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没什么紧张,很平静地答道,“在下张维,字公义,邺城人士。”
“邺城人士?”诸葛亮皱了皱眉,突然问道,“何时到的寿春?”
“在下是来邺城给荀令君送信的,”他答道,“丞相在邺城听闻令君染恙,便叫人送信送赏赐来了。”
诸葛亮又扫了那人一眼,说,“看了先生是曹相心腹,才得以此重任。”
那人笑道,“在下不过一介信使,怎可能是丞相大人的心腹?”
“是荀令遣你回邺城送信?”诸葛亮又问,声音中略显疑惑。他估计是怀疑,既然是曹操派来送信的,定是颇为重要,荀彧为什么会让我们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为什么不找别人给这信使打掩护?
“令君有何书信送往邺城,你可带在身边?”
“信已被在下扔水洼中了,”那人一脸淡定地答道。
我也没认真听他们说,也没去猜测荀彧到底想干嘛,只不过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听他们扯了半天,我终于忍不住了,问那信使道,“你说曹操让你来送信给令君,究竟送来了些什么东西?”
那信使突然一愣,然后随口说道,“不过是书信赠礼。”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追问道,“信你看过没?赠礼又是何物?”
信使又是顿了一顿,然后几分怀疑地看着我,嘴里却只是说,“丞相归邺城后不过半月便派在下来送信,五月初抵寿春。丞相予令君书信,在下一个小小信使怎敢偷阅?至于赠礼,也只是,只是平常之物。”这人说话一直很顺溜,如今却突然显得两分吞吞吐吐。我顿觉胸口一闷——看来,看来曹操并没有变。
“既然五月初便到了,为何一直未曾归去?”诸葛亮突然追问了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信使,声音中多了一丝尖锐;显然他也意识到问题了。
“荀令有意回书于丞相,但因为战事渐紧,他心有所忧,迟迟未曾动笔…”话说到这里,信使又停下了,显得几分犹豫。
“胡扯!战事吃紧他难道不该尽快回信?他迟迟不回信肯定是因为有别的忧心的理由!”我大声说道。
事情讲到这里,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了。曹操果然没变,一点都没变!唯一变的是战况。历史中,曹操无功而返,但至少南方无大碍;于是他一封信送来,荀彧便只能去死。如今他仍是一封信送来让荀彧去死,可是荀彧却连死也不能了——四月底关羽刚刚拿下偌城,鲁肃拔了居巢,而诸葛亮飞速拿下了随县和平林;整个淮河以南一片混乱。难怪荀彧活到现在,他是不能去死,不能撒手不管这一堆烂摊子。
“曹相究竟赠令君何物?”我突然听见诸葛亮喝道,声音中已现严厉。
那使者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我鄙视地蹬着他,冷笑道,“你说,曹公的所谓‘礼物’是不是一个空食盒?”
使者陡然变色,指着我道,“你,你,你…。”
尽管早就知道这一切,但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曹阿瞒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良心都给狗吃了!”
再转头看诸葛亮,他也是面色雪白。“曹公此举妙啊,甚妙!”诸葛亮冷笑了一声,勉强压着怒意对信使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回邺城复命;吾有书信一封于曹公,你带回去。”说着,诸葛亮坐下了,铺开细绢,挥笔直书。他写得很快,每一笔都仿佛在发泄。便是他一向沉稳大气的字迹如今也是张牙舞爪,锋锐尽显。我在一旁看着他,越看越是觉得伤心。他说过,荀彧于他如师如父;如今虽是战场交锋,但突然听闻曹操竟然这样对待昔日的老师,心里又怎能好受?写完,诸葛亮把信扔给信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定要将此信送到曹公手中;告诉他,琅琊故人之子诸葛亮拜上!”
信使接过他的书信,默然点头应了,准备退出去。我又是一惊;不会吧,诸葛亮真要放走这个曹操的信使?我刚想说话,却又听诸葛亮喝道,“回来!”
他从信使手里拿回方才一挥而就的书信,置于烛火上。烧了许久,他猛一挥手,袖子扑灭了蜡烛,带起一团纷飞的灰烬。“待寿春城破再送这封信也未迟也,”他幽幽说道,“来人,将这位信使关到后边去,好生看守。”
待所有人终于退开了,诸葛亮长叹了一声,缓缓坐下身来,一言不发。
“军师?”
“不妨明日在寿春城外散播流言,就道合肥,成德俱已被江东军拿下,”他轻声说道,“寿春城破计日可待矣。”
他说得好好的,突然就落下泪来。
我吓了一大跳,惊道,“军师,你…”
他抬手以袖掩面,但是却也不能完全掩饰眼眶中的泪水。“令君才高德重之人,为何终有今日?”他低声道,“大恩不能报,却只能隔城相望,不死不休。”
21。 战火中的少年
第二天早上即将破晓的时候,诸葛亮驻扎在肥水沿岸的兵果然带回几个人。也不知这些人怎么突破寿春城周围守军的,但他们真一直逃到肥水入芍湖的河口,还弄到了船,差一点就真给他们逃了出去。我们的兵一路狂追,直追到肥水东岸;幸好追兵中有一个神射手,连干了两匹马,这才留下了他们。
别的倒也罢了,最不可思议的,这几个人之中居然有一个小正太。初见他的时候,我的下巴直接掉了下来,怎么也合不拢;就是一向波澜不惊的诸葛亮,如今也是一脸震惊,整个人都定住了。那孩子又瘦又小,看上去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但已经束起了头发。他站得笔直,昂起头来蹬我们,神色中毫无畏惧。
诸葛亮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孩子,脸色越来越沉。最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喝退了其余所有人,只留下我和那孩子。
待闲杂人都走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姓荀?”
孩子一愣,然后摇摇头,说,“我姓陈名泰。”
这名字出来了,诸葛亮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我却是大惊道,“你是陈泰?陈群的儿子?”
孩子又是一愣,然后脸色顿时怒了,咬着牙齿说道,“家父字长文!”
诸葛亮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总算够意思地没问我怎么知道陈群儿子的名字。这时候我也没空和小正太纠结礼仪,只是转头看着诸葛亮。他一直沉默,最后我忍不住了,说道,“军师,我们还是…”
诸葛亮挥了挥手,拦住了我的话头,压低声音对小正太说道,“此间事了,亮会寻机送你归邺城;但莫要将你的姓名说与任何人,切记,切记!”
小正太又是一怔,而我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诸葛亮到底是厚道人,不会为难一个孩子。诸葛亮转头看了我一眼,道,“书凤,此事…”
“军师放心,没事的;陈泰这个名字很寻常,别人就算知道也不会想到什么,”我说,“不过我自然不会随便提起他的名字,更绝不会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诸葛亮点了点头,斟酌片刻又问,“可否让他随书凤左右,以避人耳目?”
我忙应道,“当然可以;我会照顾好他的。”
小正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根本不睬我们。
他在我帐篷安顿下了,但一直一言不发地缩在一角;我逗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后来我也懒得烦他了,只是自己忙自己的活计。要算的账目很多,我又没有计算器;如今局势正在关键端头,我可不能耽误了正事。没想到这小正太也不简单。他在我那里呆了一日,我便觉得有点不对劲,怀疑他扒拉我的桌案。于是我好几次故意离开,然后悄悄转回,看他在干什么。结果真有那么一次我回帐篷时正逮着他偷看我的账目;他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看,当我离他还只剩下不到两米的时候他才惊觉,猛地跳了起来。我看他那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悠然说道,“军师敢让你留我身边,自然算定了在这里你无法捣乱。就算你再家学渊源,也决计看不懂我的账目。我想你肯定没听说过线性代数,对不对?”小正太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着他,忍不住叹道,“你这又是何必?我们本不会为难你,但你若定是要给我们寻麻烦,我们也容不得你。你就不能安生几天?军师答应过你会送你回邺城,自然不会食言。”
小正太猛地抬起头来,冷哼道,“你们又能安什么好心?若是真有心放我回邺城,为何却又要留我在此?分明是想要借我要挟阿翁,以取寿春!”
我一愣,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话说,我还真没想过用这孩子要挟荀彧。我就算再不了解荀彧,也知道他不会是能随便要挟的人物。再说了,他能在城中断粮,人心浮动,靠吃敌军的粮草活命的尴尬情况下也能厚着脸皮不降,又怎会为了一个外孙献城?不过这小正太为什么会跟着突围出城?更根本的问题,他为什么会在寿春?
“既然你知道敌军可用你要挟你外公,却为何要冒险出城?”我说,“话说回来,你外公为什么要带你来寿春?他还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这事是我一人所为!”小正太抗议道,“我…我偷跑出邺城来寿春的;阿翁事前并不知晓。”
“你到了你外公也没第一时间把你送走?”我奇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阿翁也试过送我走,但我两次都逃了回来,他也拗不过我,”小正太低下头去,轻声说,“我不能走,真不能走。可是这次,这次阿翁说了,我只有将信送到,把援军…”他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陡然停下。
其实我才不在乎荀彧怎么跟他说援军的事,反正估计都是骗孩子的话。曹操如今少说得要几个月缓缓气,弄船出来,才有希望渡河救淮南。我只是为这正太头疼。话说这小家伙为何如此任性?陈群的儿子,荀彧的外孙,不会少了家教,不该是个如此不识大体的孩子啊!
“你到底为什么跑来这里的?”我问。
少年突然闭嘴了,什么话也不肯说。
“这会儿你装哑巴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搞什么花样。我说得烦了,正打算回头做事,却突然心里一动。难道是因为,因为…?
于是我再次转过头去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缓缓说道,“对了,你知不知道,大概在你抵达寿春前不久,曹丞相的使者给荀令送了封信,啊对,还有一样礼物。”
果然,小正太的脸煞那间变得雪白。我果然没猜错,果然!
“你是追着曹相的使者来的,”我说,“你看见了曹相的礼物?不对,就算看见了,也不至于…你这小鬼,你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怎么知道这些破事的?!”
少年张了张嘴,没说话,眼泪却陡然流了出来。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完全慌了手脚。谁知道这个又拽又硬的小鬼头说哭就哭!
“你,你没事吧?”我几乎是慌张地问道。
少年却是抽噎着停不住。我被他哭得心疼,拉过他的手,拍着他的手臂,尽量温柔地说道,“好孩子,别哭;没事的,嗯?别哭,别哭了,乖。再过几天我们就送你回邺城,你就又可以见你的爹娘了。”
“爹娘定不会要我了,”少年哭着说道,“我给阿翁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爹娘定不会要我了。自从阿翁被丞相叫去谯县了,爹就一直愁眉苦脸的,以为没旁人的时候便一个人躲在后院里喝酒流泪。我都瞧在眼里。后来,后来我看见了丞相的赠礼;我看着奇怪,告诉爹爹,他便说阿翁不会回来了。他以为我不懂,但其实我懂;丞相要逼阿翁听话,我知道的。我偷着来寿春,是想叫阿翁听丞相的话,回邺城来;可如今却给阿翁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哭着哭着,他突然收声,一把推开我的手。“你,你如何知道丞相和阿翁的事?”他恶狠狠地说,“你套我话!”
“我何须套你话?”我长叹了一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一个空食盒么!曹操的那点破心事谁不清楚。只是,哎,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小正太有点愣了,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而我却觉得五心烦躁。
一开始我觉得这孩子冲动,鲁莽,毫无分寸,简直就是找死来着的;可是转念一想,荀彧终究是他的外公!陈群是个老练的政治家;他可以流着泪袖手旁观,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却要怎样压抑对亲人的不舍?他敢千里迢迢奔寿春来,无论如何都不离不弃,这份勇气和执着当真叫常人汗颜。
只是拼着性命走这一遭又能如何?如今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
22。 王佐之殇
诸葛亮显然很熟悉荀彧,甚至感情深厚,以至于向来平静如斯的他可以当着我的面流泪——可是再深厚的感情也不足以让他有丝毫的手软。
排水工作渐渐接近尾声,周围的民工也越来越少,斗舰却开始在寿春城东门外的河面上驻扎。诸葛亮开始散播传言,说成德合肥两城皆被江东所破。其实他也没有完全说谎;八月初四的时候我们收到张飞军报,合肥城破,李典亡,成德投降。诸葛亮显然还嫌这些不够,又突然将送进寿春城中的粮食分量减半。要知道他之前送的分量也只不过刚好够寿春城内不被饿死而已;我根据淮南民众提供的大概人口数量算过:每人每日最多两百克面。如今分量减半,只怕真要饿死人了——或者暴动。
八月十三,荀彧献城。
那日诸葛亮一直到大半夜才回来;回来后他直接找到我,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荀令信中言道明日开城;书凤且安排运粮入城,明日和亮去寿春。”
我呆了足足五分钟,这才几分心惊地追问了一句,“他当真降了?”
“他卸了墙头旗帜,送出书信,应是诚心献城;当然,便是有诈,亮也自有准备,”诸葛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我仍是听出了沉重。
我还是傻傻地站在哪里,心情复杂得要命。打了近五个月的仗,忙了一年多,总算最后的战略目标马上就要到手,我自然是欣慰和兴奋的。可是一想到寿春城中的荀彧,还有陈泰这个小正太,我顿时又觉得五心烦躁。我当然想要寿春,可我也想要让这一老一小好好地活下去!我傻站了半天,直到诸葛亮叫我才终于忙着问了一句,“陈泰怎么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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