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纯高高瘦瘦的,显得有些佝偻,长条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常面带笑容。笑的时候眼眯成很细的一道缝,一副天真相。腰上常年扎一条草绳,别一条擦汗的毛巾,拼命地抽烟。他的全部业余时间是到处搜罗卷烟纸,据说窘迫时曾到厕所捡过擦腚纸,当然此说有遭践他之嫌。他卷烟的技术一流,随便撕下一块纸,再从烟荷包里抓出一撮烟末,三卷两卷一根标准的锥形烟卷就夹在指缝里。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烟鬼,不仅自己抽还蛊惑别人抽,他的说法是烟是好东西,对犯人而言更是好东西。饿了的时候顶一碗饭,冷的时候顶一件衣裳,病了的时候能顶一服药。这人的模样也有些怪,上下不协调。把他从下往上看,不折不扣一个潦倒庄户人模样,可脖子往上,就是另一番“景观”。那颗晃来晃去的头颅以及眼镜后面闪闪发亮的眼神,断不会让你觉得这是颗庄稼人的脑瓜。他的这种身首迥异的情状会使人想到埃及的狮身人面像。细想想这种“狮身人面”现象差不多是我们这些右派犯人的普遍形态,只不过高云纯比别人更分明些罢了。管教人员不断训斥我们说改造得不完全、不彻底,大概就是指这个头颅还没一起变过来吧。
那天头一眼看见扎草绳挂毛巾狮身人面的高云纯,我第一感觉就是此人不一般。还没等生出第二感觉他就从老远向我伸出手,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握着,摇着。说听说你是K大的,我只主动跟K大的人握手。
那天我们没有机会说更多的话,但他还是拣最要紧的一桩告诫我:记住呀老周,站在傻朱面前千万别忘了摘眼镜。
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有一回傻朱打了他个冷不防,将眼镜打碎了,差一点儿刺瞎了他的眼,所以他让我这个也戴眼镜的人防备着傻朱的这一击。
张撰——
张撰再次回来仍然情绪高涨,所以能记住他的情绪高涨是因为这里的人都难以情绪高涨。他把我要的那张画画出来了,交给了我。画是用水彩画的,根据我的描绘复原了我的梦境:深褐色原野上一个长发姑娘在扶犁耕地,是背影,人与牛向画面的纵深处走去。树画在右下角,树冠一直向上延伸,一片树叶夸张地伸出来,透视着天空。叶子中间有一个圆洞,一半涂黑一半涂红,我看了不解,问是不是虫子蛀出来的洞。他抿嘴笑笑说可以这么认为,也可以认为是挂在天上的太阳。我说哪有这样的太阳,一半黑一半红的。他说有的,你想想,发生日食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我觉得有道理,也没再多想,就谢了,小心地将画收起。这时他又拿出一幅画给我看,是一个姑娘的肖像,用炭笔画的,我脱口说句:王丹凤?他仍然笑眯眯的,问你看像王丹凤?我说像。他说那就是没有把她画好,她比王丹凤美。我问她是谁?他说谁能这么美?只有王妃了。王妃?我的头脑终归不算太迟钝,一下子想起帽儿山劳教农场五妃子的故事。还记得当时张撰还以五妃子的存在论证他的“美无处不在”的理论,又说很想让妃子们给他当模特儿。就问王妃是不是指帽儿山五妃子中间的一个。他点点头,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得意,说她姓王,名正言顺的王妃哩。我又端详起那张肖像,我不知道画中人是否被张撰美化了,确是美丽非凡的。那宽宽的额头忧郁的大眼以及好似经严格打磨了的面庞透出一种高贵,这一刹那我竟又想到俄国随十二月党人丈夫流放的女人,不同的是王妃并不是“罪人”的家眷而自己是“罪人”。端详着画中的王妃我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忧伤,我不由想起了冯俐。当年冯俐和王妃在一起,如果能有机会见到王妃,一定要让她讲讲冯俐的事。
我问王妃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乐岭的,张撰说也是前不久转来,在妇女队,眼下也是抽出来演节目。我问她是怎么被尼泊尔王子列入妃子名单的。张撰说她原来是一家百货店卖金银首饰的营业员,尼泊尔王子在随从们簇拥下给他的妃子们买礼品,一见到她王子的两眼就直了,问这问那。出于礼貌她一一回答。她被捕后审讯员让她交待里通外国罪行,她压根儿就没与尼泊尔王子联系起来。营业员天天同顾客打交道,也不可能联系起来,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说到这里张撰激愤起来,骂道封建这东西真是坏透了,应该从根本上剔除。一个尼泊尔腚盘大小的地方,顶多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一个县长的儿子就满世界去选妃,好像浑身都长鸡巴似的,凭空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真他妈不是个好鸟……我想那个混账王子是该骂的,可也有些冤枉。说到家那仅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并没有权力将这些中国姑娘抓起来再判以重刑啊!我叹了口气,问张撰与王妃是否有“戏”。张撰也叹了口气,苦笑笑说,谈不上,谈不上哩。我看得出,他对王妃是有情的,说不上“戏”已开场了呢。
高云纯——
高云纯在学习会上惹了事。学习组长张克楠念报纸。文章是写印尼共产党主席艾地从苏联转道来中国访问,参观了北京的菜市场后发表观感。他盛赞中国的西红柿便宜,四分钱就能买到一斤,而在苏联四个卢布才能买到一斤。艾地还说了其他一些吹捧中国的话,这话要是当着苏联人的面说也算他有种。可不是这样,他是在舅舅面前说姥姥,在姥姥面前说舅舅。一个堂堂的共产党主席这般,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屑。问题是我说的“大家”并不包括高云纯。高云纯听完报纸就刷刷地卷烟,点着了烟便开言道:中国农民穷就穷在西红柿太便宜上,如果中国的西红柿也能卖上四块钱,农民就富了,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想艾地这人可能没学过经济学,才犯了这常识性的错误。话音刚落,立刻有个叫李祖德的犯人站出来批驳。他说高云纯你的观点是错误的,错误一,你对我们亲密国际同志不友好;错误二,散布国家靠价格剪刀差盘剥农民;错误三,劳动改造中坚持反动思想是对改造的抗拒。
你真得宾服李祖德的本领不一般,刹那工夫就能归纳出个错误一二三。先到的解若愚给我介绍过李的历史,他原是北京一所工业学院的助教,上海人。父亲是资本家,解放后被镇压。因此他平时很谨慎,积极靠拢党组织,以表示自己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反右运动中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惟独将嘴巴锁紧。按说他打不成右派,他打右派原因也有三(借用李的语法)。原因一,这个前资本家少爷娶了个漂亮老婆;原因二,系党总支书记对他老婆觊觎已久;原因三,那厮有权力将他列入右派名单。就这样。他的右派起因许是所有右派中的一个特例。仅此而言,也颇值得同情。
再说学习会,李祖德发表过批判词之后我发现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我,是俞峰华。我不解。在心里琢磨他看我的意图,后来就散会了。趁混乱之际我凑到俞峰华跟前问他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他说我看你像是要发言的样子,很担心,千万不要多说话呀,咱俩的刑期都剩下不多了,这期间万万不要生出事端。他的话使我心头一热,朝他点点头。他又说你等着瞧,这事并没完。事情果然就没完。晚点名时佟队长在全队面前点了高云纯的名。说到这一点须说明一下:管教干部一般不参加犯人的学习会,各组的学习发言由学习组长或指定的犯人做记录,会后将记录呈送给管教干部过目。高云纯发言和李祖德批判时我看见张克楠在记录,却没料到当晚他就汇报给了管教干部,也称得上雷厉风行了。最后佟管教宣布责成高云纯写出深刻检查,如何处理视检查情况而定。
一根绳——
乍一听没准会以为由一根绳子生发出来的某件事。不是的,一根绳不是一根真绳子,而是一个地名。再确切说是一道半人高半里长的石头墙。位置在我们劳改营和妇女营中间。我乐岭一带有许多叫人莫名其妙的怪地名,什么凤凰头、风箱沟、火盆地。就说这一根绳,完全可以叫个与地貌实物相符的名称,比如一堵墙、一道岭之类,可不,当初起名字的人就要不着边际地叫个一根绳。在田里劳动望见远处的一根绳有一种眺望长城的感觉,这感觉又会在心里派生出另一种苍凉滋味儿。不管怎么说一根绳是我们犯人向往的好地方,那里是我们的休息地。晴天时骑上墙头晒太阳,大风天在墙根儿避风寒。看着难友们一线排开在一根绳上,不由让人想起那句“一根绳上拴的蚂蚱”这句俗语。想想这成语与我们的实际状况还真相符呢。一根绳除了让我们休息避风外还有了更重要的用途是看女人,看与我们仅一墙之隔的女劳改犯,她们是一道永远看不够的风景。管教们也是够操蛋的,常以此对我们冷嘲热讽。每当看见犯人眼巴巴向墙那边观望时,就骂道:狗娘养的,小心掉下眼珠子!犯人们则自嘲道,撑死眼珠子饿死吊头子哩。一道石墙就像天上的天河,隔开了牛郎织女。站在石墙下面我也禁不住和别人一样“撑死眼珠子”,观望当中不免又想起冯俐,心想:要是冯俐一直在帽儿山呆好,现在也会出现在那边的女犯人中间啊。那样我就能看见她了,甚至我们可以在“天河”两边对唱《西波涅》。一根绳可以说是我的白日梦。
冯俐,你在哪里?
活着还是死了?
再给我托个梦吧,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17·
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二
赵仁、董善——
眼前同时跳出两张阴阳脸是因为犯人中流传的一句话,这话是:赵仁不仁,董善不善。一句话就把人们对赵仁、董善的看法表达出来了。但这话不属我乐岭的专利,“产地”究竟在何处众说纷纭,有说是广合农场,有说是团河农场。曾和赵董一起改造过的人都极力证明当时就传开这种说法。可见此话由来已久。想到这两人我不由想起在清水塘时高冲说过的“人实际上应该分为好人阶级和坏人阶级”的话。如果以这种观点来衡量,我们所提到的赵、董二人当属坏人阶级无疑,不管他俩认不认可,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为自己归了位。这里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作为一个人,好与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由来?先天的?后天的?还是先天后天两相纠缠的?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从根本上说是尚仁向善的。赵仁董善的名字便可证明这一点,而到后来出现尚仁不仁向善不善的情状大概也是本人所始料不及的吧。
赵仁四十出头年纪,山东黄县人,县剧团的专业作曲。据说他打成右派的原因也有些特殊,是民愤所致,确切地说是剧团全体女演员将他送进右派分子的行列。他的专职工作是为剧目谱曲,他熟悉每一个演员的音乐天赋,特别是掌握每一个女演员的音域。在一个新剧目排练之前,他便向自己看好的女演员暗送秋波。回应自是不一样的。知晓他伎俩或尚不愿放弃演出机会的人只好违心听他摆布,而那些不肯就范的就有霉倒了。设计唱腔时他在这女演员音域的上限高出半个音阶,试唱时一唱就唱破了嗓子。即使硬顶着唱下来,到真正演出时心里也十分紧张,演技得不到正常的发挥。稍不留神唱破了嗓子就一下子砸了锅。女演员把他恨得要死,不断到团长那里去告他的状。团长是个不懂业务的工农干部,怕得罪了赵仁,赵仁一“拿把”便演不成戏,只好两方面虚与周旋。后来就开始了反右。活该赵仁倒霉的是,这时剧团分配来一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学生,作曲不再是赵仁的一统天下。于是长久压在团长心头的那团怨气便膨胀起来,想起那句有关报仇的古语曰:不是不报,是时机未到。现在时机到了。反正剧团要有人当右派,他就把这个名额给了赵仁。赵仁打右派令那些遭他作践的女演员们人心大快,这足以证明赵仁打右派很有群众基础。《人民日报》的那篇《工人说话了》的社论在这里可以改造为《女演员说话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正好应在了赵仁身上。
遗憾的是在整个运动中赵仁的情况仅仅是一个特例,况且让他这样的人也划为右派让许多当了右派的人都觉得面上无光。
董善,也是四十岁左右年纪,看模样倒挺憨厚,下嘴唇厚于上嘴唇,就是人们所说的地包天。他原是北京某区委宣传部的干事,除了整材料写通讯报道外,还鼓捣点文艺作品,小说、诗歌、戏曲,什么都来,也时常发表,在区里小有名气。部里的一位副部长也迷恋文艺,时不时也小打小闹写点,共同的爱好将两个本来地位悬殊的人拉近了,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切磋。整风开始后,有天副部长对董善说市区不设文联,对繁荣文学创作不利。现在许多单位成立了文学社,咱们是不是可以挑头搞起来一个,将广大文学爱好者团结在周围。董善立刻表示赞同,并说这事宜早不宜迟,应该马上动手搞。副部长就让他先在作者中摸底。因为形势很快就发生逆转,开始打右派了,文学社还未及进入实际性操作,就夭折在萌芽状态中。不要说这不成什么问题,就是有问题也是两人你知我知的事。不料董善却就这件八字尚不见一撇的事对副部长进行了揭发,还将平时副部长对他说的一些他认为有揭发价值的话也一股脑儿端出来。到头来,副部长被打成了右派,他也被打成了右派,所以出现这个结果是因为他忽略了一点:揭发组织反革命小集团,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啊!他后悔不迭,却也晚了。后来事情的发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常言道虎死有威,副部长的那些尚在位上的老首长老战友们出面帮他把这件事情摆平,又给他董善罗列了些事,把他送进了监狱。有句话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右派都有自己的“罪恶史”,这些东西本来是写在档案里的,并未公诸于众,可到头来就弄得大家“彼此彼此”都知道。这传播者主要是管教干部。
我时不时想到赵仁董善是因为这两个小子实在太可恶。
王妃——
看到王妃是五一劳动节这天。我乐岭农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行首场演出,在场部前面的空地上垒起一个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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