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与这个男人再次见面,并不是刻意不见,而是总有一丝异样的隔阂挡在其中……他与这个男人,毕竟是有过一段很长的故事,即使他现在根本不再有情,但面对着这样一个在一起生活很久,甚至与自己耳鬓厮磨,恩爱缠绵过的男人,西门吹雪总还是有一丝不很自在的感觉。。。两年前的一个清晨,他从梦中醒来之后,心中就对这个男人再不曾有分毫的特殊情感,他知道这是由于中蛊的缘故,可是却再也没有感受到心底那种浓重汹涌的情意,他甚至记得自己与对方的每一次相处,可是那却就仿佛是一个漫长的梦境一般,一旦醒了,就和梦里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关系,任何牵绊,那以往的所有,都完全只是过去了。。。
叶孤城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缓缓走过来,然后终于重新能够勉强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亦慢慢朝前走去,然后他听见自己空沁沁地说道:“。。。元儿在你这里。”
西门吹雪微微一顿,既而看向自己怀里睡着的小女孩,原来,这就是憬元,是他们。。。他的女儿。。。西门吹雪知道自己对眼前这个深爱过的男人不再有丝毫从前的那种感情,但对这个孩子,乃至另外的一个男孩,却并不曾失却了曾经有过的亲情,只是如今,既然他与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有所瓜葛,那么没有血缘纽带牵连着的他和两个孩子,也就不必再多加相处了,否则对于两个孩子,都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徒增烦恼而已。。。西门吹雪将怀里的小女孩慢慢递了过去,递给这个面前曾经与自己齐名的男人,同时淡淡道:“。。。一别两载,别来无恙。”
大雨如注,叶孤城记得自己和这个男人初识之时,也是在这样的雨中,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和他,居然却又一次在这种情况下遇见。。。雨水如同丝线一般,从伞沿间往下泻成一帘珠幕,那晶莹的水光一点一点地映进叶孤城琥珀色的的双目当中,就恍惚成了一泓深沉的温柔,静静流淌。。。但只是下一刻,叶孤城就已经恢复成了素日里的模样,清寰的面容间平静而雍淡,然后伸出手,将睡着的女儿轻轻接过,抱在了怀里:“。。。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水雾濡湿了发梢,令其呈现出了鸦翅般的油亮黑色,雨幕深沉,激起些许的冷意,地上被溅起无数的水泡,旋即就又被新落下来的雨水打破。依旧是那样熟悉的眉眼,面容没有任何变化,黑发垂在身后,白色的衣衫如雪如玉,身上隐隐渗出几不可闻的清寒梅香。只是那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和暖意,连一丝,也再寻觅不见。。。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眼中的平静,然后缓缓道:“。。。方才元儿不慎走失,我……朕,心忧如焚,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他说出那个‘朕’字之时,握着伞柄的手几乎就要微微颤抖起来,铺天盖地的无望将胸口尽数淹没,有什么一直都没有愈合过的东西突然又被瞬时间撕裂了开来,根本填补不上,也留不住,霎时间时光荏苒的记忆被谁狠狠掏了出来,五脏六腑都几乎要被掏空,可叶孤城却还是强行挺直了背脊,站在原地,就像当年初见时的那样,依旧身姿笔挺,面容清寒,骄傲而又孤寂地站着,哪怕心中已经隐隐有着快要崩溃下去的迹象,却仍旧维持着冷静而低沉的声音,淡淡道:“。。。西门庄主此时,如何到了京中。”西门吹雪隔了片刻,既而直视着叶孤城寒星一样的双目,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教中偶尔有事,我自前来处理。”叶孤城听着他的声音,眼前忽然就闪过很多画面,万梅山庄中,在悠悠的箫声里,有红梅盛开,无边无际,可是这两年来,他却只能自己独自一个人在宫中对月饮酒,临雪观梅,一个人照水练剑,一个人静静入睡,一个人在清晨醒来,一个人擦拭着手里寒如霜雪的剑。。。叶孤城看着面前黑发白衫的男子,突然疯狂地涌上了一个念头,就像叶玄曾经说过的那样,将这个人囚起来,绑起来,他坐拥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得到的,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
可是,这个人却是西门吹雪,是这天下间他最不能够伤害的人,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他就不能让自己做出会伤害到对方的事情,折翼的鹰不会再属于穹苍,也不会愿意被放在囚笼里,以情爱为名的伤害也是伤害,用这种借口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事情,他无法对这个人做出来。。。
也许对于他和这个人,最好的一种方法,就是让彼此之间再无交集,然后,各自生活下去。。。
叶孤城寒星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西门吹雪,里面的最深处,是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的,不可言说的一丝流连与压抑,他略略垂了垂目,既而丰润的唇角淡扬,忽然就微微笑了一下,说道:“。。。西门庄主如今剑法已入极致,朕听陆小凤说起之后,亦替庄主欣慰。”这样的一个笑容松融而温淡,是只对着西门吹雪才有过的一个笑容,西门吹雪见状,稍做停顿,然后看着眼前男人的微笑,沉声道:“。。。时过两载,原来陛下功法已然大成,亦是可喜。”叶孤城听他这样说,猝不及防之间,几乎隐隐有了一瞬间的窒息,然后就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一晚喜烛高烧之后,他抱着这个人策马飞驰,血红的衣袍在风中飞扬起来,然后在洁白的榻上,他紧紧拥着他,几乎勒入血肉当中的亲吻。。。那是属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最后的一个夜晚。
叶孤城微微笑了一下,只是站在一天一地的雨幕里,眼睛里有着不可捉摸的色泽,有风吹过,夹杂着湿润,雪白的衣裾略略飘飞晃动起来,如同一只白鹤张开的翅膀:“。。。朕也不曾料到,竟还有复原这一日。”他平静地徐徐说着话,心中却觉沁凉入骨,他已经注意到,眼前男人正执伞的那只苍白的左手上,什么也没有,而腰畔的乌鞘长剑间,也不见了任何装饰用的东西,更遑论他曾亲手编结的剑穗,和上面拴着的珠子。。。叶孤城不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待下去,自己是不是还能够控制得住,究竟会不会有可能发生什么连他自己也不能预料到的可怕事情,因此叶孤城一点一点地移开了目光,抱着熟睡的女儿,道:“。。。西门庄主既是有事在身,朕亦应回宫,便就此别过。”西门吹雪看了一眼西门憬元,道:“。。。也好。”
两人就要擦肩而过之际,叶孤城突然开口道:“。。。你……西门庄主已有两载不曾见过太子,如今,可要见面看他一眼。”西门吹雪顿了顿,既而沉声说道:“。。。不必了。于他,亦无益处。”说着,已持伞从叶孤城身旁走过,带起一丝幽幽的梅花香气。就在这一刻,叶孤城猛然心口一窒,身体在瞬间脱离了理智的束缚,作出了本能的反应,握着伞柄的那只手已经五指微微一动,几乎就要抬起手臂,去抓住那个人的衣角,可是却在还没有真正抬起之前,就再无声息。。。叶孤城一点一点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任凭西门吹雪从身后逐渐走远,即使当真伸出了手去,将这个男人留住,可是这又能够怎么样呢,无论如何,都再也拉不回过去,拉不住彼此曾经的过往,拉不住那颗已经不再有‘叶孤城’三个字的心。。。
越来越多的雨水打落下来,将湿泞的地面砸得狼狈不堪,叶孤城立于水幕当中,终究没有回头去看,然后他就那么缓慢地,雍容而又孤独地往前走,持伞独行,湿漉漉的风扯起了衣袂和黑发,打湿了雪白的鞋面和衣角,两道撑伞的白影徐徐自顾自地行着,终于越走越远。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一百六十一。 除却巫山不是云
殿外雨声嘈嘈,已是入夜了,几盏宫灯静静亮着,一座貔貅金熏炉中燃着檀香,缠绵入骨。
叶孤城今日自下朝后,就整整一日都不曾看过公文,处理过政事,眼下正靠坐在偌大的龙床上,将西门憬元抱于腿上坐了,微微垂着双目,面上无喜无怒,一言不发,只任凭女儿坐在自己的膝间玩耍。他此时衣袍已褪,只穿着贴身的衣物,束起的黑发亦已解开,任它肆意披垂,西门憬元仿佛极喜欢那鸦羽一般的浓黑发丝,直将一大捧都抱进自己怀里,将小脸埋进那凉滑的长发当中,去吸着鼻子,嗅那香气,软声向叶孤城撒娇:“父亲。。。要听故事。。。”
叶孤城仿佛似是正在想些什么,根本没有听见女儿的话一般,西门憬元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便松开抱着父亲头发的手,仰脸看向男人,用软绵绵的小手揪住对方一角雪白的衣料,用力拽了拽:“父亲。。。我要故事。。。”叶孤城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只是他现在哪里会有心情做这些,因此便摸了摸西门憬元的头,道:“。。。朕今日不适,改日罢。”西门憬元虽然自小极受宠爱,可是却也并不是那等骄蛮任性的,因此听了叶孤城的话之后,就不再继续要求,而是爬起身来,站在叶孤城的腿上,抬起手去摸男人的额头,就像是她有时候生病,叶孤城用手探一探她是否发烧一般,似懂非懂地道:“父亲。。。哪里疼。。。”叶孤城将她抱进怀里,亲了亲那白嫩的小脸蛋,道:“。。。朕无事。”西门憬元闻言,这才用短短的手臂环住了男人的脖子,响亮地在对方的左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偎依在父亲的怀里,去把玩着叶孤城修长的手指。
西门憬元正安静地坐在父亲的怀中,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掰着男人的手指玩耍,忽然间却抽动了一下小巧粉白的鼻子,既而就将整张脸都钻进叶孤城的衣襟里,使劲嗅了嗅,然后仰着脸去看叶孤城,道:“坏人很香。。。味道不一样。。。”她说着,疑惑地扒了扒叶孤城的衣襟,将贴身的软缫里衣几乎扯了开来,露出一点结实的胸膛,然后用鼻子在上面用力嗅了嗅,满面疑惑,既觉得父亲和今天遇见的那个‘坏人’很有些说不出来的相象,可是这味道,却又好象是不同的。。。叶孤城听见她这样说,狭长的褐眸便不可觉察地抬了抬,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用手随意整理了一下被西门憬元拉松的衣襟,道:“。。。坏人?”西门憬元点了点头,皱起秀巧的眉毛,说道:“坏人,很凶。”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坏人很香。。。好闻。”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那样熟悉的梅花香气,很久都没有萦绕在身边了。。。叶孤城沉默了片刻,既而在西门憬元柔软的发顶上摸了一下,道:“。。。元儿不喜他?”西门憬元眨巴了一下黑亮的眼睛,想起今天那个‘坏人’虽然冷冰冰地不理人,可是却也好象没有当真怎么坏了,因此就摇了一下头,说道:“坏人很好看。。。穿白衣服。”刚说完,就又哼了哼,咯咯笑着道:“父亲最好看。”叶孤城微微敛目,尽数掩去眸底的神情,道:“。。。元儿可是喜欢他。”西门憬元认真想了想,觉得那个‘坏人’要是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一起玩,好象也是很不错,因此就点了点头,对叶孤城道:“父亲叫他陪我玩。。。”叶孤城顿了顿,片刻之后,才道:“。。。朕,没有办法。”西门憬元闻言,就微微嘟起了小嘴,在她的心中,父亲是无所不能的,怎么会连一个‘坏人’都不能叫过来陪她玩呢,叶孤城见女儿如此,想起当年那人还在时,众人坐在一处,其乐融融的场景,心中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于是一时间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慢慢摸着西门憬元的头顶,半晌,才缓缓道:“。。。是朕的错。”
夜凉雨湿,叶玄站在乾渊宫外,雨水沿着殿顶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几乎令人觉得有些冷。叶玄微微皱眉,看着挡在面前的几个内侍,冷声道:“孤要去见父皇,你们也敢拦着?”几个内监满面为难之色,其中一个老成些的小心陪着笑,躬着身子道:“太子爷要见皇上,奴才们原本自然是不敢拦着的,只是皇上已经吩咐过了,今夜谁也不见。。。还请太子爷别为难奴才们,还是明日再来罢。”正说话间,就见宫内有人走了出来,精神矍铄,正是管家,几个内监见了,忙道:“监统大人。”那人穿着深青的服色,两鬓略略染着些灰白,见到叶玄,便露出了一丝笑意,道:“眼下正下着雨,爷不在东宫,怎么过来了。”叶玄自小是被他看护了这么大,因此亲近不比旁人,只道:“孤想见见父亲。”管家摇了摇头,道:“皇上正与小公主在里面,今夜是不见人的。”叶玄想起今日叶孤城找到西门憬元带回时,神情之间,颇有些不对,因此便皱眉道:“孤只是。。。父亲似是心情不大好,孤只是想进去看看罢了。”管家踌躇了一下,半晌,才道:“方才晚膳时老仆在里面伺候,听皇上和公主说话间,似是今日公主先前是被什么人寻到,后来才被皇上遇见。。。”叶玄一扬眉,今日叶孤城带西门憬元回来之后,并没有说些什么,他与憬帝也只当对方是自己在什么地方寻到了孩子,只顾欣喜,哪里还会去想些别的,但如今听管家说来,倒是有些蹊跷。。。叶玄突然间想起父亲带妹妹回来后,面上那种难以言说的神情,并且西门憬元还不是被父亲直接找到,再加上眼下叶孤城谁也不肯见。。。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是了,叶孤城今日返回时的神色,和平日里对方在看墙上那幅画,看那个人从前用过的东西时的模样,竟是那般相似,甚至更加深重几分。。。叶玄心下一滞,隐隐明白了什么,良久,才道:“既然父亲今晚谁也不见,这样,孤便回去了。”
偌大的东宫之中灯火辉煌,外面雨声依旧不住,叶玄坐在书案前,案上放着一沓典籍,似乎还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墨香气息,各式的笔墨纸砚搁在一旁,案面上铺着一张纸,上面已经写了将近一半的字。叶玄忽然停下笔,将案角放着的宫灯灯罩取了下来,拿小剪子细细修剪了几下烛芯,让火焰更明亮了一些,这才重新罩回了灯纱。他又写了几个字之后,觉得心中烦躁,便丢下笔,在案上放着的那沓书里拣出一本《帝论》,翻看了起来,但只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