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梨,冯俐说是凤梨。她让我吃。我说分了吃。冯俐说梨是不能分吃的。分梨即分离这一民间禁忌我是知道的,但我并不在意。我用手拍拍冯俐的面颊说我要独吞这个冯俐(凤梨),分食这只凤梨。冯俐笑,说现在你只有资格独吞这只凤梨。我仍坚持两人分了梨吃。冯俐说难道你希望和我分离吗?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唯心学说,分离与否只取决于我们俩,不取决于别的。在我的坚持下梨分着吃了。我写的“口味极佳”很不真实,不是说梨的品质差,而是吃梨的时候我品尝到的内心的苦涩。现在不是真的和冯俐分离了吗?我不由得想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无形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么?“分离不分离只取决于我们”,这看似正确无误的话在现实中并非如此。
8月20日: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引用这句俗语是为了记住与将军在清水塘农场的第二次见面。头一次是来农场的第二天。全场突击收麦。那天我的任务是往马车上搬送麦捆。在三中队的将军也干同样的活。我把麦捆扔到车上后正要往回走,这时看见扛着麦捆从另一块地里走过来的将军,他也看见了我。要想搭话只有我站在原处等他过来。但这是不成的,就返身走开,没接上话。从此我格外注意三中队的活动,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将军比我早一个月转北监,判的也早,不知道刑期是多少。看见他我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他是我在这里逢上的头一个熟人。况且在草庙子看守所期间我们相处得很好。自崔老离去后,将军也给了我不少照应和安慰。我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另外我还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其他狱友的情况。再次见到将军就是记下“将军不下马”的这天,我和他作为各中队的公差去场部领东西,碰面在仓库门口。当时领东西的人很多,吵吵嚷嚷,争先恐后,这正给了我和将军说话的机会。我首先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十八年。他又问我,我相告了。也许他猜到我的心里,不待我再问就把他所知道的其他狱友的情况向我一一禀告,谁谁判了多少,谁谁在哪里服刑,他最后才说到崔老,言简意赅:崔老他作古了。我没表示惊讶,崔老的这一结局是在意料之中的,崔老自己就说过不是回家过年就是到阎王爷那里过年的话。家没回成,自然只有阎王爷那里可去。将军的消息只是对一种已预知结果的事实做了印证罢了。但听到崔老的死讯我是很悲伤的,心有疼的感觉。我和将军还说了其他一些话,多遗忘了。只记得最后他对我笑了一下(将军的笑很有特点,眼和嘴都合拢成向上弯曲的缝),说句:忘了所有的一切吧,大学生,把脑袋空出来会少些痛苦的。我没回应,只是想难道我们还有忘记的权利吗?如果有我还用得着如此挖空心思写这劳什子“大事记”吗?
8月21日:晚饭后郝管教找我说话,告诫我要克服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我认为这样针对性极强的教导对我非常及时。
——首先我得承认受郝管教的教育是件很轻松的事。他待人很温和,不像其他管教干部那样时时事事表现出职业的严酷。前面说过他似乎有一种为犯人解决思想问题的癖好,表现出来的善意与执著就像一个狱中牧师。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受教育,使你成为一个优秀犯人。只是因为他施教于人的愿望过于强烈,从而使他的做法显露出与他的管教身份不太相称的天真气。比如说他识破不了高冲对他明显的利用,以使高冲那并不高明的伎俩屡屡得逞。总而言之,郝管教属于管教干部中很特殊的一种。他强悍的躯体内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他和我说话是与新到犯人的例行谈话,要点是希望我克服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我的理解是未见得他已经认为我有了骄娇二气,而是针对知识分子的通病给我打一支预防针,算是防患于未然吧。亦可见郝管教的良苦用心了。
8月23日:今天锄玉米,高冲不慎落水,众人一齐救援,受到郝管教的表扬。
——这一则记事使我想到俗语“马熊有人骑,人善有人欺”。只因佟管教不在,中午收工时大伙一齐向郝管教要求到清水塘边吃饭,因干活的地方离清水塘足有一里路远,一来一回要许多时间,郝管教看看大伙热得不成样子,答应了。于是大伙兴高采烈地“移师”清水塘。
一边吃饭一边往身上撩水解暑。有人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又得寸进尺向郝管教提出下塘洗澡的要求。但未被郝管教采纳。这就说到了落水的高冲。自从上次“对质”事件之后,高冲对我一直很友善,说谁要欺负我就对他说,他会帮我把事情摆平。我知道他能,同室的十几个人包括班长在内都有些怵他。开始我不想仰仗他的势力,我想我与人为善别人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久我便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有人见我当了犯人还文质彬彬的很看不上眼,就挤对。我的眼镜动不动就找不到了,谁帮你“找”到了就向你索取报酬,见什么要什么,不给就骂骂咧咧。不仅如此,我的东西还常常不翼而飞,这些我都忍了。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无法忍受,我的右邻铺是个五十多岁的刑事犯,就是前面提到的我中暑后奉命往我身上撩水的曹先佩。曹是廊坊一所中学的会计,因奸淫幼女罪入狱。他的案子我听高冲说了,着实蹊跷:有一天早晨曹去上班,不料没去学校,倒走进派出所里。人家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来交待自己的罪行。问有什么罪行。他说他犯了奸淫幼女罪。问奸淫的是哪个幼女。他说是院里邻居家的女孩。做了笔录后就把他拘留了。派出所又去到女孩家取证。结果无论是那女孩还是那女孩的父母都矢口否认有这回事,那女孩还说曹爷爷是个好爷爷。对此派出所的人认为是当事人“家丑不外扬”才予以否认的。既然曹本人都承认了,哪还会有假?就把这案子报了公安局,直至后来判了罪。这事看起来荒唐,可实实在在就是这么进了劳改农场。犯人间不知避讳,有人问他到底和那女孩有没有奸淫,他一会说有,一会又说没有。弄得大伙也不辨真伪。
我无法忍受的事是夜间睡觉时常常受到他的侵扰。一开始是向我这边拼命地挤,再后来就把手伸进被窝里乱摸,好好的觉就叫他搅醒了。上学时我就有失眠的毛病,入狱后又加剧,到了清水塘由于劳动的缘故竟好了,一觉睡到钢轨敲响。不想被这强奸犯一搅闹又开始失眠了。我也试图反抗他,把他的手推到外面,可没过多会儿他又伸进来。我恨得要死,又无计可施。于是就对高冲说了,高冲听了说这狗日的砍椽子嫌砍自己的还不过瘾,就砍你的。我不解,问啥叫砍椽子。高冲笑笑说被窝里玩鸟自己找乐呗。我这才明白砍椽子是指手淫。经高冲这么一说我倒真的联想到一些情况。夜里我常常觉得身子那边一动一动地不停歇,就像人在发摆子似的,原是干那桩事。高冲说我和那厮过过话,治他是小菜一碟。我没见高冲什么时候过了话,更不知道过的什么话,但后来我得到了安宁。当然“那厮”还不断地发摆子,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再说到在清水塘边吃饭的事,大伙吃完了饭就下到塘边擦澡清凉,高冲走到我身边,悄声问一句老周你会游泳吗?我说会。我又问他会不会游,不待回答他的身子突然打个趔趄一头扎进塘中,正是深水处,扎进去就不见了影。一时大伙都怔了,不知所措。过了会儿高冲从水里冒出头来,边挣扎边高呼救命。“救他!”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我便跳进塘里,急速向高冲游去。这时塘边上其他犯人也一齐扑进水里,场面惊险而热烈。终是化险为夷。高冲被大伙抬到岸上的树阴下,睁了下眼,接着便呼呼睡过去了。这期间郝管教虽未下水,却担当了抢救的指挥组织者。见人没事,才松了口气。见许多人还赖在水里不上岸,他没吭声,算默许了。夏日沐浴那可是大伙渴望已久的享受啊。我觉得一辈子都没这样舒服过。傍晚收工的时候郝管教对大家的舍己救人精神进行了集体表扬,并感叹说可见他对大家的政治思想工作没有白做。这晚睡觉前我关切地问高冲身体恢复得怎样,肺部和气管有没有感觉。高冲朝我诡秘地一笑,低声说,我向你露个底吧,我读书的时候参加游泳比赛得了全校第一名哩。他的话开初叫我一怔,很快脑子便转过了弯,原来今天的落水是他演的一场戏。这家伙可真够各色的,又听他嘴里唧咕道:任何鸡巴规章对我高冲都是无用的。见我不吱声他又说今天让你洗个痛快澡,不领我的情吗?我说领情大伙也领情。我说的是真心话,不单单指他让大伙集体洗了一个痛快澡,而是说劳改队里需要高冲这种活宝,否则人不累死也会活活闷死的。
8月30日:临时调到建筑队。心情很愉快,决心干好。
——场部要另建一座水塔,解决水供应不足的问题。从附近的帽儿山劳教农场调来一个建筑队施工。我和另外几个从各大队抽来的人当小工。来建筑队后我一眼认出在K大同宿舍的李德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场合见到李德志自然什么都清楚了。李德志深度近视,没认出我。后来就开始干活了。先挖地基。挖完地基开始砌墙。我发现李德志属技术员之类的角色,拿把尺子这儿量量那儿量量,对砌墙的人指手画脚。当时我挺奇怪,心想这数学系学生啥时学会了这手艺?直到吃午饭时我才走过去和他说话。他认出我后显出很激动的样子,问这问那。他问完了我又反过来问他。他说他三月份来到劳教农场,同一批有K大和其他院校的二百多名被判劳教的右派师生。后来又从天津、廊坊等地陆续来了不少人。他说劳教大队差不多是右派分子的天下。我问他劳教几年。他说没有期限,所有判劳教的人都没期限,上面的说法是谁改造好了就给谁解教。我说这就没准儿了,改造好了的标准是什么?他说没标准,全看管教干部对你怎么看。正因为这样,大伙为了早早解教不遗余力在管教面前表现自己,咱们K大历史系的那个唐明生有一次就累休克了。我说唐明生这名字没印象。他说怎么会没印象?他针对《人民日报》的《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两篇社论贴出的那副对联可以说轰动整个K大。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副对联贴在民主墙上,一联是:这是为什么——恼羞成怒;另一联是:工人说话了——祭起法宝。这副对联确是一针见血指出事物的本质,也显示出作者思想的敏锐以及行为的果敢。只是俱往矣,成了劳教分子的唐明生为改造自己竟然把自己累休克,想想真叫人无话可说。
9月2日:继续建造水塔。李技术员的成才之路对我很有启发。
——参加建造水塔对我真是好事一桩。能逃避难捱的田间劳作,还能继续和舍友李德志叙谈。李德志居然也会砌墙,瓦工活干得比任何人都漂亮,我给他打下手,这样就有了谈话的机会。说到改造对人的改变,其实不仅仅体现在唐明生身上,几乎每一个被改造的人都在不断的改变中,包括李德志,也包括我自己。李德志说他刚来劳教队时什么都不懂,不会干活,不会表现,不会看管教眼色行事。因此不断挨整,被分配干最重的活。后来他发现长久不动脑筋连记忆力都减退了,他意识到必须改变。他从重新下棋开始,没有棋盘和棋子,就找人下盲棋。那时农场正在开山取石,他和那位棋友抬一副筐,两人一边抬石头一边用嘴下棋。记忆力竟渐渐恢复。这就给他一种启示:要开动脑筋,要用超常的智力来弥补体力的不足。
修渠过程中他发现瓦工活要轻松得多,就留心瓦工的一招一式。可谓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再用手实践。没听说有像他这么学艺的,可他就这么学,学会了,学得地道,可谓无师自通。居然有人说他泥水匠出身,建筑队把他要了去。不久他又发现技术员动口不动手更消停,就暗暗向技术员学习技艺,毕竟是数学系学生,建屋挖渠这等简单工程的测量计算对他来说是雕虫小技。就这么又跃升为队里的技术员。一个头脑开了窍的人是很可怕的,再加上几分聪明,就更不得了。李德志的“成长史”使我受到了启发,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行动起来,这才有了前面“李技术员的成才之路对我很有启发”那句话。
9月5日:今日水塔竣工。发生一桩事故。
——施工前后半个月,水塔建成了,高高屹立在场部后面,比最高的树还高许多。站在脚手架上能向四外看得很远。我久久向南方望去,眼光不离半山坡上的一小片树林,那就是帽儿山劳教农场的妇女队驻地,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我老是觉得冯俐就在那里。对此我也询问过李德志,他说因缺少与妇女队接触的机会,因此不能确定里面有没有冯俐。可我觉得里面一定有。我让李德志回去便想法打听,有消息赶紧告诉我。
“发生一桩事故”这说法有点轻描淡写,似乎最多是有人打破了头或者摔坏了腿。事实是有人送了命。从脚手架上一头扎下来,当场断了气。对此人的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根本不是事故,是自杀。根据是身为前北师大历史系讲师的死者有自杀未遂的前科。我问李德志怎么看。他说自杀的说法能站得住脚。我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讲师死得真是太聪明,从施工现场坠地,方法既简便易行,又模糊了事故与自杀的界限。不仅自己身后不落个罪名,也避免给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转念一想,一个人能这么聪明地死,为何不能聪明地活?像李德志和大多数同类那样?
9月10日:从今天开始调整了作息时间。记下以督促自己。
起床6:30
吃饭7:00
出工7:30
收工11:30
开饭12:00
再出工1:00
收工5:00
开饭5:30
学习6:30
结束8:30
熄灯9:00
——其实,记下作息时间也无实际意义,因为所有活动无须自己把握,到时候钟声吆喝声如雷贯耳,一声令下立刻行动,就像一群被放牧的羊,羊们还需要知道个作息时间吗?无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