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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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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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讲了自己的看法:不对。他说如果一个政权闭塞言路且不讲信义,出尔反尔,势必令整个国民寒心。

后来再没有收到琳琳的回信。又过了几天,琳琳奇迹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只身来到北京,只为找他。在校大门口见时,她当头便问:戍孟哥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他听了大吃一惊道:我给你写了信,也收到了你的信。琳琳也惊呆了,说我没收到信,也没有回过信。我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才急匆匆跑来北京。他定定地望着琳琳,大声说:琳琳你说什么?你没收信也没回信?!琳琳肯定地点点头。他像坠入五里雾中,一边抓脑袋一边说我手里就有你的信啊。琳琳说快给我看看。他说在宿舍里。两人几乎是一溜小跑来到他的宿舍,他找出珍藏在枕头底下的信,交给琳琳看。琳琳只看了一眼便哭出声来,边哭边说不是的,这不是我写的信,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写的。老天!他的头一下子大了。尽管当时他不知道其中的就里,可他意识到他遭了人的暗算。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他问琳琳,邮递员进村送信一般送到哪里?琳琳说送到村支部。他就不吭声了,上前紧紧将琳琳抱住。

不管怎么的,见到琳琳他还是高兴的,特别是在北京相见。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安排琳琳住下,然后就带着琳琳逛北京城。尽管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在琳琳面前还是强装欢颜,尽量让琳琳玩得开心。

大概在琳琳来北京的第四天,系总支将他找了去,他看见桌上放着他写给琳琳的几封信。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尚存一丝侥幸,那么此刻他就完全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无须多做辩解,白纸黑字,即使产生于别人的阴谋中,他也是难逃罪责的。当那位负责人冷冰冰地问他:这些信是你写的吧?他只点了一下头,没多啰嗦。

形势突变,他不能将琳琳继续留在北京。琳琳没有思想准备,问为什么要把她早早“赶”走。本来他想把事情对琳琳隐瞒,经考虑还是觉得当面对琳琳说清楚为好,这是一种对她负责的态度。琳琳听后大眼一点不转了,问:会咋样?他说要当右派了。这几天琳琳在校园走顺眼看了几张大字报,也远远看过批判会现场,但对实际性的东西是模糊的。听他说要当右派,便问当了右派会怎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不能对琳琳轻描淡写,要让她有心理准备,为不可避免地结束两人的关系做铺垫。他问琳琳知不知道农村的四类分子。琳琳说咋不知道,是地富反坏。他说现在四类中又加了一类,就是右,地富反坏右。这你就明白右派是什么了吧。琳琳听罢放声痛哭起来,说戍孟哥我害了你啊。他说琳琳这与你无关的。琳琳说有关有关。他给她擦擦泪,顺势点点她的鼻尖,说有关?是你发动的反右运动吗?琳琳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可没有我你会给我写信吗?事情不就出在这信上吗?他说并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有句话叫水上不死陆上死,人要倒霉是躲不过的。琳琳仍认定是自己害了她戍孟哥,又提出了根据,她说支书女人曾到她家为侄子提亲,一个村里的,爹妈很清楚那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儿,没应允。是他不死心,才想出这么个毒法子害人。琳琳说的这件事他知道,也觉得可能是一种原因。但从根本上说,还是他们针对他这个上大学的地富子弟心存仇恨,这一点在他考大学时便得到印证:刁难他,不给他起户口。总而言之,他在他们眼里是个除而后快的人物,加害是迟早的事,这一次终于瞅准了机会。他尽可能解除琳琳心里的自责,琳琳仍泪流不止,她突然冒出一句:戍孟哥,当了右派能不能结婚?他说那得看怎样处理了,要是判了刑,就不能结婚。琳琳问能把你判刑吗?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但为了琳琳他说了一句对自己有诅咒意味的话:我想我逃不脱的。琳琳听了想都没想地说:那我们就立刻结婚。戍孟哥,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他摇了摇头,将琳琳紧紧抱在怀里。他知道现实是残酷的,再深厚的爱也难以承受漫长岁月的磨砺,况且这也不公道。他不能让琳琳这样一个纯真美丽的女孩跟着自己受苦受难,他是深知自己的母亲这辈子是怎样生活的,不能让琳琳步母亲的后尘。他劝琳琳先不要想别的,立即回去参加考试,争取升入大学。琳琳却摇了摇头,悲伤地说:上学又有何益呢?看看你,还有满校园这些有大学问的人,我就觉得以前渴望读书的想法是幼稚的。琳琳的话使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琳琳虽然文化不高,却能一下子看到问题的实质啊。

他永远难忘的是琳琳离开北京的头天晚上,他参加完系里对他的批判会,已经很晚了。

他急匆匆赶到琳琳住的旅馆,一进房间他怔住了,只见桌上点了两只大蜡烛,红红的烛光映照着墙壁上贴着用红纸剪出来的双喜字,还有一对并排贴着的纸鸳鸯。琳琳盘腿坐在床上,头上蒙着一块红包袱皮。一动不动。一看这景象他就明白了,顿时热泪涌出眼窝,他上前一把将琳琳抱住,颤声说:琳琳,你,你这是咋的啦?琳琳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面传出,极其平静,她说:戍孟哥,由我做主,咱俩今晚就成亲,你要是嫌弃我就立马走,要不嫌弃,就掀开我的盖头,这样以后谁也别想再拆散咱们了……

李戍孟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虽然他把成亲的过程讲得十分简约,然而却把我深深地震撼了,我眼前浮现出蒙着红盖头端坐床上的新娘琳琳的画面。这是人间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幕啊。我由衷说到:李老师,只凭你讲的这一点点我就完全能够断定琳琳是一个不凡的女子,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十分难得的啊。李戍孟没有回应我的话,似仍然沉浸在对琳琳的思念遐想里。我又问:李老师,后来琳琳怎么样了呢?李戍孟长叹一声,说道:那是一言难尽的啊。我问:这些你都写在书里了吗?他点点头回问:你想看这本书吗?我说想看,他说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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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李宗伦——

“越狱潜逃事件”(佟队长在点名时这么宣布的)发生的几天后,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宗伦。我住院了,是那劳什子“闹怪”引发出来的。自在清水塘得了这怪病后,一年总要犯那么三两回,说要紧也死不了人,说不要紧也很讨厌。这遭是蹲在地里间苗时眼前陡然又红了。与从前“闹怪”不同的是这遭昏倒了。被运进“马厩”里醒过来后,知道自己正发高烧,嘴上起了一串燎泡,身子却像掉进冰窟窿里,哆嗦成一团。就被送进了场医院。农场例来对刑期快满的犯人比较优待,一是这种人没有逃跑的可能(除非傻了),再就是给个顺水人情,显示显示劳改场所也是个讲人道主义的地方。一切都是功利的,整治你或是笼络你都不例外,正像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然而即使有缘有故,爱也比恨要好。我住院了,哪怕在死以前住一次院也是欣慰的。

应该说我的体质还不错,这么多年除了“闹怪”一直没生什么大病,也很少吃药。这说明人对环境有很强的适应性,适者生存嘛。住院当晚打了一针,第二天病情便好转了。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住进来,就他妈多享受几天。因此当大夫问我怎样时我就一口咬定说头晕,头晕得厉害。大夫有些纳闷,说烧退了咋还头晕呢,再观察观察吧。我就留下来“观察”了。除此之外,我还想“观察”一下李宗伦。

李宗伦和我不在一个班,认识但不很熟悉。只因他被佟队长用猎枪打了,也就从“马厩”里的百多个犯人中“脱颖”而出,成“名人”了,人人都知道他了。也知道了他的大体情况:他家在河北省西部的一个小镇,读中学时爱好文学,酷爱诗歌,本想考入大学中文系深造,但因家庭生活困难只能考入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小镇中学教书,并开始投稿。头一次见铅字是在省报副刊,是一首为庆祝儿童节而作的儿歌。就是这儿歌让他当了右派。常言说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李宗伦头一遭上这文学的“河边”就让大水卷走了。他的经历就这么简单,如同那首轻飘飘的处女作。

我进入装病阶段后一直想去探视李宗伦,看看他现在的情况怎样。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个病房,又不敢贸然打听。也巧,这天那个让我“观察”的秦狱医向我问起李宗伦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了他,顺便问他李宗伦目前的情况。秦狱医说还活着,估计死不了,很幸运。我问幸运在哪里。他说一是用装散弹的猎枪打的,二是身体侧后方中的弹,没伤到要害处。只是他不肯配合治疗,要死要活的。我问为什么。他说真实原因闹不清,又说你们是一个监舍的,可以去看看他嘛,劝劝他别钻牛角尖。这正合我意,便问了他在哪个病房。

既然有了秦狱医的恩准,就不用顾忌什么了。当天下午我就进到李宗伦的病房里。这是一间小病房,六个床位,有的病号躺在床上,有的坐着或走动。我一眼就看见头和身上缠满绷带的李宗伦,他侧向墙壁躺着,一动不动。我怕他正睡没喊他,走到近前探头向里面看看,见他上面的半张脸缠着绷带,下面半张脸上的那只眼大瞪着,样子很吓人,一点也认不出是李宗伦。一个年纪稍大的病人问我是不是找姓李的伤号,我说是。他说他就是。这时李宗伦侧转过了脸来,用原来瞪着墙的那只眼瞪着我。从眼光的变化看出他认出了我。我赶紧说老李我是老周,也住院了,你怎么样呢?他没说话。那个刚才与我搭腔的病号说你来了正好劝劝他,整天不吃不喝地等死,想不开。我点点头,觉得不妨先从别的病号那里摸摸情况再说。便攀谈起来。看来李宗伦真如秦医生所说“钻了牛角尖”。他认为越过了警戒线应该格杀勿论,可用打猎物的枪向他射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是人,不是动物。这是无视人的尊严的行为。为此他要求农场当局就此给他个说法。听了李宗伦不配合治疗的过节,我不由一下子联想到冯俐,冯俐不也是认死理非要当局给个说法吗?可谁又会给你个说法呢?就是给了又怎么样,西葫芦就能变成茄子了吗?受苦受难这么多年,仍然童心未泯,李宗伦仍停留在写儿歌的阶段啊。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李宗伦,更不知该怎么劝说他。说句老李我还来看你,就走了。

张撰——

张撰跑到医院把我叫到院子里,神秘兮兮的。我问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他说他是从演出队来,演出队已取消到外面演出的计划,他去拿东西。我问为什么取消了演出。张撰说要搞运动了。我问搞什么运动。张撰说“拔白旗”。我没弄懂,问在哪里拔白旗。张撰说在农场全面拔,劳改犯教养犯女犯少年犯都要拔。我还是不理解,问你刚才说的这伙人不都是白旗吗?白旗里头怎样拔白旗?张撰说谁知道呢,反正叫拔就拔是了。我问什么时候开始。张撰说前天晚点名时已做了动员,昨天趁大伙出工对各监室进行了全面搜查。我就是为这个才来找你的。我听了紧张起来,问:搜出什么了吗?张撰说到底搜走了什么现在还没公开,我只担心上次给你画的那幅画,你搁在哪儿呢?我说在褥子底下。张撰说那肯定搜去了。我说那画会有什么问题呢?充其量是一幅田园风情。张撰摇摇头,说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清楚,许多事情不追究没有事,一追究准有事。我说那怎么整?张撰说这画是你要的我画的,都脱不了干系。问题是问起来咱俩必须得对上口径,别说了两岔道。我说这画你是按照我的意图画的,有问题我来解释好了。张撰说事情也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还是事先统一一下认识稳妥。我说统一什么呢?张撰想想说,要不我从管教的角度向你发问,你也把我当成真管教来为自己辩解,看看能不能把这事糊弄过去。我说你的意思是搞一场模拟审讯?张撰说是,毛主席不是说过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吗?我点点头说你问吧。张撰略一思忖,就开始了对我的“审讯”:

张:周文祥你说,你藏在褥子底下的这张画是从哪里来的?

周:不是藏,是放在褥子底下,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褥子底下。

张:画从哪儿来的?

周:我请张撰画的。

张:为什么要画成这怪怪的样子。

周:是这样,我做了个梦,觉得这个梦实在怪,我把梦境告诉了张撰,请他给画出来。

张:你总是做同一个梦吗?

周:不是。

张:那为什么单单要画这个梦?

周:可能因为这个梦印象特别深。

张:为什么这个梦印象特别深?

周:我说不出来。

张:不要回避问题。

周:我真的说不出来,也许因为梦里有女人出现吧。

张:这个女人是谁?

周:不知道。

张:哼,做梦娶媳妇想好事。我再问你,你梦里的女人也像画上的女人在耕地?

周:是。

张:为什么要画女人的背影?

周:我梦里看见的是背影。

张:有没有别的什么用意?

周:没有。

张:为什么要画上一棵树?为什么要画出一片大叶子?为什么树叶子上要画出一个洞?

周(冲动地):请问为什么不能画一棵树,画树为什么不能画叶子,树叶子上为什么不能有个洞?!

张(回到原本的角色):瞧你呀老周,管教没火你倒火在了前头,你还是没把我当真管教,要是换上傻朱的话,不等你问完就拿巴掌量你了。

周:好吧,那我就把你当傻朱,你再问。

张:你说说为什么要让张撰在树叶上画个洞?

周:许多树叶都有洞。

张:为什么要画成一半黑一半红。

周:……

张:你回答。

周:是象征。

张:象征啥?

周:日食。

张:日食的象征是什么?

周:……是说发生日食很稀罕。

张:别走题,我问的是象征。

周:我说不出。

张:说不出为什么要让张撰这么画?

周: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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