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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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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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哪儿都成。但要打准打狠,不要恐惧。蛇看样子凶恶,其实很脆弱。你捏着它的尾巴向上一提溜脊椎骨就脱臼了,就和死的一样了。陈涛说。

我没再吭声。

陈涛又说:我估计前面这块大洼地隐藏着成百上千条蛇,虽然数量很多,但发现也不容易,蛇的习性好静,平时多呆在窝里或草丛里。只有觅食的时候才出动。我归纳了抓蛇的四字经,一看二听三引四轰。一看……哎,老周你看见了吗?

我摇摇头。

人不抗念叨,蛇也一样,一念叨就来了。看那儿。陈涛一指。

顺陈涛的手指,我看见一条大灰蛇,有两尺多长,听召唤似的向这边滑过来。我的腿有些打战,欲退,陈涛将我扯住。

别退。陈涛说。蛇的视力很差,现在它还没发现我们,发现我们后就停下,然后拐弯溜走。

这是条什么蛇呢?我问,问是为了壮胆。

这得去问老龚。陈涛说。我不研究这些,不为这个费心劳神,没实际意义。你也无须知道太多。蛇是肉,肉能吃,知道这就得了。

没等蛇溜走,陈涛便迎上去,走到蛇前面,不是像教我的那样用叉子叉,是徒手擒拿,像随便从地上捡样东西那样把蛇捡起来,握在手里。往回走,陈涛手里像握着一张弓。我看得目瞪口呆。

七八两。陈涛掂着分量说。用空着的手从腰间解下包袱,丢给我,说:铺在地上。

你要干吗?我不解地问。

过会儿就知道了。陈涛说。

我满腹狐疑地照陈涛的吩咐去做,将包袱平铺在草地上。这时陈涛蹲下身子,用两手将蛇身子理直,吊角放在包袱上,接着开始卷包袱,三卷两卷就把蛇卷进去了,首尾全不见。然后陈涛就把蛇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叫法)系在腰上。

我看得眼直,我敢说,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这一幕任何人讲述我也不会相信的。

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陈涛看出我的惊愕,多有得意之色。你试想,没有装蛇的家什,不能打死它,也不能弄断它的脊椎骨,当然也不能让蛇伤着你,可以说这是惟一能把它安全带回去的办法。

你怎么能想到这样呢?我余悸未消地问道,也是栾管教教的吗?

陈涛说:不是,但得承认是受了他的启发,你记得他讲他家乡有人用饼卷蛇吗?我想既然可以用饼卷蛇吃,为什么不能用包袱卷蛇携带呢?而且这样比用筐篓方便得多,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再抓了再往里卷。而且在夏季还有解暑作用,蛇是冷血动物,体温很低,围在腰上感到凉咝咝,很舒服。不信你试试?

我信我信。我连忙推辞,不敢做这个试验。

我们开始往洼地里走去,陈涛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我们都在“看”,不过陈涛是看前面,我是看脚底下,我生怕冷丁从草丛里窜出一条蛇来,心里很紧张。但这时候并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恐惧,'奇+书+网'高手陈涛给我做出了榜样,他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蛇看起来很凶恶,实际上很脆弱”的话。“人是世界上最歹毒的动物”,这是我家乡里人常说的一句话,现在我也搬过来为自己壮胆。

走出百多米远,陈涛又发现一条蛇,是一条青蛇,蛇发现有人,立刻向侧方的草丛里逃窜。

陈涛追上去把它捉住,然后用同样的办法将蛇卷进包袱里,“蛇卷”就粗了一倍,陈涛重新系在腰间。

我们往洼地纵深处走,地面愈来愈泥泞。我们小心翼翼地防止滑倒。如果很久看不到蛇,陈涛便蹲下,示意我也蹲下,他将一只耳朵侧向地面,屏声顿气地倾听四下动静,我知道这是他的“二听”,是在“听蛇”,听蛇爬行时身体和草叶摩擦的细微声音。尽管我不认为这是陈涛在故弄玄虚,但他却没有听到蛇的行踪。几次都没听到。天热了,蛇懒得动了。陈涛说。又往前走了走,陈涛又蹲下身,这次他没有将耳朵对向地面,而是用手做筒状放在嘴上,发出“呱呱呱”的蛙声,叫得很逼真。他这是“三引”,在“引蛇”,“引蛇出洞”——这一刻我脑际立刻跳出这四个字来。我们右派没人不晓这四个字是著名政治术语。这是反右中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但我断定,当时发明和使用这个术语的人并没见到自然界真正的引蛇出洞,他们应该到这北大荒的沼泽地里来见识见识,看看当年被他们引出“洞”的“蛇”今日又是怎样在引大自然的蛇出洞。

咯咯咯咯咯咯……陈涛很有耐心,并不断变换“蛙声”的节奏。时而用手拍打地面,做出青蛙跳跃的声响。过了大约几分钟,一条蛇出现了。从远处昂着头向这边滑过来,匆匆忙忙就像来赴宴似的。直到近前发现有人,方晓悟不是那么回事,调头遛弯,却已经迟了,转眼间便被拿住。我想蛇与同类之间一定是没有语言交流的,否则便不会这条蛇在陈涛手中龇牙咧嘴,而另一条蛇却一无所知地向这边赶来,啊,不是一条,是几条,形态各异,从不同方向向这边滑过来。俱急急匆匆,也是一副怕来迟占不到座位的样子。看到这么多蛇呼啦啦围拢过来,我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脚一点儿也不敢动,心里叫苦不绝:完了,这遭完了。老陈——我喊。陈涛将空着的那只手向我摆摆,让我安静,他不急于动手,静等蛇们继续靠近(后来他告诉我早动手将拾不过来)。呱呱呱,呱呱呱……陈涛大概怕蛇改了主意,仍不断制造出蛙声,且更加逼真。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这时一条蛇停止了前进,侧头看看,看出了破绽,调头而去。陈涛便从它拿起。之后陈涛连续拿蛇看得我眼花缭乱,他就像一条狗跳着脚转圈,一圈下来五六条蛇就握在两只手中。陈涛兴高采烈,像耍蛇人那样爱不释手地晃动着手里的蛇,我知道他的喜悦不仅为丰收,更为在我眼前露了一手。师傅是很在意在徒弟面前的表现的。

这次卷蛇就麻烦了些,但还是卷起来了。直到这时我紧张的心才又平复下来。陈涛掂着圆滚滚的“蛇卷”对我说:老周系在你腰上吧,这样我抓蛇轻便些。我连忙拒绝,说:老陈,这可不行,真的不行。陈涛就不说什么,重新系在自己腰间。

我们一路往前走,陈涛一路学蛙叫,故伎重演。这时候我就分心了,思绪执拗地将现实与历史拉扯在一起。“呱呱呱、呱呱呱”我听成是“说说说、说说说”,“呱、呱、呱呱”我听成是“说、说、快说”,我感到不寒而栗,感到孤独无助,感到对生活深深的失望。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龙潭”里与蛇周旋较量,我在极其复杂的心情中接受着陈涛对我的启蒙。我渐渐发现,陈涛捕蛇的技能并非无可指责,他对蛇缺乏理性认识。比如他难以对有毒蛇和无毒蛇进行区分,或者说只是一种模糊区分。他把头部呈三角形的蛇归于毒蛇类,对毒蛇陈涛不敢掉以轻心,在捕捉时小心谨慎,以专业水准衡量不免露怯。但尽管如此,陈涛在对付蛇(三角头蛇)方面还是自有一套的。在发现三角头蛇后不急于动手,先观察一阵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布袋,迂回到蛇行进的前方,将布袋抖开,蛇就感到有了威胁。这时,蛇改攻为守地跃起朝布袋攻击咬噬,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跃起咬噬,每次都在布袋上留下一点湿迹,这是它注入的毒液。这样就消耗了它的毒液和力气。陈涛忙里偷闲地教导我。陈涛如此这般地斗蛇,使我自然地联想到西班牙斗牛,牛鬼蛇神,斗起来是何等的相似。结局正如陈涛所说,蛇终于耗尽了毒液和体力,软软地瘫在地上,对人已不存在威胁。陈涛这时的神色很有几分得意,说这是对付毒蛇的办法之一。在没有布袋的情况下可以抓住蛇尾,蛇跃起探头向你攻击,你就扯着蛇尾向后一退,蛇扑空后就重重摔在地上,如此重复,蛇连跌带累,很快就瘫软了,乖乖做了俘虏。我听了无言以对,就像学徒对师傅那样心存敬畏又甘拜下风。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御花园”,可以说满载而归。老龚不在,但我知道他在的地方。由于我的变“节”,“御花园”的形势也像国际形势那样发生了“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可不是嘛,原来的龚周联盟变成了陈周联盟。食蛇族压倒了食草族。但这里有一点让人感叹,最懂得“适者生存”法则的人却不肯趋同于这一法则,甚至背道而驰。“生存不是一切”。那天在沼泽地老龚这么对我说:人为了生存,有的事情可以做,有的事情不可以做。他还说:我在一些资料上看到,历次大饥荒中都发生过易子而食的事例。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那样人就真的不是人了,而是野兽,啊,不,连野兽都不如——我们都知道“虎毒不食子”啊。

那天中午我没有杀蛇,但也没有回避,我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蛇在陈涛手里瞬间变成了白肉条。那时刻我恐惧,我在心里咒骂该死的蛇: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啊!你在沼泽地里恶霸似的东游西走,见啥吃啥,罪行累累,今日活该着你倒霉!

在陈涛的言传身教下我很快便成了捕蛇的行家里手。陈涛说得对,关键在于勇气,勇气在前,别的就在其后,迎刃而解。当然是循序渐进的,开始拿蛇须借助于工具,然后抓住它的脖子,蛇在地上跑时十分灵敏,一旦被拿住就失去了一切反抗能力(这主要缘于它的脊骨十分脆弱)。后来就可以像陈涛那样徒手拿蛇了。任何技艺最终必须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这样才实用,才属专业水准。除了捉蛇,我也能像陈涛那样用包袱卷蛇,也敢于把“蛇卷”系在腰间。开始确实是提心吊胆的,有句话叫“如芒在背”,这时的感觉就是“有蛇在背”了。

待我成了行家里手,没有了恐惧感,我便感觉到蛇身确实是凉冷的。在闷热天气里,围在腰间很舒服,很解暑气。有时我和陈涛争抢着“蛇卷”,为了使背部凉爽,我们还将“蛇卷”斜背在身上。从一种斜背再变成另一种斜背,什么叫游刃有余,什么叫术业有专攻?这就是。

也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时候大半天看不见一条蛇,任你使尽“一看二听三引”招数也不奏效,这时候不得已采取“轰”的办法。说不得已是指“轰”的办法太费体力,也费喉舌,用木棒打草,以此将蛇轰赶出来。有时打草累得筋疲力尽,便放弃。将行为方式改为“君子动口不动手”(天知道我们是不是君子)。我们扯着嗓子吆,声嘶力竭地吼。想吆什么就吆什么,想吼什么就吼什么,没人听得见也没人来管。多少年没这样放肆地出声叫一叫喊一喊了,心里十分舒畅,好像将满肚子的郁闷都从喉咙里喷发出来了。

吼得久了,又觉得单调无聊,便琢磨将吼寓以适当的内容,这不难。我提议背诵唐诗,一人一首轮流着背。陈涛赞成。我背的头一首唐诗是《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我小时学的第一首古诗,是爷爷教的。不知怎么,我总是将第三句“欲穷千里目”念成“欲穷千里眼”。无论怎样更正,我都改不过来,认准是千里眼。气得爷爷都说我是对牛弹琴。现在爷爷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不肖子孙却在这茫茫草地上对蛇吟诗了。陈涛朗诵的第一首诗是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陈涛的陕西家乡口音很重,他“走西口”出来在北京不到二年就到劳改农场了,普通话没来得及学好。平日说话是陕西普通话,而朗诵诗由于发音太高,陕西口音就突出出来了,听起来很像秦腔戏中的道白。当时我想,如果蛇当中也有“走西口”来到这北大荒的,没准会出来会会它的陕西老乡的,只是难保陈涛会念及乡情而放过他这乡党一马。我和陈涛你一首我一首地比赛着朗诵古诗,“听众”却无动于衷,不肯显形露影。后来陈涛说这么一首首地背诵太单调,没意思,不如只背古诗中的名句。我知道他的古诗底子很厚,也知道他是想借机炫耀,有与我叫板的意思。而我是不惧的,前面说过,我从小在爷爷的严教下像受刑罚似的一首接一首背古诗,在大学学的又是中文,我自信不会败在陈涛手里。我表示同意。看来陈涛与我较劲的意向是明显的,又提出不论谁先背诵,后面背的开头一个字必须与前面背的头一个字相同。其实这也是小儿科,我说行。陈涛说我先背你跟上,若是跟不上算你掉一分,你再起头背我跟上。我说随便你。于是陈涛一马当先,以一字开头背起来。

陈: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周:一代风骚多寄托,十分沉实见精神。

陈: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周: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陈: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周:一更更尽到三更,吟破离心句不成。

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周: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陈涛见难不倒我,又变换规则:相同的首字只许使用一次,且轮流为先,十次为满。我仍同意。我让他再为先。

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陈: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气。

周: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陈: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周:三分春色描未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重天。

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山围古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陈:天高皇帝远,民小相公多。

周:天道有迁异,人理无常全。

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周: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陈: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日曾经照古人。

周: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陈:从今别却江南日,化着杜鹃带血归。

周:从来好事天生险,自古瓜儿苦后甜。

好了,我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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