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道,“自从高祖斩白蛇而起,四百年大汉王庭绵延至今,这一切在书凤看来当真一文不值?”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又是挥了挥手,自言自语地接道,“罢了,不说也罢,你自然不会在意。”
“主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想解释的,但是开口便又发现其实我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刘备没有说错,我真不在意汉献帝,我也不在意“汉”这个名号;我只是想让刘备早点称帝,省得名分大义都被曹丕那个小鬼占完了而已。在我看来,汉朝气数已尽;如今确实应该改制度了。
“书凤先去,”刘备有些疲惫地吩咐我道。
我迟疑了片刻,却终究还是添了最后一句,道,“主公,是不是把诸葛军师从南中唤回来?他南去快两年了,如今南中定是稳如泰山,也不需要他一直呆在那里。而如今那么多事,倒是成都需要他。”
刘备沉默了片刻,叹着点了点头,说,“是啊,确实应该把他们都唤回成都来。”
后面几天倒是平静,只是有这么一次我带着阿粲去看荀彧的时候,却正见刘备从荀彧府上出来。可怜的小阿粲,吓了一大跳,死死地盯着刘备,差点连见礼都忘了。我忙推了推他的手臂,他这才慌乱行礼。刘备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说,“好孩子,你莫要想多了。孤向来敬令君,早该来拜访的。如今又遇上难事,方来求教。”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备,但尽管好奇他究竟和荀彧谈论了些什么,却没有胆子问。
又过了几日,我听说刘备送了加急文书出去,不但把诸葛亮从南中调回,还把徐庶、庞统、张飞、刘巴等人全部叫回了成都,又将荆州各郡的郡守职务重新部署。然后,他一拍不差地为孝愍皇帝发丧。见他这般举动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刘备应该是终于想好了要称帝了。
当然称帝不是什么小事情。除了推敲劝进书的遣词造句,安排诸多礼仪所需,还要拟定官制,划分权限,考虑官职人选。于是一整个夏天荀谌就差不多住在将军府上了,忙得头昏脑胀。大约是清楚我这个后世人在这方面思想差太远,刘备一直没和我说过任何相关事宜。我自然也不敢去找刘备唠叨什么法规官制,但我还是花了三天时间,整理出来所有能想起的关于三省六部制的内容,然后送给荀谌琢磨。荀谌这一琢磨就是将近一个月,据说是和周围众人议论了好几轮。最后荀谌对我感慨道,“这等官制自是好的,只是在世人看来定是太过奇异。如今主公继承汉祚,自当从汉制。今后可见机行事,缓行渐变,将这三省六部渐渐化入三公九卿制中。”
“继承汉统当然重要,”我忍不住辩道,“但旧制不乏弊病。就比如说这州牧制,简直就是取乱之道嘛!每一州的大员都掌控着大队军马,这也太容易出问题了。说白了,汉制就是欠缺三省六部制带来的中央集权。”
荀谌微微一笑,说,“如今左将军座下又何来州牧?主公说了,今后不置州牧,只任命刺史,每两三年往郡县视察便可。”
我忍不住猛地一拍桌案,笑道,“这个好!啊,不过交州怎么办?”
荀谌仍是平和地微笑着,说,“主公已送书信去交州,欲招士使君入成都;这交州的几位郡守也需另外任命。”
一切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成都城外,武担以南的封禅台一天天地拔高,终于在中秋节后完工。九月初五,刘备率百(奇)官登坛祭祀,继承(书)大统。重阳节(网)过后,刘备颁布诏书,任命百官,拜马超为大将军,张飞为大司马,许靖为太傅,庞统为司徒,诸葛亮为太尉,徐庶为司空,荀谌为尚书令,等等。我左右闲着无事,便一直拿着这份名单琢磨着。当我看到这一长串任职里写着刘巴为少府还有董和为大司农,顿时便放下心来。看来刘备的这封百官名单还是任人以能,不纯粹只是排资历而已。十月,刘备先是追封甘夫人,然后又立孙芸为皇后,而立太子的那封诏书却直到来年都没有等到。果然这件事要纠缠不清了么?我有点无可奈何地想。
刘备称帝之后,一切似乎没有太多不同:我仍然是花大把的时间帮助董和忙碌春耕秋收,算各种各样的账目,如今更多了一项察看统计所有郡县的账目;偶尔我也会帮着刘巴筹算一下货币亦或是官营盐铁的收支。但是我还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变了,尽管如果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究竟哪些事情变得不一样。
章武元年的最后三个月里,我将所有的闲暇都用来做沙盘了。我汇集了这十多年来做的所有地图和沙盘,一点一点拼出了一副中国全图,终于在新一年春暖花开时节完成了一个十尺长,八尺宽的地形沙盘。这个沙盘是如此得巨大,我不禁惊讶最后还真将这个沙盘弄到刘备的将军府里了(现在或许该说皇宫了?尽管他其实还住在原来那地方)。我在沙盘上标出了曹刘孙三家地界,分别插上不同颜色的锦旗。如今的“蜀汉”比我所知道的那一个大了许多,但我完全感觉不到欣慰——倒是这一分为三的中国地图让我觉得刺眼极了。不过相信不会刺眼太久。
“九州一统不会太远的,陛下!”我对刘备说道。
他笑着看我,手掌轻轻拂过沙盘上的大好河山。“朕已经老了,”他说,“不过,朕相信书凤定会看到。”
这是封禅大礼之后我第一次见到刘备。但还好,就算他开口闭口“朕”,却也和以前说“孤”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我也不至于太拘束,开口便道,“陛下才六十出头而已,何曾就老了?陛下一定会看到大汉重兴的!”
如今正是公元223年的春天,历史中刘备去世的那个春天。尽管之前有过无法挽回,但我仍然相信,窗外的这个春天绝非史书中的那个春天。
我用一生作为赌注,就赌这一切都已经改变。
终结和新世界
贺书凤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她还有八个月的寿命,但是这最后八个月里我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一手资料,于是干脆就在这里画下句点。故事的结局就和贺书凤的结局一样突兀,但尽管如此,我仍然以为这个故事很圆满。这个女人凭着自己的勇气和执着,还有一份让人膛目结舌的运气,将一千八百年的障碍冲得粉碎,竟当真写出了她想要的局面——如今这个天下,是刘备的天下。
相比之下,我想我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
我叫赏雪,27岁。来到这个奇异的时空之前,我刚刚拿到物理博士学位,加入了联合国新成立的时空事故应急部,平行时间线小组。2013年伯克莱试验室的的时空事故轰动了整个世界,搜救努力也一直没有停过。当然,我想如今这个组织里的科学家们本意并不在于搜救;至少我接触过的人当中没有谁认为我们真可以把这个不幸的人类学学生救回来。只是这一次的事故给了物理学许多可遇而不求的研究机会,自然不能就这么放弃。至于后来我在虫洞试验中当真找到了这个平行世界,又因为试验的失败连人带机器地被虫洞吞噬,落入这个平行世界中,这纯粹是意外中的意外。
我直接落到了长安皇城中的一角,一抬起头来就看见蓝得失真的天空,还有陌生而美丽的中国古典建筑。大约是我的到来太过诡怪,皇宫中的侍卫并没有为难我。而白发苍苍的老皇帝见到我之后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一人,名贺书凤?”
我先是一愣,然后便意识到——我竟然成功了!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中是纯粹的意外,而且我也并没有回家的办法,但却当真找到了当初消失在时空洪流中的年轻学生,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成功。至少我推算的平行世界定位数值是正确的,也算是证明了我的假设。“不错,贺书凤!”我欣慰地说道,“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她。虽然来到这里是个意外,但是能找到她我真得很高兴。请让我见她一面,好么?”
老皇帝再次长久的沉默,最后他说,“书凤病故至今已经六年了。”
“对不起,我很抱歉,让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我说。这当然只是一句礼貌的客套话,毕竟我并不认识贺书凤,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见上她一面,从她那里获取更充分的数据。
方到长安的日子里,老皇帝几乎每日都会找时间与我交谈。他知道贺书凤和我都来自于未来的世界,所以似乎总想从我这里捕捉到一些贺书凤的影子。我觉得他或许很失望。那些日子里与他谈话时我总是心不在焉,因为那时我的仪器尚能工作,所以我更想继续我的实验,就算回不去了也可以接着填充我的数据,至少可以满足我自己的求知欲。不过除去心不在焉,我和贺书凤本就完全不同的人,就算对于一千八百年前的人来说,“二十一世纪美国”这般重要的共同点却也不能让我们显得相似。
奇)后来老皇帝给了我贺书凤当年的电脑和手机。虽然年代已久,但电脑的主机硬盘尚且完好。我用手头仪器上的太阳能电池给这二十年老的电脑重新接上电源,再修修弄弄,终于将它救了回来。我在电脑里翻到许多历史和人文科学资料,还有一份一百多页的日记。电脑中的日记到公元215年就结束了,但后来我又从荀谌那里得来三大摞手写的日记。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整理一份时间线,这才仔细研究贺书凤的日记,再对照着她电脑里的资治通鉴,想要整理出时间线的分岔点。但整理时间线的工作进行到一半,我已经把虫洞理论平行世界还有收集数据这一切渐渐淡忘,倒是贺书凤的日记本身完全吸引了我。
书)她的故事当真很精彩。
网)我并不了解中国古代历史,也不了解非常有名的汉末三国年代;我对三国的全部印象来自小时候弟弟最爱玩的一个叫做“王朝战士”的游戏,而这些印象显然是不准确的。作为一个时常陪弟弟练级的好姐姐,我隐约记得,刘备是一个长眉大眼的青年,面容端正而略嫌柔和,穿一身金绿色衣服,头上的冠后面挂一长串雪白的马尾——总之是一个怎么也无法和白发苍苍、眼神仍然刀一般锋利的老皇帝联系起来的形象。
尽管我对三国的种种纷争都一无所知,尽管贺书凤的日记当真只是日记,就算语言风趣却也还是断断续续,但我还是被她的故事吸引了。于是一遍看完自后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我把她的故事全部整理了出来,写成完完整整的一篇——一篇改写历史,创造平行世界的十五年。
这个过程很漫长,有些时候甚至比大一的基础力学练习题还枯燥,而有些时候,当我为了更深入了解某件事而不得不去拜访一些当事人的时候,这个过程也可以是极为尴尬的。不过我上中学的时候曾一度想当记者,大学的时候也曾做过相关工作,如今倒也算乐在其中。整理故事的时候我拿了几章给荀谌看,并且询问他一些成年旧事。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一边回答我,一边匆匆扫过我的稿子。但我准备告辞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其实书凤与你所说略有不同。”
“哦?不同在什么地方呢?”我问他道。
荀谌微微一笑,说,“书凤言语随意,似乎肆无忌惮,但其实绝非感情用事。书凤的算计并不在我等谋士之下。”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虽然在笑,却并不是喜悦的笑。
公元223年的十一月,贺书凤去世,死因是难产。她的两个孩子按照虚岁的算法今年七岁了,都十分可爱,只是比同年孩童生得瘦小,也太过沉静稳重,几乎不像七岁的孩子。
公元224年七月,孙权病故。据说合肥一战中的重伤终是埋下了隐患,让他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公元225年三月,刘备遣诸葛亮、张飞、赵云、陆逊等人举兵东征,而曹丕也举兵伐吴。江东无主不能敌,孙绍率众归降刘备;另有江东大员扶孙登退守扬州东南。这一仗打了一年半,最后刘备夺得江东大半,但曹军亦有收获。我隐约听说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死在了江东,但是终究没听到确切的故事,我也不至于去问诸葛亮。
公元227年,刘备将矛头转向曹家,开始北伐。那年年底,曹丕病故。我对照了一下资治通鉴,发现在我的时间线中,曹丕也是公元227年去世的。
公元229年六月,也就是我直接掉进长安皇城之前一个月,刘备的大军席卷中原;曹家最后一股势力退至朝鲜半岛。
曹操,孙权,关羽;这些连完全不熟悉历史的我也听说过的名字早已逝去。刘备也已经69岁,却不知道还有几年。
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新世界的开始。
在这样一个新世界里重新开始我的记者生涯,这倒也不错,想来不会输给计算虫洞特性和时间线定位数值。
番外:
尚书令之死(上)
第一出拒从
(全出越调)
(丞相府内曹操独坐)
曹操:【引子。浪淘沙】盛世临秋冬,纷乱重重。但看那旧王朝四百年终。今有豪杰十八路,逐鹿相逢。【江头送别】今看吾持燕赵守河洛中原坐拥;挟天子令诸侯叱嗏群雄。神州大地谁与共?谁堪与吾争锋?(说白)吾曹孟德,大汉丞相是也,武比白韩奇策,文有司马遗风,生长于烟火乱世,陈留起兵仿高祖旧事白手起家,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有人劝吾进九锡,称魏公;吾有意如此,便寻来文若细细商量,看倒也如何行事方好。
小侍:秉丞相,荀令君到。
曹操:快请,快请。
荀彧:(入)参见丞相。
曹操:文若莫多礼,来吾身边坐下。
(荀彧拜谢入座)
曹操:(望荀彧自语)【罗帐里坐】如琢伊尹,如磨周公,方堪比文若英风,似鹏拟凤。但看他如今丝发同雪里松,也无损如玉形容,尽管江山恁重。
荀彧:不知丞相唤下官有何事相商?
曹操:文若请听。【秋千儿】诛平袁董,北疆归奉。唯有那二刘乱蜀,孙踞江东,庸碌经略穷!王侯将相,宁有种?今意衷,修吾威仪重,封九锡称魏公。
荀彧:(斩钉截铁)丞相,此事万万不可!
曹操:为何不可?
荀彧: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