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日子,竟能不药而愈。医道所穷,唯有归之于天道。我这场灾祸亦复如此,或者将别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这时候所能知道,所能设想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淳于意停了下来,原是豁达明智的神情,忽就变得怅惘依恋,仿佛失落了一样极贵重心爱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处似的。
宋邑无法了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开口,怕扰乱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着。
“幸得当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当,不致累及父母妻子。我五个女儿,四个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师说出口来,宋邑就已完全明白,他赶紧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师不必为此系怀,萦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样。万一——”
那“不测”两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白,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罢抬头,但见他涕泗交流!这人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是爱女缇萦——老师的心事,宋邑到这时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两句话来安慰淳于意,急切间却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复着自己的诺言:“我一定把五妹妹当做同产。老师请放心!”
“嗯——”淳于意收拾涕泪,点点头说:“我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这里盘桓几日,等我慢慢跟缇萦说了,你连卫媪一起,把她们带走。”
神态语言,都像是诀别托孤,嘱咐后事,宋邑不忍再听,所以乱摇着双手说道:“老师不必再说,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样地也不忍叫这个忠厚恭敬的学生过分伤心,心想总还有些日子相聚,有话也不必急在一时。倒是平生绝艺,未得传人,此为绝大的遗憾:宋邑资质平庸,所得不过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前这段时光,还可传授艺业,他能再学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问起了齐王的病况。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从唐安那里所听到的话,转述一番。于是,淳于意拿体肥的人,作个题目:为宋邑细细讲解体质与摄生的关系。这一谈足以忘忧,而在缇萦也祛除了心中的疑虑,她在侍奉晚餐时,听见父亲与宋二哥谈医道谈得这等起劲,觉得非常安慰。
“阿媪!”在厨下收拾时,她问卫媪:“今夜不去会烛了吧?”
“为何?”
“家里有客——”
“你去吧!”卫媪知道她跟李吾有约,“有我在家照料。”
缇萦要的就是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换了衣服走了。
接着,有人叩门,急病延医。宋邑自告奋勇,要代替老师出诊。淳于意问了病症,是“暴蹶”的险症,怕宋邑应付不了,还是自己提着药囊去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卫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跟宋邑来作一番计议,挽救主人家的这场灭门之祸。
叩开了门,卫媪肃然跪伏在下方,一开口就这样问:“宋公!你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话问得突兀,宋邑一时被难倒。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老师曾谈过的,关于卫媪的身世:“听说你年轻居孀,就在我老师家执役。我那五个世妹,都是你一手提携成人的,这,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家人。”
“是的,这就是我有话一定要来说与宋公听的缘故。我那主人正直可敬。但不是我说句放肆话,也未免迂腐而无用。要说到这些刑狱的事上面,还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
“噢——”
“宋公莫以为我有了年纪,昏愦得说话不知轻重。”卫媪一个字一个字极从容、极清晰地说,“我老实告诉来公,我是在狱中长大的。”
“噢——”宋邑张大了眼睛望着她。
“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天下狱吏,大半世袭,至今我有一个弟弟,仍在那里,承先人的遗职。”
“慢慢!”宋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先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秦代。”卫媪紧接着又说,“那不相干。如今虽是太平盛世,样样都好。但那狱中的暗无天日,听我弟弟说起,竟是与旧时一式无二。如说有什么革新,也不过是把狱中的房子修得整齐些,叫人看着好看。到实际,狱吏仍然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了,还无处申诉,就算能够申诉,司狱的与断狱的原是一家,官官相护,不了了之。宋公你想,像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就把监狱修得十分‘美观’、‘风光’,赛如王宫,究于囚犯,有何益处?”,
“原来如此!”宋邑深为惊讶,“这方面的见识,我竟大不如你。”
“越是规矩的读书人,越不明白那狱中的万恶。也不光你宋公,我那主人,也不明白。他自以为想得极透彻,不能免祸,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哼,他妄想。”
“阿媪!你说的,我不懂。”
“你道他说的:”自有自处之道‘是什么?“卫媪冷冷地说,”你不明白我明白:他要弄包毒药藏着……“
“啊!”宋邑色变声颤:“老师打算着熬不过刑的那一刻,服毒自裁,一了百了?”
“若能一了百了,倒又好了。没有那么便宜。”
“何则?”
“这些花样,狱吏无不知道,老早就防备好了,哪有你下手的机会?非要折腾得你生不如死一。才显得出他们的威风,才好勒索财物,才好叫囚犯们说什么是什么!”
宋邑听罢这些话,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只霍地站起身来,不断地握着手,绕室彷徨,六神不安。
卫媪看他这样子,不免着急。她要跟他商议大事,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张来的人,只好催促着说:“宋公,我是下人的身分,又是女流;阿萦更是个女娃儿家,没有主意,也不敢说什么。你与我家主人名为师徒,实如骨肉,得想个办法呀!”
宋邑站住脚唯有苦笑。老实人总是老实的办法,他甜头一揖,极诚恳地说:“阿媪!你说得极是。我对你佩服得很,还是你来出个主意,该我如何便如何,一定照你的话做。”
“不敢,不敢!”卫媪避席逊谢不逞,心里在想,宋邑的话倒也实在。看来这千斤重担,挑不下也得挑了。于是提纲挚领,先说了句:“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主人入狱!”
“自然,自然。”宋邑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想怎能免于入狱的办法!”
“这少不得托出有力量的人来。这里有阳虚侯……”
“临淄有齐王的亲舅舅黄长卿。”
于是,以阳虚候和黄长卿当作救星,卫媪跟宋邑密密商议,定了计策。他们都深知淳于意耿直以外,这一次还带着些负气的模样,而且他既已明白表示,听天由命,不愿再作任何请托,那么议定的办法,就不必再告诉他了。
到了第二天,宋邑提议,陪老师到附近郊外去走走。又说前后来过阳虚数次,却始终未能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实在是自己想去游览一番。淳于意身为地主,又想到这必是宋邑为了替他解忧解闷所下的苦心,因而也就表示欣然同意,叫卫媪整治了可以冷食的酒肴,雇了坊里人家的一个少年,挑了食盒,出城去作竟日之游。
这是卫媪和宋邑商议好了的行动,把淳于意骗了出门。她才好跟缇萦说话。
“阿萦,你来!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哭!事情有些麻烦,但用不着害怕,只照我的话做,必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尽管卫媪为了怕吓着缇萦,尽量放缓了神色,冲淡了语气,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先就是疑云重重。缇萦怎能不怕?
“阿媪!”她握紧了卫媪的手——卫媪发觉她一手的冷汗。
卫媪这下可真有些为难了!她跟宋邑议定的计策,全要靠缇萦出面。现在看她这样子,如何担当得了大事?但是,除了她以外,更无人可以办得了。说不得只好狠一狠,逼出她勇气力量来。
因此,卫媪故意一甩手,佛然说道:“看你这等无用!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好了,我还是省些精神吧!”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缇萦慌忙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仰面哀求:“阿媪,阿媪,你告诉我!我不怕,我不哭。”
说“不怕”,说“不哭”,却是声音发抖,眼圈已红。卫媪又疼又爱,怎么样也不忍心把责任加在她肩上了。
“说呀!说呀!卫媪!”缇萦推着她的身子,“必是爹爹的事。出了什么乱子?你倒是说呀!”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乱子。你得定下心来。我才能细细告诉你。”
“好,好!”缇萦这样答应着,松开了手,尽力调匀呼吸,要叫卫媪相信她能够自制。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卫媪想不说也不行,只好以极谨慎的措词,说齐国的太傅,似乎有意与淳于意为难,上书皇帝告状。皇帝是圣明的,未见得会理他的诬控。但万一——“
“万一如何呢?”缇萦急急追问。
“万一……”卫媪咽口唾沫,吃力地答道,“皇帝听信了那太傅的话,你爹爹就有灾祸了。”
“是怎么样的灾祸?”
“当然会入狱……”
话还未完,缇萦放声一动,但她立即举手掩口,不敢哭出声来——这是一种绝大挣扎,仿佛她全身的力量都用了在喉间阻止自己出声,以致脸胀得通红,两手发抖,一双张得极大的眼中,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逼视着卫媪,是深怕她有所责备的神气。
卫媪哪里还忍说她一句半句?她知道这时候最适当的态度是,平静地谈大事,要叫缇萦觉得自己有用,全副心思,别有寄托,才能使她忘却悲痛和惊惧。
因此,卫媪急转直下地说了句:“你今天须到阳虚侯府上去一趟。”
果然,缇萦一愣,慢慢地收了眼泪,茫然地望着卫媪,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么对我是说,你到阳虚侯那里去一趟。你爹爹为了上次已求过阳虚侯一次,不肯再去。那只好你替你爹爹出头。你想是不是呢?”
这下缇萦算是听清楚,弄明白了,使劲地点着头。“我去,我去。”然而她也不免惶惑:“我行吗?”
“为何不行?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阳虚侯。”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我自然会教你。来!”卫媪拉着她的手说,“事不宜迟,妆饰好了我就送了你去!”
她把缇萦引到妆台前面坐下,端了铜盘到厨下去打热水,让缇萦洗了脸,然后取下铜镜上的锦袱。缇萦一面自己对镜涂脂敷粉,一面由卫媪为她重新膏沐整发,挽成一个时样新髻,拿一块青绢把它裹住——这“卷帻”,作为男子未冠,女子未笄的表示。
当然,这梳妆的一刻,卫媪有许多话在说,教她礼节,教她措词。卫媪说一句,缇萦应一句,但实在没有听进多少去,因为,她无法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受卫媪的教。
缇萦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时慌慌地,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巴不得马上就见着阳虚侯;有时又怯怯地,想想最好免了此行;而有时又无端地兴奋得意,想象着替父亲去办了这件大事回来,大家会如何另眼相看?
她心里的感觉自己辨别不清,却都显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也是一阵急,一阵缓,这些都看在卫媪眼里,心想怪不得她,一个平常人家未见过世面的女娃儿,一旦要去谒见一国之主的列侯,一陈述关乎尊亲安危的大事,当然不会像会亲访友那样安闲自如。
有了这样的了解,卫媪便不急着催她出门。替她换上簇新的绿布絮褂,系上玄色罗衫,细细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说:“端庄得很。见得贵人了!”
缇萦看了看自己身上,忽生怯意,“阿媪!”她微蹙着眉,忸怩地说:“我怕!”
卫媪将眉一掀,装得极为诧异似的,“怕阳虚侯?你见过他多少次了,哪一次也没怕过。”
“那是跟爹爹在一起的时候。”
“这没有什么不同。阳虚侯脾气最好,又最喜欢你,不用害怕。”
“我怕见了他,说不出话来。”
这话叫卫媪啼笑皆非。想了一会有了个好主意:“这样吧!你先去看阳虚侯的小‘翁主’,请她陪了你去。你的胆就壮了。”
王侯的女儿称为“翁主”。阳虚侯的小翁主名叫琴子,两度大病,都是淳于意悉心诊治,得庆更生的,她跟缇萦也最投缘。三四年前,经常有侯府的侍女乳媪,坐了车来接缇萦进府,与琴子作伴游戏。最后是淳于意觉得不妥,一则是他极猖介的性情,怕坊里中说他借女儿巴结侯府;再则贵富豪奢,怕缇萦沾上了骄纵侈逸的习气,将来不能甘于藜蕾,所以渐渐地阻隔了缇萦与琴子的往来。
但是,踪迹虽疏,情义犹在。所以卫媪陪着缇萦,到了侯府侧门,通报到深院,立即就见着了琴子。
纤瘦的琴子,长了一双颇具威仪的大眼和一个尖削笔直的鼻子,看上去极高傲,而对缇萦却亲热得很,她不让她行庶民进见的大礼,紧握着她的手,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怎么老不来看我?叫我好想。”
“我也常常想念翁主。只是我爹回来了,家里又少了个人,杂务多了些,分不开身来看翁主。”
“少了个人,什么人?是那卫媪死了——”
“喔!”琴子歉意地笑着,“是我冒失了,好端端地咒她。这该赏她些什么?”她沉吟了一下,欣然又说:“有了!有淮南王府送来的吴棉,又暖又轻,最宜于年长的人,给卫媪一些,也送些与仓公。”
提到父亲,缇萦心里难过。口中道谢,眼中的忧郁却满不过琴子。
“缇萦,你有心事么?”
缇萦正难启齿,听琴子一问,恰好给她开了条路,俯首答道:“我爹爹现遭大难,要请君侯作主。”
琴子大惊,“怎的说遭大难?”她说着已站起身来,“来,跟我来!”
一把领她到箭圃,阳虚侯穿着窄袖短衣的胡眼,正与宾客在习射。一见爱女与缇萦出现,把弓一丢,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缇萦没有料到是在这地方谒见阳虚侯,在那许多宾客注视之下,不免腼腆。但以家教一向严格,深知礼不可失,于是壮一壮胆,旁若无人地盈盈下拜,口中朗朗称颂,“小女子缇萦,拜谒君侯,愿君侯吉祥长乐。”
“起来,起来!”阳虚侯作势扶了换等她仰起身来,他又问道:“缇萦,你今年多大了?”
“我与小翁主同年生,今年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