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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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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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日:今天是五一劳动节,因农活紧不放假,佟管教说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更有意义。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敢说这是古诗中被今人朗念最多的一句。佳节思亲是必然的,感受却不尽相同,而对许多人来说,节日又像一把能打开记忆深处大门的钥匙。真是这样,当佟管教在队前宣布过节不放假的决定时,我的头脑中便浮现出许多与此相关联的往事。印象最深的是国际儿童节,在考进中学之前,父母总在这一天对我们姊妹施以优待,或送一件小礼物,或者吃一顿好饭。当然学校里还有庆祝活动,很激动人心。而对于五一劳动节,我们就不在意了,因为那是大人的节日。我清楚记得一九五二年那个劳动节。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全家人只有大哥放这个假。大哥的兴致很高,对这个假日做了许许多多的安排,什么和同学一起踏青啦,什么到海边去捕海鸥做标本啦等等,反正设想很多,好像这一天能当好多天用似的。可是在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吃了早饭文起帮我去进货吧。大哥一听急了,抗辩说今天是劳动节干吗还叫我工作呢?父亲笑着说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不是更有意义么?父亲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一向严肃的父亲难得说出这么句诙谐的话。所以今天一听佟管教关于以劳动庆祝劳动节的话我就记起父亲曾说过的相同的话。不同的是父亲的话大哥可以不听,而佟管教的话我们就只能从命。对我而言,过节倒给我增添了许多忧虑,我担心场部要为过节杀猪,队长会不会还要锻炼我继续叫我去出这个公差?虽然上回杀猪没出现头一次杀牛那样的过失,可还是恐惧得要命,心不住地抖。我听说人惊吓出来的毛病很难复原,也就是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我想要是队长抓住我不放早晚我会吓出心脏病的。

早晨起床,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耳朵里也总是听到猪在叫。我盼着早点敲,越盼就越是不响,好像成心折磨人似的。我还盘算着找一个能推掉公差的合理说法,说法想出了不少,可我明白哪样也不能让我得逞。只须管教一句:是队长的命令,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得乖乖地从命。这个劳动节的早晨对我是极其残酷的。我几乎感到支撑不住了,要病倒。钢轨终于敲响了。哪次出工也没像这次出工让我高兴不已。走出牢营的大门口,我竟兴奋得想唱歌,《西波涅》欲冲口而出,我及时咬紧了牙关。歌只是在心中唱起。五月的田野已是满眼碧绿,远处的帽儿山也成葱绿一片了。我叹了口气,冯俐的容貌这时浮现于我的眼前。每逢佳节倍思亲,无论是不是“佳节”,我都会想着冯俐。冯俐究竟怎么样了呢,我迫切想知道。

5月5日:休息半天。张撰赠画。

——上午休息。洗了衣裳就坐在铺位上看书。张撰持一张纸走来,说老周送你一张画,献丑了。我接过来,见是一幅铅笔素描画。我冷丁觉得画中风景十分熟悉,遂问画的是什么地方。他说你真的看不出来吗?经这么一说,我倒认出了他画的是帽儿山。山的轮廓走势,山坡上的树木以及掩映在树木中隐约可见的“东宫”,都十分地逼真与传神。画面落款处写着一行小字:心中的西波涅。这一刹我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情谊。我说谢谢你老张。他说不用谢,想看就拿出来看看。又说可惜没有油彩,有油彩的话可以画一幅更逼真些的。我说这画就够好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张撰放低声说老周我不知道你女朋友长得什么模样,知道的话我会让她出现在画面里。我说她在不在画中对我都是一样的。他说是的,人在你心中,这就足够了。我点点头。他又说老周我有一个心愿,哪一天能见见“东宫”里的那些妃们,相信会画出一幅佳作的。我说如果画这么一幅画,无论其思想深度还是美学价值都是了不起的。他点点头,说我一定要画出来的,否则就对不起她们。这时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画。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我不由想起那天在井底下和张撰的谈话,心想也许真如张撰所言在劳改农场能够寻觅到美的,尽管是一种凄美。

5月7日:高冲与高干,强中自有强中手。

——天气已经转暖,打井暂告一段落,开始春耕和给麦地浇水。新打出的井立刻派上用途。

以前为了调配的方便,场部给各大队的任务多是单一的,如打井专门打井,修渠专门修渠。现在为各大队划分了地块,地块上的活由各大队自己调配。任务从大队下到各班,又成单一的了。耕种的专门耕种,浇麦的专门浇麦。对比起来,耕地更劳累些。我们班倒霉,分了耕地,耕地没有机器,也没有牲口,全部靠人。犁具是木工队制造的“二人抬”,一人在前面用肩拉,一人在后面用肩扛,拉的扛的都不轻松,干不上半天肩膀就肿了。“二人抬”数量有限,剩余的人要用镢头刨。分配活计时高干看谁不顺眼就让谁使用“二人抬”,而不顺眼的自然是我们这些老右。我们一边犁地一边感到愤懑。到大半晌时,佟管教有急事回了场部,走得匆促将大衣和帽子落在工棚外面。工棚是冬季打井时临时搭建的,供管教们避风寒之用。佟管教的衣帽就挂在工棚的门口,远远看去像佟管教站在那里。休息的时候高冲凑到我跟前,悄声说时机到了。我问什么时机。他说整治高干啊。我问怎么整治。高冲如此这般地对我说了一通。我有些担心,说这样你会有麻烦的。他说不怕。说完就向工棚走去。我看着他取了佟管教的衣帽进到工棚里面,便按他的“部署”到不远处的沟边去找高干。高干这时拉完屎刚提上裤子。我说市里检察院来人找你。他一听脸变了色,哆嗦着系腰带的手问检察官怎么到地里来了。我说不晓得。他问检察官在哪儿。我说在工棚里。他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向工棚奔去。看他进了工棚我立刻把高干遇上的麻烦事对大伙说了,都知道高干的案子属男女关系性质,一听来人复审他的案子,不用发动就一齐拥到工棚外面偷听,说偷听其实也是偷看。工棚是用高粱秆围堵起来的,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情景,此时威严的“检察官”坐在石条凳上,压低的帽檐遮住半张脸。高干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检察官”正询问他的案情。一问一答,工棚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讲讲你的犯罪事实。

这……案卷上都有记录……

你以为我没看你的案卷吗?我们复审案子既要看案卷也要听犯人亲口讲。这个难道你不懂?

……

你到底是讲还是不讲?

这……

什么这的那的,不信你他妈的有脸做没脸讲?!不讲也可以,以对抗复查论处。

这……

我讲。

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讲。

我不知道从哪件事上讲。

可见你的罪行太多,自己都不知道从哪件讲,那就从后往前讲。

讲胡瑞云?

讲胡瑞云。

胡瑞云是单位保健站的护士。我和她的事是顺奸,因被她男人撞上了,她反咬我是强奸。

你和她发生多少次关系?

记不清了。

大约有多少回?

十几回吧。

你们在哪里搞?

只要有机会哪里都行。

你具体说说都在什么地方搞?

公园、医务室,有时也在她家。

你说说头一次的过程?

……头一回我和她一起逛公园,后来天黑下了,后来一块到小西湖边上的树林里……但这次没做成。

怎么没做成?你态度不老实,案卷上写的是搞上了。

没搞成,这次真的没搞成,胡瑞云不同意。

跟你出去了怎么又不同意?

她嫌草地上的露水太大。

接着讲。

第二回还是在公园树林里。

什么时间?

还是天黑以后。

这次搞成了?

嗯。

这回胡瑞云不嫌有露水?

这……

这什么?

这次我有准备……

啥准备?

带了一块棉毯子。

接着讲。

接着就是干那事。

你给她脱裤子?

不是。

她自己脱?

嗯,我对她说抓紧时间各人忙活各人的。

以后呢?

以后……就干起了那桩事。

黑天瞎地看得见?

天上有月牙儿。

以后呢?

后来……就干了。

怎么干?

就……那么干。

具体讲。

这……

预审你就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啥事到如今又回避?难道改造了好几年没成果?

有成果有成果,不信你去问管教。他们一致表扬我改造得好。

我不用问,改造得好与不好由我自己做判断。

是。

接着讲是怎么开始干的事。

我……

我先用手摸摸。

摸哪儿?

大……大腿根。

接着呢?

接着就把我那东西往里放。

把你那啥东西往里放?

就……

就是那东西。

那东西没个名?

……

你说那东西有名没有名?

有……有名儿。

叫啥呢?

叫……叫老二。

啥老二?不明白。是土话?

是……老二是土话。

记录在案不许说土话,说学名。

说学名?

不错,说学名,那东西叫啥?

叫……

说!

生器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干慌乱中将生殖器说成了生器殖,高冲忍俊不禁狂笑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在工棚外面偷听的犯人也哄堂大笑起来。这时高冲已从头上摘下了警帽,将笑得赤红的脸对着高干。开始高干两眼直愣愣的,后来方明白上了当,立时暴怒了,破口大骂着向高冲冲过去,挥拳击高冲的脸。高冲躲过后结结实实朝高干当胸一拳,这一拳就将高干打得踉踉跄跄,他跟上一步又是一拳,这一拳就把高干打倒在地了。高冲指着高干的鼻子骂:你个狗日的流氓犯,别人怕你,你高爷爷可不怕你这个生器殖!滚,快滚,不滚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生器殖!高干大概明白自己不是高冲的对手,不敢回声,爬起来逃窜而去。工棚外面的犯人早已收住了笑,事情落到最后这一步,大概就不可笑了。这一刻我心里扩充着从来没有过的痛快,不仅我,还有其他老右。

5月9日:我和高冲犯了错误,理应受到管教的处罚。我在小号里对自己进行反省。

——由高冲主谋我配合捉弄高干,事后本以为他会立即向管教报告,我们提心吊胆的等着惩罚降身,但几天过去没任何动静,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这有点反常,有点不合常规。后来我和高冲分析:高干不是个善茬儿,平常屁大的事他都向管教报告,现在吃了大亏倒保持沉默,这其中必有缘故。这么分析我们便松了口气。从情况看这次对高干的惩罚十分奏效,打了他的威风,整日像遭霜打的庄稼般蔫了。往常跟着他转的那伙刑事犯也不再把他当首领了,大概觉得向这样的无耻流氓俯首称臣是不大光彩的。更有人痛打落水狗,公开奚落高干,像演双簧似的,这个说怎么没干成?那个说露水太大。这个说这回怎么干成了?那个说带了毯子。引得哄堂大笑。高干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又有人认为高干的卑鄙下流辱没了“高干”这个名号,该另换一个。几经酝酿,备选的有“老二”,“老生”(生殖器),“东西”等,反正都是鸡巴一类。最后商定叫“老二”,就冲他老二老二的叫了。懒得出口就伸出两个指头在他眼前晃晃,弄得高干面红耳赤。这都是刑事犯们的作为,而平时被高干欺压深重的“敌矛”们倒持一种温和姿态,对此高冲很不高兴。私下发牢骚说你们这伙识文断字的人怎么这般没筋没骨的,这次不彻底整垮他以后还会咬人的。我无话可说,平心而论,我们痛恨高干,为此才谋求惩治他。可要让我们“老二老二”的辱骂也实是难以出口。文化人就是这般不可救药,当然还有对高干抱有幻想的成分,觉得他也许会从这件事情上接受教训改恶从善,那就不妨放他一马。不管怎么说高冲的行动使我们暂时摆脱了高干的压迫,也瓦解了“内矛”阵营,缓解了敌对态度。气氛宽松多了。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持续多久,我们又重新落进深渊。正应了高冲所断言,高干像一条从僵死中苏醒的蛇又开始咬人。是管教的支持让他“苏醒”的。不知怎么,管教终于知道了高冲冒充检察官的事,那晚熄灯前佟管教突然来到监舍,先宣布关高冲小号半月,我一周。又发布命令:除班长高干外,其他犯人一律把衣裳脱光。一听都愣了,这命令太悬,让人难辨真假,没一人动,齐瞪着佟管教看。佟管教咆哮说谁敢违抗命令也关他的小号。见管教动了真,知违抗不得,就乖乖地脱起衣裳。不知别人,反正脱衣裳时我一直懵懵懂懂,猜不透佟管教葫芦里装的是啥药,服刑条例规定,犯人黑下要穿衣睡觉,冬天只能脱下棉衣棉裤,依照这一原则,我们脱了外面的囚衣就停手了。佟管教吼道不行,都给我脱光。再脱就剩下一条裤衩。佟管教又嚷再脱。再脱就一丝不挂了。到这一步,管教捉弄犯人的企图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没人敢于违抗,都脱光了。赤条条地站在那里。昏黄的狱灯下,监舍里的情景使人一下子联想到澡塘子。不同的是澡塘子里暖暖和和,而这里却是冷冰冰。不一会就冻得全身发抖。佟管教始终黑着脸,眼珠朝满舍的赤身犯人身上转转,然后冲高干说你干吗不问问他们胯裆里郎当着的是个啥东西?这时的高干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形状,得意地阴笑着。他先走到高冲身前,眯眼上下端详一番,后往那东西一指说:高冲你说这是个啥东西?高冲伸出两个手指朝他晃晃,高干满脸恼怒:你说话!高冲说:你知道的,老二,你弟兄。后面三个字他压低了声音,但屋里太静,都听见了。高干满脸羞怒吼道:你,你,你说学名!高冲说生器殖嘛。有人哧哧笑出声来,又有人跟着笑。高干气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佟管教见状立刻为他助威,他怒视着高冲:你给我说,那,那是个啥东西?!高冲不说话,只是看着佟管教。佟管教暴怒了,他指着高冲的鼻子:你,你到底说不说。高冲说:我说,是狗鸡巴。大概是高冲的回答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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