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回吧。”贾母充满爱怜地看她。惜春迎上了这样一双眼睛,她读懂了里面的爱和恩慈。她一点也不怀疑贾母的安排。她只是在想:我的嫂子,她会不会有一双春光灵巧地手,为我拢出蔷薇一样美丽的发髻呢?
她恍惚记得她是个绝色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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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惜春记(十)(1)
惜春回房不久,就见婆子来请。众人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 ;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惜春坐了上去,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才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逶迤往宁府去了。
惜春入了西角门,又抬了有一射之地,便换了宁府小厮来抬至一处垂花门。婆子方扶着她下了轿。惜春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早有等候多时的丫鬟迎上来。配凤偕鸾笑吟吟给惜春作礼,见礼罢,簇拥着惜春朝秦氏的卧房而去。
甫入门,就有一股甜香袭来,让人眼饧骨软。惜春冷眼看可卿的卧房香艳浓腻,极尽奢华,陈设物器皆非常人所能享有。她虽小,也常听人念叨东府这边珍大爷和珍大奶奶,她的哥哥和嫂子是夫妻少见的恩爱。今日一见,果然人言无虚。
惜春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人,在神秘幽静的环境里,心中对可卿油然生出倾慕之心,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到她哥哥竭尽全力的爱宠。
不一时,听得隐隐地有钗环环佩之声,清细如丝竹。有人打起水晶帘。秦氏从内室里衣袂飘飘的走出来。
惜春一见,就要行礼:“嫂子万安。”
“四妹妹,快起来。”秦氏早看到她在屋里,赶上来伸手扶她。
一双柔荑,肤如凝脂。惜春抬眼看她,触眼居然心神一荡,果然生得好颜色,更兼袅娜纤巧,行动风流。她在心中暗自比较着,举凡两府中人,真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大嫂子,你好美。”惜春红了脸说。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她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心。
这是惜春第一次见到秦可卿。
“四妹妹说哪里话,你难道不美么?”秦氏抬起手摸着她的脸,柔柔地笑起来,惜春好象在春光融融的早晨看见一朵含苞的花徐徐地绽放。
美,不胜收。
玄真观里的数步之间,惜春犹如走过苍苍流年。她想起第一次见可卿,她的笑,她随和自在的样子。她从容地,好象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的人心险恶。
在数年之后想起可卿。惜春突然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手中的权位,也要一亲儿媳的芳泽。可卿一如满院春光,美得铺天泻地,难舍难收,她放肆地涨满了每个人的眼帘。
尤物就是,令男人女人都无力抗拒的女人。
惜春突然能够了解男人那种软弱以及无能为力,所有的伦理道德全部不堪美色如刀,轻轻一击。
他们都爱她,只是站错了位置去爱她,爱的自私,自私地覆灭了她。
她想起那一天,那一天,秦氏可卿的表现,根本是从容到无懈可击。除了,除了,她落在惜春发间的一滴眼泪。
秦氏携了惜春的手,牵她到妆台坐下,侍儿送上金盘,惜春见里面是新折的蔷薇,娇美鲜妍,正合自己心意,端坐着,铜镜里的娇小女儿笑盈了眼。
可卿道:“方才我看见会芳园里蔷薇开得艳,命她们折了几枝来,给四妹妹梳髻用,可好?”一面说一面取出玉梳给惜春拢头。
惜春喜上眉梢,她想不到这位未谋面的大嫂子,如此的温柔和平又善解人意。这会子,她原先的疑虑一扫而空,只喜滋滋的想:老祖宗真是圣明,瞧着大嫂子一身灵气,她给自己梳的髻就错不了。
却从铜镜里看见看见,有一滴水,从秦可卿的脸上落下来。落到她的头发里。
“大嫂子,你哭了吗?”慌地惜春转过头来问,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秦氏忙取帕子拭泪,又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我只是一时感触。惜春,我……惜春也要成大姑娘了。”
“感触?”惜春又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她想起祖母吩咐过,梳髻时不能乱动。否则梳出来一个歪髻是要被人笑话的。她只觉得流泪是伤心的事,至于感触是什么样情绪,她就不太能够想象了,多半是一时想起了什么,过会子就好,总之没有流泪那么触目惊心。
“大嫂子,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喜欢你笑,你一笑我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你哭……”惜春仔细地想了想,对着镜子里面的人笑:“你哭也很美,可是你一哭我就心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16'惜春记(十)(2)
“好的,我不哭,惜春叫我不哭,我就不哭。”秦氏果然露出了笑容。
“这便是了,大嫂子,你多笑笑才好,你真是个美人……”惜春笑了,亲昵地说。铜镜里的两个人轮廓相仿。彼时惜春的眉山目水间还有些情意未能辗延出来,就显得清纯稚弱。她望牢了镜子暗想:我以后要是能像嫂子那般美就好了。
“四妹妹,你不知道,美是祸坏。”秦氏闲闲地说。
“我才不相信那些闲言,说什么红颜祸水的话,大嫂子你就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从不害人。”
生性孤僻的惜春,在秦氏为她拢头的时候,在陌生的宁府,絮絮地,绵延不绝地,说了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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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惜春记(十一)
那一天,惜春的蔷薇发髻,行动举止都是无懈可击地完美。十三岁的惜春,美得好象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红蔷薇,未被攀折,生机簇簇。她在众人面前显露的风仪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喜地贾母搂住她心肝肉儿地叫。
排宴的时候,惜春没有坐在贾母身边,而是坐到了秦可卿身边。
“四丫头,到祖母这来,今日你是寿星,上座无妨。”
“不,祖母。惜春俏哒哒地回道,长嫂如母,我要坐在大嫂子的身边。”
贾母愣了愣,很快宽容的笑了。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不泄露一点忧心。她太沉着了,什么都已经见过。除非霎时海裂山崩了,否则再不能叫她惊慌。
自从她决定收养惜春起,她就没有想过要断绝惜春和秦氏的关系。母女情分不是人力所能割断的,她不做这样造孽的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府宁静,为了贾氏一族能够昌盛不绝。
很多人都笑了。
惜春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她灵巧地跑到秦可卿的身边,挨着她坐下。
“大嫂子……”她正待和可卿细细说些贴心话,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珍大哥哥。”惜春认出是自己的哥哥贾珍,赶紧笑着行下礼去。
“妹妹快起!”贾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今日我越礼了,原是女眷,没有贸然就进的理,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妹妹的大日子,作哥哥的岂能连个面也不露?你瞧,哥哥为了你,礼也顾不得了。现下,我给妹妹道喜了。”贾珍似笑非笑地说完,行了半礼,转身欲走。
惜春还了礼,挨着秦氏坐下。贾珍见了,又立住了,盯着惜春笑道:“妹妹应该去老祖宗身边坐着才亲香。”
惜春一愣,她的心里一凛。她不喜欢贾珍看她的眼神,阴阴暗暗的,如刺如刀。
“哥哥,我喜欢嫂子,我喜欢嫂子给我梳的髻。”惜春站起来小心翼翼回道。她突然地敏感起来,她无由地怕,怕贾珍误会。至于误会什么,为什么误会,那些念头像纠结在一起凌乱的光影,不可捕捉,扑朔迷离。
“是啊,我也喜欢四妹妹,就让她坐我身边吧。”秦氏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又对贾珍笑:“外面那么多男客还不够你应酬的?这会子专跑进来和我们胡羼?”
“就走,就走。我走还不成吗?”贾珍像冰雪遇上阳光,冷意忍不住消融,附在秦氏耳边道,我就这么惹你烦吗?我现在走了,晚上你可别来求我。
秦氏红了脸,轻轻啐他一口:“老祖宗在,你还这么不尊重,被人听见,怎么得了?”贾珍笑着,朝外走去。
这边秦氏复坐下来,拉了惜春入席,至晚,众人方尽欢而散。
秦氏领着丫鬟婆子送众人出门。“我可以常常来见你么?”临上车时惜春恋恋地问。
秦氏想了想,点头道:“自然,自然可以了。这里是你的家。”她笑意款款:“只是,你要来时,先告诉我一声,我打发人去接你。”
现在回味起来,那是个不好的开始,但惜春仍觉得那是自己十五年来,最开心丰盛的一天。她开始获得她的爱。
因着秦氏待她的好,纵然她后来知道自己出身是如此的污秽,她也无力去恨她。恨。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她只是,仿佛看见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眼前猝死,无法接受和面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被迫获知生命真相,仿佛从内被人劈开两半。余生再无完整的机会。
'18'惜春记(十二)(1)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何况只是一条游廊。惜春终于走到,贾敬的静室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贾珍。他看见她,一愣。
“大哥哥也在这里,妹妹有礼了。”惜春低下身子行礼,而后不待贾珍叫起,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竟露出一点笑容。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她好象突然长大了。至少她不再惧怕他。贾珍感觉到惜春的身体里,有东西在萌芽,撼动她原有的稚弱,她变得坚硬而崭新。他希望她长大,越来越坚硬和出众,这样他可以顺利成章地恨她。惜春是他恨的土壤。她越肥沃,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地越深。恨意繁盛。
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压抑得紧紧地的,像一颗饱满的,日日夜夜待萌芽的种子。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贾母告诫过他——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她的一切与你无关,你可以恨她,但不可以伤害她。绝对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的恨,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你的可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她也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的恨,蔓延,然后祸及我们贾氏。珍儿,你听清楚,绝对不允许。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他想旁观。
贾敬。贾敬看见惜春进来,非常高兴。
“惜儿。”他一手拉住惜春:“不必跪了。到为父这儿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父亲。”惜春仍是跪下去:“祖母教导,情可宽免,礼不可费。女儿叩问父亲金安。”
“乖孩子。真是乖孩子!”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你祖母教导有方啊,是为父的服气。”与贾珍不同,贾敬钟爱惜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她父女情深,情真意切。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色的美人。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即使她死,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而她和贾珍并没有!惜春的出现,会提醒他,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可是一次,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感。
他接近狂热地,诚挚地爱着惜春。她是他的成就,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
一如贾珍所指责,前几天,他回去了,他去找了可卿,他可以发誓,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为了奸淫她而回去的。这么多年,修道已经让他,渐渐地,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嫩的身体。他只是想跟她商量,跟孩子的母亲商量——惜春大了,可以许人了。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十五年来,他与惜春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毕竟是个父亲。只是他不该忘记了,可卿是他的心魔,无可取代的心魔。见到她的那一刻,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已经泯灭的欲心又重燃了。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心魔。
“惜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拉着惜春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转眼看见贾珍,心里就不悦,一面对贾珍道:“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回吧,为父一心修道,也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柱香吧。”一面对惜春笑道:“你珍大嫂子没了,难为你哥哥孝敬,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其实这有什么,山里的海里的,凭是府里有的,用就是了。”
惜春点头,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山水不惊地应道:“父亲说的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无人不赞。前年女儿及笈,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说来也奇怪,她好象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父亲,你说这奇不奇怪?”
贾敬笑道:“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开的花吗?你珍大嫂子知道,有什么奇怪?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
“是吗。”惜春转过脸来看贾珍:“大哥哥,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
贾珍看着她,看着贾敬,他知道贾敬看着他,那眼神的意思。贾珍咬碎了牙,笑道:“自然是我告诉的。”回答完这话。他像抽离了角色一般,站在那里。他突然明白惜春也是在作戏。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杀千刀的老匹夫,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你,你还不知道而已。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耻辱和罪孽摧毁了。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恨生于世的躯壳。她和我一样恨你,不,她一定没有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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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惜春记(十二)(2)
贾珍清冷地看着,看着这场三人的戏。而后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行礼:“儿子告退。”
“去吧,去吧。”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贾敬露出慈爱满意的笑容。
“父亲,儿子大了,何用您这样担心,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我带来意儿回就成。”贾珍笑道。
“就依我儿。”贾敬笑得益发真诚,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春的。无奈,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