浅碧绿梅。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眼下枝干花瓣上皆覆着一层薄白,满园梅花盛放,红绿白三色掺杂交互,却并不显纷乱。身后有人走近,将手中的玉珏重新替叶孤城挂在腰带上,叶孤城并未回头,只抬起手,将指间夹着的发带递给身后那人。
西门吹雪接过,将散开的长发简单系住,既而伸手从背后揽在男子修韧的腰上,也不说话,两人只安静地看向园内。
半晌,叶孤城才略略回过头,朝外面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就有三名侍人进来,一个双手捧着只银盆,另一个端了清水,最后一人则端着只小些的银盆,盆内还浸着两条雪白的棉布巾子。
二人放下东西后便垂手退下,叶孤城重新在毡毯上坐了,将双手缓缓泡在宝银云盆内浸着甘松、山奈、白芨、白芷、蒿本、零陵香等十余种药材煮制而成的汤汁中,这样长时间的浸润,能够使手上每一寸皮肤筋肉的感觉都更为敏锐,骨节愈加灵动。西门吹雪亦在他对面坐下,将两手放入水中,银盆并不很大,于是西门吹雪的手掌便覆在了叶孤城的手背上。
“已过五日,遇刺一事,可有头绪。”西门吹雪慢慢在药汤中捏揉着对方的每一寸指节,以便能够更好地舒缓筋骨,叶孤城放松了双手,目光落在浅色的药汁当中,道:“陛下震怒,下令钦监院于京都彻查,只是至今尚无眉目。”
西门吹雪缓缓揉按着掌下一双骨肉匀劲的手,不再谈及此事,两人在药中泡了半个时辰,才在旁边的一盆清水中净了手。叶孤城将泡在最后一只盆中的两块棉巾拿出,拧尽了里面浸着的番阑花汁,递给西门吹雪一条,既而将另一条敷在手上。
原本被烫得滚热的棉巾已经温热下来,叶孤城将双手裹在里面敷了一时,直到棉巾凉得透了,原本寒白如冰的手掌,也已呈现出淡淡的红,十指修颀,犹如古笔,万万看不出竟是一双于转瞬间,便可取人性命的利器……
两匹毛色雪白的马稳稳并排走在雪地当中,道旁树多路窄,虽是冬季,亦有不畏寒的树木苍翠而立,其间偶尔能看见几丛冒冷开着的野花。
“倘若夏日至此,想必定是翠华满林,荫荫如盖。”叶孤城看一眼四周,长长的衣摆垂下,盖住了踩在马镫上的白色锦靴,只隐隐能够看见靴面上刺着的暗银海牙纹图样。
腰旁悬着的剑漆黑、狭长而古老,与身边男人腰间佩着的玉白长剑截然不同,西门吹雪拈开一缕对方被风吹开,拂在自己面上的发丝,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忽听见隐约的水声。叶孤城也已有所察觉,于是两人微微调转马头,信马由缰,朝着水声方向行去。
越往山后去,不一时便见到一湾清泉流水,溪流丁冬溅溅,朝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