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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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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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的情况,老龚就简单扼要地说了被打成右派的经过。他的名字叫管勤,外号倒霉蛋四六。只屑把这一外号的来由讲清楚他的事情也就大体清楚了。S大历史系共有二百多名师生,经研究确定打右派一百名,正要公布时从市里来了一位领导视察工作,领导看了这份名单后问历史系一共多少师生,系领导如实回答。这位领导说这个比例过高,不符合上级精神。说完便拾起一枝笔在名单中间画了一道线。说要上面的,这些就行了。这道线画在四十六与四十七之间。公布以后打成右派的认了,没打成右派的也放心了。可不知怎么后来领导划线这码事传出去了,而且很详细,说线上面最后一名(也就是第四十六名)是管勤。管勤听了心里非常不平衡,到各级领导那里去反映,说以画线的方法来确定人的命运太草率,太不负责任。还说仅此一点便说明反右运动是十分荒唐的。情绪一激动对反右运动进行了否定与攻击,问题就严重了。就当了极右,又被判了刑。倒霉蛋四六这个外号是到了劳改农场以后有人给起的,因为他不断讲他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讲后大呼倒霉,就叫了倒霉蛋四六。老龚评介说如果从事物的表面现象看管勤确实是不好接受的。一线之隔,第四十七名毕业后分到了科学院(此人后来当了科学院院士),而第四十六名的他“分”到了劳改农场。如果跳出S大历史系这个小圈子,从更大的范畴来衡量,管勤是应该认可这个现实,因为比他更倒霉的大有人在呢。我同意老龚的观点,管勤是当局者。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由于野菜比蛇更难寻觅,当我们返回“御花园”时他俩已归来多时了。我们没看见他们杀蛇和烹饪的过程,只见锅里冒着热气,空气中飘着一种异样的气味儿,让人作呕。满面春风的栾管教用勺子敲打锅沿,半认真半玩笑地冲我和老龚说,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不劳者不得食。

我和老龚没吃蛇,即使是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各取所需我们也不会吃。

栾管教的到来一下子改变了“御花园”的生活形态,我们像掉进了“冰窟窿”,心里冷得直打哆嗦。前面说过,我们对于自己能在“御花园”这里劳动改造十分满足,尽管也饿肚子,但心里总还存有一种希望。现在我们的希望全消,完全断炊,没有了任何指望。我们都在心里念叨着:完了,这遭完了。“一是自力更生,二是自力更生,三还是自力更生。”栾管教临走时慷慨地将这一精神礼物连着送了我们三回,我们领情可我们知道送一百回一千回也不管实际用处,该完还得完。填不饱肚子,我们陷入了绝境。

绝境面前,陈涛不再以领导者自居。他嘴里也念念有词:一是自力更生二是自力更生三还是自力更生。他说这个实际上是放弃了责任,让大家各谋生路。他自己是无忧的,他有蛇吃,栾管教教会了他捕蛇吃蛇的本领,沼泽地里也有的是蛇,是蛇囤子。他到沼泽地里走一趟回来手里便倒提着三四条蛇。“陈涛变成了鼬”。老龚这么形容陈涛。人也好,鼬也好,他终归还是“御花园”的犯人头儿,有事就得找他。我和老龚敦促他去场部反映“御花园”的实际情况,要求领导发放一点口粮救急。陈涛拒绝。理由是既然场部有规定,况且以前也碰过钉子,去了也是白搭,反倒要挨批评。老龚说挨批评也要去,我们不能等着饿死。陈涛说按领导指示办: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就死不了人。老龚说你是行了,有蛇吃,我和老周咋办?陈涛说你们也可以吃蛇嘛。我带你们一块儿去沼泽地里抓。老龚说你知道我和老周不吃蛇。我说我真的很害怕。陈涛说什么事都有个过程,那天跟栾管教去抓蛇,不害怕是假的,心像被一根小绳提溜着。可一想不这么着不行,是死路,就死逼着干了。一干就知道没啥大不了的。打个比方就像旧社会的刀斧手,头一遭行刑砍人肯定得横着一条心,以后砍人就像杀鸡杀鸭了。我说陈涛你行我不行。陈涛说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老龚火了抬高声音说:看来我说你们陕西人缺乏责任感可真没说错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就是走西口。陈涛被老龚说得直翻白眼。他火辣辣地说:你个老龚真他妈能胡联想啊,我咋是走西口?这是西口吗?西口快到老毛子(“老毛子”:民间旧指俄国人。)地界了。你看样还没饿昏,离饿死差得更远。我说老陈老龚的意思你没听懂,他是说你是这儿的负责人,负责人就是负责任……陈涛打断说:说这个我可不愿听,谁说我不负责任?今天中午我负责向你们提供一份高蛋白的食物:清炖蛇段,你们吃不吃?吃不吃啊?!最后反让陈涛将了军。

@奇@那段光阴真是不堪回首的,如果将陈涛比作蛇的天敌鼬,那么老龚呢?我呢?“老龚是只羊”,这是陈涛回敬给老龚的称呼。“老龚是向日葵”,这是我对老龚的比拟。羊和向日葵都是取其一点,如果合起来就全面了。老龚一直坚持认为人与植物有相同的光合作用功能,并身体力行地加以实践。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沐浴在阳光里,或看书或闭目养神。他永远面对着太阳,身体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如同我说的“葵花向太阳”,陈涛说得损,说他是只“烤全羊”。说实话,我对老龚的理论将信将疑,对他的实践也不敢苟同,所以我不效仿。应该说一段时间里我和老龚同属于一个营垒,这营垒不指思想形态,也不指共同的被领导地位,而是指共同的生活方式,即以吃野菜为生。我们和以食蛇为生的陈涛分道扬镳。

@书@陈涛的生活极有规律,天刚放亮他就走出“御花园”,像猎人那样手提武器(木棒)向沼泽地走去。他抓蛇一般需小半天时光,天快晌时提着猎物返回“御花园”。我和老龚对他有两点要求,一是要他远离住处杀蛇,二是单独用一个锅。他也乐得与我们划清界限。中午陈涛午睡,下午再次回到沼泽地抓蛇。但这次不杀光吃光,而是有所储存。这与栾管教有关。栾管教临走时除了告诫我们自力更生外,还半开玩笑对陈涛说好东西可不能吃独的。陈涛心领神会。他在住处附近挖了一个深坑,将蛇养在里面,留待回场部的机会带给栾管教。很快便有了可观的数量。陈涛没事的时候总愿到蛇坑那里去转转看看,就像农民喜欢到自家的谷仓旁转转看看那样。领袖教导:家中有粮心里不慌。陈涛是家中有蛇心里不慌,白天无忧无虑,夜里也睡得香。这就是陈涛一天过下来的大体情况。

@网@不知是出于对蛇的厌恶还是出于对陈涛的成见,老龚和我有意在生活节奏上与陈涛不同步。早晨陈涛去了沼泽地,我们滞留在“御花园”,老龚进行光合作用,我看书。这些日子里大事记还写着,小说是搁笔了。我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人饿过了劲儿就失去了饥饿的感觉,肚子里永远像装满了沉甸甸的东西(而不是像人们说的空空如也),但却无着无落,浑身无力,脑袋晕眩,看任何东西都走形。精神上也趋于麻木,什么刑期,什么未来,什么幸福生活,统统变成空中的流云。总之一句话:人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躯壳。待老龚晒足了太阳我们就一起去沼泽地,这时陈涛也快返回“御花园”了。前面我说一段时间里我和老龚同属一个“营垒”,这“一段时间”是指我们一起以野菜为生的时光。

后来沼泽地里的野菜日渐枯竭,老龚改为吃草,他真的开始实践他的“人要学会吃草”的理论。这个事件(我认为可视为一个事件)无论对老龚本人还是“御花园”都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于是我们这个“营垒”便分化瓦解,不复存在了。一进入沼泽地,老龚便朝青草茂密的地方去,我则选择青草稀疏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才有野菜。寻找野菜的过程是一个怒气填胸的过程,野菜久久不肯露面,便在心里怨恨老天的吝啬,连最下等的食物都不肯多给一些。这不是不给人活路了吗?我相信苦难中的人是不会真心膜拜神明的,也会失去对神明的信仰。既然上苍全知全觉魔力无边,为何对身遭劫难的人熟视无睹,不予救援?沼泽地里的野菜难觅,挖大半天也不够下锅,而且会越来越少。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熬。

陈涛一如既往地动员我和他一块儿抓蛇、吃蛇,这不能说不是种诱惑,可我难以和他为伍。我并不同意老龚关于蛇不属于人的食物链的说法,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抓蛇吃蛇,而是实实在在地怕蛇。如果让我在满世界无论是地上天上和水里所有生物中举出最惧怕的一种来,那就不是狮子,不是老虎和狼,不是鲨鱼鳄鱼,而是蛇。这种惧怕心理是根深蒂固的。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村里叔辈一伙人黑下在村外大水湾里洗澡,到半夜时都又累又饿,有人提议抓鱼烧了吃。他们就下湾抓了许多鳝鱼。烧上火堆,在火上烧鱼。边烧边吃,吃饱了就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有人从水湾边路过,看见熄灭的火堆旁堆满了蛇骨,吓得飞跑回村,向村人诉说有人在湾边烧了蛇吃。立刻全村哗然。这话传到那伙叔辈们的耳朵里,他们承认这事是他们做的,但说吃的是鳝鱼。目睹的人咬钢嚼铁说看见的是蛇骨不是鱼骨。叔辈们这才惊惧起来,立刻奔到湾边去看,果然看见的是绿色的蛇骨。他们当时就吓蒙了,死人似的直挺挺不动,而后便一齐呕吐起来,那是翻江倒海样的大吐,吐出了五脏六腑吐出了苦胆水。回家后都大病一场。再看见他们个个都脱了形,蔫蔫的一点精神没有,像掉了魂。这件事当时被当着一桩奇行凶为在周围一带地面流传,可见我们那里的人对蛇是怎样一种恐惧心理。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也同样说明这一点。所以我不敢想象自己去靠近一条蛇,追逐一条蛇,捉拿一条蛇,更不敢想象能用手杀蛇和张口吃蛇。

每当进入沼泽地意识里一方面对蛇回避,另外也打着别的生物的主意。饿极了的人看见所有的东西都与食物相联系,考虑能不能吃。眼下的时节沼泽地里除了蛇其他的动物极少,一年生的动物大都是幼虫,如水湾里的小蝌蚪,蹦来蹦去的小蚂蚱、小蟑螂、小蟋蟀、小金钟儿,小油葫芦。在灾荒年里我家乡的人有吃青蛙、癞蛤蟆、蚂蚱和螳螂的,我没吃过,现在会吃,只是没有长大。也有人抓老鼠吃,我没吃过,现在也会吃。只是老鼠的穴很深,掘不出来,老鼠出洞时又总是跑得飞快(躲避蛇也躲避人),别说我身体虚弱,就是身强力壮也难能捉住它,于是鼠肉也吃不成。沼泽地上空有各种鸟类;它们或是成群结队飞来飞去觅食,或是独来独往,啼叫声给沼泽地带来一点活气。我对这些鸟有着强烈的兴趣,看着它们就有些馋涎欲滴,可我找不到网,找不到枪。没有网和枪,吃鸟肉是妄想。

在清水塘我们曾捉过雁。那是前面我曾提到那个叫曹先佩的犯人的绝招。曹是狩猎方面的专家,不仅会猎雁,还会捅马蜂窝。他说捉雁最好方法是智取:黑夜,成百上千只的雁群在麦地里栖息,有一只更雁在执勤。更雁多是失偶的“单身汉”,地位卑下,又被叫做雁奴。捉雁人朝警惕守护雁群的更雁划一根火柴,更雁见到火光立刻向同类发出危险信号,雁们从睡梦中惊醒来仓皇起飞,但不远飞,只在空中盘旋,发现没有真实“敌情”便又落回地面,继续睡觉。这时捉雁人再对着更雁划一根火柴,更雁不敢疏忽,又再次发出撤离信号,后面的过程和前面就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雁们不得安稳。于是便恼怒了,以为是更雁“谎报军情”,戏弄“全军”,便一齐去啄更雁,施以罚戒。更雁很委屈,要是它和人一样有思维准会大发牢骚,骂骂咧咧:操,你们睡觉,老子辛苦,反倒出力不讨好,啥世道啊。思维反映于行动便是更雁脱离了集体,独自飞去了。这时捉雁的机会便来到了,你可以大摇大摆走到雁群中去,抓到哪个算哪个。就像从地里拔萝卜似的。这几乎是发生在雁族中的“狼来了”的故事(可见许多事理不仅适应人类,也适应整个生物界)。用这种方法捉雁可称得上人类狩猎行为中的一绝,只可惜不适用于我们犯人,因为我们不能使用火光,那会被岗楼上的警卫发现,一旦被发现我们就成了被捉拿的雁了。我们惟有徒手捉雁,这办法同样奏效,但要历尽艰辛。在离更雁几百米的地方我们匍匐下身子,慢慢向雁爬去,那是极其缓慢的爬行,不能出一点声响。这时要是遇到水湾也绝对不能迂回,得老老实实从水湾里过去。离雁愈近,爬的速度愈缓慢,完全像一只蜗牛,一丝一毫向前挪动,十几米的距离竟需一个多时辰。这样直爬到雁的近前,雁也不会发现。它们将人当成了静止不动的物体,不加提防。捉雁的瞬间可以说惊心动魄,与爬行时的缓慢截然相反,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雁的长脖抓住,雁都来不及叫一声,就做了俘虏(我们戏谑地将捉雁叫捉俘虏)。那时候我们差不多夜夜出来捉“俘虏”也天天晚上有雁肉吃。

这是清水塘留给我的最美好的回忆。在沼泽地里想着这些时我盼望着秋天和冬天早些到来,那时我会给老龚和陈涛露一手,我们就会吃到鲜美洁净的雁肉,那时的“御花园”就是真正的人间天堂。我不时抬头看看老龚,他在我左前方不远的地方,正一口一口地吃草。劳改农场是个没有“自我”的地方,任何行为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老龚吃草也不例外。他看好草地一般先在范围内巡察一番,看有没有蛇躲在草丛里,如果不放心,就用棍子搅动草丛——打草惊蛇。要是还见不到蛇,他就蹲下身子或坐在草地上,开始辨认各种草类混杂的草棵(我知道在这之前他已对照着书本对各种草类的可食性进行了研究)。沼泽地土质肥沃草也长得肥美,绿油油的,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老龚毕竟是人,他不像羊那样用嘴啃草,也不像羊那样打嘴便吃不加辨别。老龚吃草充分运用了人类的智慧,先用手掐下了可食草的嫩叶和草心,填进嘴里慢慢咀嚼。这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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