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她默默承担住这一切的指责,只因他留在她心中的甜蜜可以抵过这一切苦涩。
有一天他终于来了,她想起他不喜艳色,忙忙支持着叫人把房里的帐子和垫子统统换过,而他竟是不来的,只在前厅陪着父母长辈说话,派人带话来问了一下。她回复了来人,倒在床上暗笑自己蠢,虽说满人女子不似汉族女子那么小家子气,但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就直接入闺房探病的理。彼此都已成年。
渐渐好起来,听人说他去别家提亲,心里一凉,几乎又要病过去,过不了多久却听母亲开始絮叨,说她的婚事,许给冯家,意意思思里总有些不愿意。倒是父亲做主同意了。她欢欢喜喜嫁过去,两年夫妻和顺,怎知他与她的好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
他说的是啊!原来你没有嫁给我也是好的,原来也是好的。她是取得与他共同生活的钥匙,打开房间,可是他不走进去。她一个人留在空空如是的房间里,所谓得到原是未得到。
她不禁自问,若当初没有嫁给他,只记得年少时的轻薄一笑。日后欢宴华堂重见,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留一线惘然怕还好些。
她听他对惜春恳求:“你不要出家。”见惜春不语又道:“那好,我去找个园子我为你建庵堂,你不想见别人就不见。只要你别离开我。”
雨蝉笑起来,对另一个人,他肯这样屈膝相求,低至心甘情愿,但对于她,他始终只是冷淡。即使她现在摔门而去,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冷淡未必就不是一种高高在上。我对你不够在乎,你来也好去也好,悉听尊便。她突然明白了,她对冯紫英是爱情,所以短暂易逝。而冯紫英对惜春已不是爱情。他已不爱慕,而是需要。相应的,他并不需要她。这就是情感的唯一一性,人与人之间需索的规则是这样简单残酷。
“紫英。”惜春将头枕在他肩上道:“我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有人给我一张纸,纸上谶语:‘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当时看了惊心莫名,只觉得烫手,恨不得撕粉碎,现在才知是前生已定,我们所行的事,所遇着的人,生老病死,似我梦中那场湿雾,看上去懵昧不清,其实都自有玄机。”
“别说这个!我不听”冯紫英焦躁叫道:“惜儿,我求你跟我回去,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我去担当。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错。”
“你将身边的人置于何地呢?”惜春转过脸去看雨蝉。雨蝉在无意中见识到惜春的美,盈盈横波目,潋滟不可逼视。
“不管是上天作弄还是有人蓄意为之,我们都注定要承担这结局。紫英,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我们此生有缘无份吗?我一寸寸将自己的双脚从尘世中抽离,行至此仿佛到悬崖边,纵身跃下便得成功,而你是拽住我的人,我不会跟随你再回到尘世中间,辗转种种纠葛中不得动弹。我已不是那时心思漠漠想要嫁你的小女孩,一心要通过情爱温暖修复伤痕,现在已不是。能不能跟你在一起已经不是我执着的,你让我看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爱的价值所在,体察人间情份真相。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未懂得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但你已经不是我的执念及牵绊。你必然还要在尘世当中辗转,何必徒然留我?增加你烦恼,成为你的负担。”
惜春说完,退后一步,深深看他,转身离去。她转过身,觉得双目像要盲了一般酸涩,这样痛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冯紫英木然呆立,她的话像被锋利的剑,刺中了他的七寸,痛得他一动不能动。他看见的是决意抛洒一切尘缘离开的惜春,以前纵然分开还可以确信自己是在她心里清晰存在,唯一进入的一个人。而现在他连这也不能确定,只有默然松手,放她离开。
他脸色灰败,渐渐要倒下去。雨蝉急忙上前扶住他坐到椅子,见他嘴角绵绵溢血,知是旧症发作。急得呜呜直哭,又不敢惊动陈夫人,只好派人去叫张友士来,一面守在旁边等他缓过来,急着叫人去备车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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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惜春记(六六)(1)
惜春再次见到入画,是在她独自打点行装准备搬入庵堂之时。此时她又搬入别苑,行同拘禁。夫人不想她参与丧事,伺侯她三年的绣痕被叫走,只每天派粗使婆子将饭食送来,完全将她视作外人,送饭的人屡屡迟漏,惜春并不在意。
同时屋子里又有人忙进忙出,满屋东西一天少过一天。管事的晓月来传令:夫人说了,丧事期间全府缟素。因此来检点惜姨娘屋子里奢艳的东西。
“这屋里的东西,俱是老爷生前最爱的,要随老爷去。你们都要小心拿好交给夫人。”她一面站在当屋检点着东西,一面挑剔着着做事的小丫头,“你们两个搬这小山枕粗手粗脚的,给我仔细着,这里的东西无不值钱值万,跌坏了,卖了你们的身也赔不起!”
“是。”
小丫头们忙忙碌碌,唯唯诺诺。晓月见发落她们已无意思,正待坐下歇一口气,一眼瞥见着惜春在里间收拾东西,对眼前一切无动于衷,晓月突然将严厉的脸色放下,浮出笑意来,转身走进去,立在惜春身边道:“惜姨娘真是可惜了,您也是侯爷深爱的,不随老爷而去,这叫我们下人怎么说,你若是立时死了,虽然出身低,“贞洁”二字想是缺不了你的。虽说我们夫人心地慈悲,全你一条性命,但似现在这般不死不活的捱着有什么意思?”惜春斜倚在床沿上折叠衣衫,对她的到来,她的话全无反应,只当房间里无她这个人不存在。
“你当老爷还在么,事事维护着你,连夫人也让你三分,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往后几日,你连姨娘都不是,只是一个发落尼庵的贱人罢了。”晓月见她不理自己,愈加恼怒。消薄的双唇像蛰人的蜂针,不停说着逼近惜春,将她已打理好的包裹打散开来,手一张,惜春的衣物散落一地。
“你这个奴才放肆!”惜春扬起手来给了她一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四面鸦雀无声。不但晓月呆住了,外面收拾屋子的仆役们更呆住了,个个立在那里不动,手里的东西拿起忘了拿走。谁也想不到位高权重的大管家居然挨了打。惜春回身坐下,扫了一眼捂着脸来不及反应的晓月正色道:“这一巴掌是替夫人教训你不识礼数,在我这里放肆,出去给夫人丢人。你但有不服处。立刻去告诉夫人,我在这里候领着!”
惜春将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这一身缟素上,道:“我也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你不服,你多年在这府里苦心经营,实指望这妾室是你,可惜不是你,是我这个外人。然而就算我是个外人,在我没有脱下这身重孝,离开陈家之前,我都还是你的主子。你敢放肆,我就敢治你。”
晓月挨打之后才回过神来,放下手张口欲辩,但惜春漫不经心道破的却又是自己的真实心思,她有些畏惧她的犀利,又忍不住有些羞愧窘迫,转过脸看见众人都在看自己,一时间气得脸色紫涨,不知所措。本来走进来是为了一泄心头忿,借机取笑惜春,不料竟挨了打,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这以后怎么威服众人?谁承想这个已经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的惜春居然敢动手打自己。
依着晓月素日的火气,不照着惜春脸上打回去,也要去夫人处狠告一状,给她好看。可是当她转身透过窗户看见屋檐下高悬的白绢素灯时,心里却犹疑了。掂量着,现在是什么时辰?府里兵荒马乱的,夫人内为丧事忙得焦头烂额,外还要应对来自陈氏宗族的压力,这会子去告状,告的又是女人之间斗气拌嘴的小事,保不定讨不得好,还叫夫人看出自己长期隐秘的心思——与姨娘呷醋,你原也是想当姨娘的主。这样一来,也许就会失去心腹的地位,自己虽是夫人陪房,这些年,地位也未必就是稳如泰山,身边何尝缺少敌人虎视眈眈?为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断送自己前程,太不值当!
她这么想着,勉强按捺住了,收回脚。然而一见地上的衣物又怒从心起,一脚踏在惜春的衣裙上,转身唤小丫头拿剪子来。小丫头犹疑着,看她脸色不善遂不敢违命,即刻取过剪子来,晓月将惜春的衣服一条条全剪烂了。剪了一会儿,犹不解气,转身叫小丫头进来,将剪子丢给她,道:“你剪,一件儿不许剩下,这儿有一丝好的,我就叫你那没好的。”小丫头听话,遂拾了剪子蹲在地上剪起来
'134'惜春记(六六)(2)
惜春也不阻拦,早掉转过身去,拿起白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边细细喝着,看也不看那些被糟蹋的东西,任晓月在屋子里发泄。窗外风声细细,一群麻雀在树梢上停着,交头接耳,隔了一会,扑腾扑腾全飞走了。惜春端着茶杯,看见月洞那里朝这边走过来一些人,当中一个看上去很眼熟,再仔细一瞧是入画,入画在前面引着,后面众人拥着一顶小竹轿,阳光有些刺目,来人头上打着伞,看不清面目。
入画!惜春心里一荡,她随即想到,来的是冯家人。正想着,外面有人过来传话,冯母到了。晓月本叉着手看底下人在收拾这些东西,心里的郁忿才散一些,听说冯家人到,既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忙忙迎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轿已到了回廊,入画先进了门,一眼望过去,屋子里清冷凌乱,惜春站在里屋看她。入画望过去,惜春脸上无一点脂粉色,瀑布般的长发,也只用一根木簪子簪住,全身上下,玩器饰物全无。
入画低头看看自己,也不至于这样寒素,眼见着满地凌乱散落破碎的都是惜春的衣服,一眼望过去却都是陌生人。她心里酸楚,一言未发已滚出泪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拿出帕子拭了泪,走出门去对晓月道:“姐姐,夫人传你有事,这里我侍应着就成,你快些去吧。”
晓月是个老办事的,焉能听不出她话音,忙欠身应道:“我这就去。”一面说着,一面将别苑里的陈府下人统统撤走,拿着剪子剪衣服的丫头正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入画斥道:“你还不去!”小丫头闻言巴不得一声,如蒙大赦,丢下剪子,飞奔出去。
入画看着周围人都去尽了,对着惜春行礼,站起来望着她,一语未出,又滴下泪来,哽哽咽咽地道:“姑娘,你受苦了!”
“再见到你真好。”惜春拉着她的手笑道:“你长大了,不在我身边,你果然活的更好。”
“我好,姑娘不好,我恨不得自己不好,当初我为什么急着嫁人,陪在你身边,也不至于姑娘今日举目无亲,受人欺凌。”
“傻丫头,苦是自来自担当,靠不得别人的。什么苦不苦的,我倒不觉得。”惜春笑着抬手给她拭去脸上泪水。话虽如此她仍被入画牵动情肠,嘴角微露出苦涩的笑意,道:“你这会子来,可是专程来同我述姐妹情的,外面的人,久等了不好。”
“是,我这去将老太太迎进来,她有话对你说。”
“去吧。”惜春心中一凛,点头,蹲下身来将地上拾掇地上的碎物。
“姑娘……”入画阻拦不及,叹一口气去迎冯母进来。
冯母扶着入画一脚踏入门内,便立住了。只见屋子里的东西大半已被搬空,一眼就望到头,墙上的字画被拿空,架子上一件摆设也无,椅上痦子靠垫都没有,触手冰凉。冯母皱眉道:“这这么住人!”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惜春,表现的又是那么坦然,冯母怜惜愈深。她在心里暗思,这样清心寡欲的孩子,那里会是贪图富贵的狐媚子呢,往日真是听信流言,想错了她。想着就要入画上去帮一把手。
入画哪用得着吩咐,顾不得自己要伺候冯母,早迎上去,帮着惜春打点地上凌乱。
惜春将破碎的衣物拣起来,裹在一处,才款款站起来给冯母请安。又将床上的东西拿开来,对冯母说:“您不嫌弃,就靠在床上说话吧。我这里只得冷水,不能给你老人家敬茶了。”
冯母依言坐下,含笑道:“好孩子,你不用忙了,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喝茶,你来,我有话要对你说。”话说出口却又一时无言,只看着惜春,久久才深深叹气,原是我看错了你。
惜春闻言倒是呆了一呆,抬起头略觉诧异地看住她。冯母叹道:“当初我若是不究竟你的身世,你和紫英两个今日也不用受这么多苦。我早该相信你祖母的话,而不该听你哥哥的话。”
时过境迁,惜春听到这个贾珍名字的时候毫无感觉,反而是贾母让她在意,她心里牵扯声音微微发颤,问道:“请您告诉我。我祖母当年是怎么说。”
冯母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着那场久远的谈话。良久她开口道:“那时你的祖母告诉我,叫我遵循诺言,等你长大之后,一定要和紫英完婚。除非,是紫英心里另有所属。她叫我不要听信别人的挑唆,只要相信你是个配得上紫英的人。想来当时,她就已经预料到将来有变。可惜我听信了哥哥的话,那些流言让我顾虑,我以为以你的身世,一定心胸狭小,贪图富贵,行为不检,因此决意不让紫英娶你。现在想来,果然是老太太看得准,你果然是个好孩子,不贪不娇,品行纯良。我当初的选择真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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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惜春记(六六)(3)
冯母的声音像暮色里越过重墙传过来的钟声,她的话冲散了烟尘,撞进了惜春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惜春心潮汹涌,心里一阵阵热起来,很多话涌上胸口,她的喉咙像一座城池,顽固地阻挡了她想的话,话堵在了胸口,说不出,只剩苦笑。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她端起茶杯喝水,一口冷水倒下去,喉头是冷的,心头是热不息。她故去的祖母啊,一直是这样顾惜她,其实并不是彻底孤单的,至少还有人一直这样牵念她。只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夫人您选择的对。”惜春艰难地开口:“婚姻能够得以维系,是彼此是同路人的缘故,紫英他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