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与荀谌两人俱是一怔,然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头发毛。“你们两个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书凤,”荀谌沉声道,“主公归来近两月,几次言及定东征之事,你却至今尚未告知他法孝直遗言?”
我沉默了片刻,好不容易才组织好了语言,答道,“法先生也吩咐过我,如果能劝住主公,那终究是最好。我本想,我本想我或许能劝住他的。”说道这里我突然觉得眼睛很酸,声音也忍不住夹了一分疲惫,“我一向有让他信服的办法,我从来都能劝住他的,当真。我真没想到关将军的事竟让他这样;他什么话也听不进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诸葛亮这才说道,“夫人还是应当早早将法先生的遗计告知主公才是。”荀谌也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开口。
我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说道,“我会的,自然会的;如今看来左右是劝不住主公了。只是你们觉得……”我顿了片刻,又问,“你们二人觉得法先生的谋划是否妥当?当真要联曹?”
他们两人又不说话了,相望无言,默然喝茶。也不知过了多久,荀谌放下手中茶杯,摇头叹道,“孝直此计甚多不妥,乃不得已而为之。如若当真明年年内便要东征,则必依孝直所谋;但若依了孝直之计,一样后患无穷。总之,眼下也只能随机应变。且拖着罢了。”
诸葛亮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荀谌,“荀先生以为能拖多久?若是能拖过明年,再要东征便不会如此后患无穷。”
“并不是没有可能拖过明年,”荀谌用茶杯半遮住脸,“但是这个可能,恐怕亦非我等想要的。”我一开始没听明白,愣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荀谌是说,如果刘备病重,自然东征之事可以拖上一段时日——甚至永远地拖下去。我一个冷战,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都给砸了。
荀谌又看了我一眼,却是转头对诸葛亮柔声说道,“孔明明日便起程南下,还是专心南中军事。此间之事,孔明信得过谌否?”
于是诸葛亮端起茶杯,遥遥向荀谌举杯致意。
诸葛亮走后,周围就似乎平静了下来。刘备一直卧病在床,无法理事;按照张老神医的说法,他似乎是患了严重的胃溃疡,所以才会因为心情太过激动造成呕血不止。如今他的身体很虚弱,但因为胃的问题能用的药食很少,自然不是十天半月便能好起来的。但尽管如此,荀谌仍几乎是天天在将军府盘桓,一直陪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商量些什么事。诸葛亮走了也没几天刘备便也把我叫去了,与我商讨东征之事。事到如今,我也知道不可能再劝住他,于是终究还是将法正的锦囊交到了他手中。我本一直忐忑不安,担心他会发火,没想到拿到锦囊后他倒是出奇得平静,只淡淡说了一句,“我早知必有此书,就等书凤拿出来罢了。孝直向来知我心性,当晓得劝不住的。”然后他竟又将锦囊递到我手中,说道,“拆开了念。”
待我念完了法正的一篇策略,他却没什么反应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我正考虑着悄悄退出去,刘备却突然开口道,“书凤,如今你只欠一件事情尚未曾说与我知晓。”
我吓了一跳,不知所谓地看着她。
“说吧,书凤,”他道,“你所知道的历史中这一战的结果。还有我的大限,嗯?”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我还没开口,他却又是道,“我曾经问过你命数之事,你不肯说,但这些日子我左右无事,便一直琢磨着。你说过,在你所知道的历史中,荆州沦陷,云长死在了江东手上;那想来在你所知道的历史中,我亦是挥兵东去,意欲重夺荆州。看你如今这般劝阻,我料这一仗定是输了。却不知是如何输的?书凤且说。”
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收整思绪,压下所有的惶恐不安,终于开始讲述夷陵的事。等我讲完了,刘备也坐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丝毫不像一个年老体虚的病人。他看了我半晌,却哈哈笑了起来。“难怪书凤这般劝阻,”他说,“只是眼下一战难道不比书凤所知的那一战胜算多出百十倍?损兵折将的是江东,更何况陆伯言在我这里。”
“主公请恕我直言,”我没怎么想,脱口而出就道,“如今你要东征,战略上却比我刚才说的那一仗更糟糕!上一次你是失了荆州,最重要的战略要冲丢了,如果不试图拿回来那么逐鹿中原的战线顿时少了一边。为了将来的战局,为了震慑江东,所以要东征,这其实战略上并无差错。而如今我们在荆州的战绩已经足以震慑江东,足以让他们许多年不敢妄动了!如今再要东征,只会使他们彻底倒向曹魏,使我们腹背受敌!就算没有陆逊,江东也不是无人了!”
“江东岂还有人?”刘备生硬地回了我一句,随后又是冷笑一声,说,“倒是忘了,有孔明相助,江东还真有那么一个人。”
我逼着自己忽视刘备的怒火,又是小声说道,“主公,关于东征一事,我想该说的我都说了。主公如果执意要战,我,我……”
刘备似乎坐累了。他默默地歪倒在榻上,许久突然说道,“我对不起云长;当真对不起他。”
我心中一动——难道刘备动摇了,不打算东征了?谁知下面只听他接道,“书凤,这一仗你就莫要插手了。你只念着夷陵,哪里却还能好生为我筹划?唯独钱粮军需我尚需你协助幼宰、子初两人操办。你上次说过,恐祸及民生;那便先从各士家大族的屯粮动手,还不够再说。祸及民生也只能如此了;但想来书凤自能将危害减至最低。”说完他又是闭上眼睛,看来是准备休息。
命令下来了,我也只好躬身应了一声“是”,准备告辞。走之前我终究没忍住,问他道,“主公,你可是要按法先生遗计行事?”
刘备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说,“书凤,你的夫君你信不过么?有友若为我筹划着你何须担忧。更何况,我自会等孟德先出兵,给我一个战机。”
14。 出征
如今已是建安二十五年。
历史上本没有“建安二十五年”,只因为这一年中曹操去世了;曹丕、刘备相继称帝,之后便是“黄初”和“章武”。而如今的这个世界和我所知道的历史相差多少?似乎相差不少,但我只知道,刘备他仍要东征伐吴。
正月里我仔细地将益州所有钱粮账册仔细盘算了好几遍,不免更是绝望了——我们当真是弹尽粮绝!当初入成都不久后,光成都城中便有屯粮五十万石,我却还嫌屯得少了,也曾一度让那个数字飙升了几回。而如今,益州北面郡县的所有存粮还加不出三十万石。眼下益州还有常规军近一万八千人,还有镇守北面的赵云部近五千人;再加上那种俸禄是支粮米的官吏,那差不多就是三万人。更何况凉州向来缺粮,我们还得适当地支持点。三十万石粮草能管多久?省吃俭用大概刚刚够支撑到六月底,离今年第一批赋税收到手中的日子还差三个月。更糟糕的是,年内还要用兵,就相当于我们的军屯田整个废了;本来可以至少十几万亩地的收入,如今可全没得指望。而日吃山空,完全没有屯粮的日子却也是太危险了。于是这半年之中我必须至少再筹出五十万石粮食,这样才能保证年内可以出兵,才能喂饱所有的士卒官吏,并且不至于让蜀中的官府粮仓整个空着。若是这一年里无论是冬麦还是水稻出了任何一丁点的问题,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如果荆州、汉中、交州都是这个状况,那我真地再要去找主公说话去了——怎么也得劝住他。”最后一次和董和清算完益州钱粮,发现真是再也加不出一升米来,我不禁忧心忡忡地对董和这般评论道。
董和安慰我道,“汉中虽支援主公在关中两役,但到底不如蜀中消耗重。刘先生几个月前也来信说过粮草状况;府库撑到秋末收税不在话下。荆州想来所耗甚巨,但荆州向来富足,再者徐军师信中也未曾说过钱粮堪忧。至于交州,这些年来无甚花销,想来不愁钱粮。至于益州要在半年内筹足五十万斛,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主公说了从那些世家大族的屯粮开始,只是董先生你估计益州北面这几个郡的大户又能有多少屯粮?”
董和沉思片刻,答道,“蜀郡、广汉、巴郡这三处,有田多于万亩,自拥庄园的大户有八十余家。这八十余家至少能有四十万斛。”
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也就是说我们就是把他们的屯粮都诈出来甚至还不够填空缺的?再说了,我们怎么也不可能清空他们的屯粮;能弄出来三分之一我便觉得很庆幸了。”
董和沉默了片刻,正色道,“贺夫人请放心,此事和自有计较;筹得二十万斛当不在话下,只是恐怕得破费。”
“不会超过市价吧?”
“这一点自是不会。”
“二十万也是二十万,”我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到四月北面的冬麦就熟了;我们可以从市场上收购。三郡北面的麦田也有一百七八十万亩吧?如果年头不错当能收到六百万斛。我们收购的话,买到五十万石不算太难,只是粮价又要涨一轮了。而且其实我们已经没那么多钱了。”
这几年因为官府收购得厉害,粮价一直在涨;去年秋冬之际米已是近八百钱一石,麦也没低多少。要收购五十万斛粮食,那便是四五亿钱的开支。想到这里我更觉得头疼——眼下益州府库的金银绢帛全部折现大约也只有三四亿,而现钱更早就开始空了,连五千万都加不到!
如今没钱也得变出钱来;若是借不足的话,那也只有印钞票这一条路了。“我们估计又要铸币了,”我喃喃说道。
后面几个月董和四处奔走收粮借钱,而我则是忙着铸币。短短两个月,董和果然便如他所说的,筹得二十万斛粮草,而且其中一大半都是赊账得来的,倒也没花太多钱。而我凑合了半天,清空了府库的所有铜钱,钱舍的资金,又新铸了一千五百贯百铢钱,终于是凑到将近三亿钱。四月初冬麦收割之后,我便和董和一起,将钱和收粮的任务一一发派到各县城。这三亿直接砸入市场的现钱让我十分不安,不免把市价盯得更紧了。四月里我差不多整个月都在成都平原北面各大县城里面晃悠,监视收粮情况,了解市价,收集各种数据。
最后我们收购回来三十六七万石麦,而这三亿钱也都花光了;也就是说平均价差不多八百钱一石,可比去年的价钱又高了。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这么短时间内在这并不算大的一块地方砸了三亿钱,还是专门收购粮食的,粮价自然不会停滞不动。更要命的是——东征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怎么办?一次三亿钱也就罢了,但如果十几万亩军屯田一直荒废着,那我们难免要加谁,这通胀压力迟早会承受不住的!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和董和已经差不多屯足了粮草,最后一批也在清点归仓的过程中。而荀谌那边的作战计划显然也差不多了。一天晚上,将近半年都没与我认真谈论公事的荀谌却突然在晚饭后打发走了腻在一起看书的荀粲和阿斗。“粮草筹划得如何?”他问我道。
“差不多了,”我随口回答,“筹到五十万石,保证你们出兵应该没问题,也能撑到今年税收。只要收成不出大问题,不过想来成都一带收成也不会出大问题的,还不至于会饿着。只是粮价却是又涨了,而且算算收成、税收等等,到了秋天粮价也降不下来的。对了,你问这个——是准备要出兵了?”
我屏息看着荀谌。他微微蹙眉,然后缓缓点头道,“不错。元直来报,曹公大兵云集,怕是不时便要再次南征了。”
“他打哪里?合肥?”
“正是合肥。”
我静了片刻,又问,“于是你还是按照法先生说的,与曹公联手?可是诸葛军师不是说……”
“倒也算不上当真与曹公联手,”他很平静地应道,“我只写了一封私信与他。曹公自是清楚江东元气大伤,岂能放过这等时机?”
“主公自然也不能放过,”我喃喃说道,“其实别的倒也罢了,只是先生,你得想办法——千万别让这一战拖得太久。最好,最好明年能赶回来种晚稻。那十几万亩军屯田对我们来说真得很重要,再荒废下去我们真的要入不敷出了。如今确实需要休养民生。”
荀谌点了点头,眉头蹙得更紧了,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半晌他才又问我道,“关于此一战,书凤可还有何放心不下的?”
我愣了一愣,然后小声说道,“就还有一件事——现在主公的身体如何?他当真能出征么?”
荀谌又是静了许久。最后他握了握我的手臂,轻声说,“主公吉人自有天相,书凤也莫要太担心了。还有,你去工曹看看;火药等物还是需要书凤看着才觉放心。”
那次谈话后不过二十多天,刘备便出兵了;他将在荆州与张飞、士武会军,统共四万水陆大军直奔柴桑。东征,这是历史中他的最后一战,如今呢?
15。 一文钱上的战局
刘备带兵走后两个多月都没有消息,但其实我也没有精神想东面战事。到了七月下旬,成都平原就开始渐渐步入农忙时期——下面便是二十天到一个月的收稻时节。而八月中旬开始,我们也要准备忙着收税了。我胆战心惊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大丰收。虽说如今南中动荡,还没有税收,但好在蜀郡、广汉、巴郡这几处到底是益州最富庶的地方,种了五百余万亩的水稻和差不多两百五十万亩的桑。今年的水稻收成可是尤其好,差不多平均一亩能收六石的稻谷——看来用地税筹个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应该不成问题,然后把上半年欠下的钱都还了,这还能有点盈余。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却在八月初七撞上了玉垒山大地震。
那地震的强度烈度,震中震源的位置在何处什么的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我远在成都也感到了持续近一分钟的震动。当时我正在和董和清算第一笔收到手的赋税款项,结果突然就地动山摇,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开始跳舞,案上的竹简也被震落了满地。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完全忘了钻桌子底下之类的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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