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的笼子也开了,那只雄鸡比东面的还要来得大,但似乎大而无用,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着,像个宽衣博带的老儒,走到场中。东面的鸡,仇人相见,立刻炸开了翅膀,往前要冲,后面管理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把它按住。
西面那只年高德劭的老雄鸡,修养到家了,对方那等剑拔弩张,它浑似不见,站定了,蜷起一只蜡黄的右足,眼上的翳,不断地一开一合,似乎要打瞌睡的样子。
“啊呀!”缇萦替它担心,不觉失声,“这只鸡,老得不中用了!”
“莫胡说!”琴子笑道,“它是爹的宝贝,外号叫做‘大将军’”
既称“大将军”,当然是个狠的。但缇萦对照着看它那顾盼自雄、斗志如虹的对手,怎么也不能想象这个“大将军”能打胜仗。
“东面那只叫什么名字?”缇萦又问。
“这可不知道了。”
“我知道。”有个对斗鸡特有兴味的侍儿在接口,“那只鸡叫做‘醉汉’。”
琴子旁若无人地大笑了起来:“就因为它那疯疯颠颠的样子么?”她指着那只被按住了,却犹在乱挣乱蹦,嘓嘓大叫的鸡说,“这‘醉汉’要胡闯‘大将军’的营门,可有苦头吃了。”
一句话未完,斗鸡已在一个执鞭的公正人指挥之下开始了。那醉汉脱去羁绊,健步冲锋,凌厉无比。全场声息不闻,都注视着“大将军”的动静。
一冲冲到尺许远近,陡见“大将军”将头一扬,眼臀上收,目中闪闪有光,神威尽出。说也奇怪,就这一瞪眼,“醉汉”立刻气馁,立在当地,成了一只木鸡。
肃静的全场,爆出春雷般的喝采声。缇萦这时才相信琴子的话,高兴地笑道:“果然‘大将军’威风八面,‘醉汉’的酒,怕是吓醒了!”
再看时,僵持的局面。已在公正人的鞭子的逗引之下解消了。“醉汉”乘“大将军”低头磨砺尖喙时,突施偷袭,一嘴啄去,正啄在“大将军”的颈子上。
这一下,似乎惹恼了“大将军”,双翅一扬,昂头扑击,“醉汉”也把身子立了起来,两支鸡都伸长了颈子,尽力争取居高临下的优势。自然,是“大将军”占了上风,着着进逼,只等“醉汉”往后一退,松了阵脚,“大将军”立即抢步上前,喙如雨下。“醉汉”究竟也不是弱者,虽处劣势,不忘还击,于是形成了缠斗。绕颈扑翅,一路翻滚,彩色毛羽,纷纷飞散。缇萦看在眼里,只觉得惊心动魄,不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看看“醉汉”的败象已呈,这到底只是“自己人”的观摩,阳虚侯举手一扬,意示中止;公正人随即上前排解,不幸地晚了一步,“大将军”一嘴啄去,正好啄出了“醉汉”的眼珠,一口吞在肚里。“醉汉”疼得绕场奔啼,瞎了的眼中,流着鲜红的血,涔涔地滴得满场都是。
缇萦心里恻恻然大为不忍。转脸去看琴子,却是毫不在乎,含笑问她:“好看不?”
“似乎残忍了些。”缇萦蹙眉相答。
“本来就得硬了心肠来看的。”琴子又说:“起先我也跟你一样,看得多了就不觉得了。”
“那就不看了!”琴子笑道:“我喜欢你,就因为你心肠好。”
于是琴子起身离去,那些侍儿们自然也得跟着。但未能尽兴,不免有怏怏之意,这使得缇萦大感歉然。幸好,也就只再斗了一对鸡,便即收场,她们错过的“眼福”有限。
“走吧!”琴子拉着她的手说,“去看爹爹去。”
到了阳虚侯的书斋,行过了礼,先谈些闲话,然后阳虚侯说了召唤她来的用意——如卫媪所意料到的,是有关父亲的话要告诉她。
阳虚侯是怕她担忧,再一次向她许诺,必定照她的原意办理。他说他已特地叮嘱内吏,如奉诏令按治,不论如何,要为淳于意开脱罪名。同时他又表示,到了京城,还要尽快为淳于意设法,从根本上去打消这件案子。
这些话使得缇萦非常满意,想起阳虚侯的慈爱,真个感激涕零,一再深深下拜,申谢恩德。
到了日暮回家,恰好淳于意应了陶侍医的邀请,赴宴去了。于是,缇萦把阳虚侯的话,都说了给卫媪听,兴奋的情态,洋溢在她的语气之中。
卫媪却不似她那样。阳虚侯的许诺,是她意料所及,不足惊异。她原期待着缇萦回家,会带来一些不安的地方。若要稳妥,除非仓公与阳虚侯始终在一起,才是缓急可恃,这样子脱了节,总有些不能叫人放心。
这是她心里的盘算,不可告诉缇萦,免得又叫她担心。但这样沉默着,敏感的缇萦倒又不安了。
“阿媪!”她说,“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
“但是,你却不以为然似的。”
“老实告诉你,我早料到阳虚侯会这么处置。事情明摆着,非如此办不可的。”
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以为奇。缇萦释然了。
“等阳虚侯动了身,你该常去看看翁主,顺便也打听打听消息。”
“嗯。”缇萦答道:“翁主也叫我常去玩。只怕去得次数多了,爹爹会不高兴。”
“你爹爹那个不通人情的臭脾气,总有一天,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人!”卫媪说说气了起来,“你今年十五,是大人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该有个主张,别老是爹爹,爹爹能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吗?”
缇萦了解卫媪的心情,她为爹爹的事,也是心力交瘁,不免发几句牢骚,但无缘无故把她也扯在里面训一顿,这叫人感到委屈。可是想到她忠心耿耿,一手维持,就不但不气,反觉得好笑了。
发泄了怨气的卫媪,看到缇萦这份天真的笑容,只觉得心痛——倘或真有什么意外的变化,仓公身被缧绁,缇萦的日子,怎能过得下去?
“唉!”她忽然叹了口气,欲语不语地。
“又怎么了?”缇萦问说。
“说了也是白说。”
“说嘛!”
卫媪想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要说:“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这句像冷锅里爆出来一个热栗子,恰恰击中了缇萦,说不出那是种什么痛苦,还是惊奇的感觉。
既然说了,就说明白些:“现在最苦的是消息不明,有阿文在,东走临淄,西走长安,什么消息打听不来?”
“是打听爹爹的案情?”
“是啊!”卫媪想了想说:“倘或齐王府里告的状不准,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空着急了。”
卫媪故意用反面来设譬,缇萦却信以为真了,所以越发显得轻快自如。卫媪见她是如此不解世务,唯有暗暗叹气,什么话都不肯跟她说。
缇萦的心却应了一句俗语:“赶面杖吹火,一头儿热!”这晚上说要去会烛,卫媪拦了她的高兴,原因是淳于意赴宴未归,得要有人应门。
“我去一去就回来,”缇萦坚持,“你在家守候好了。”
“不要去!”
“不要紧,你不是说我已经成人了么?坊巷之间,一个人去一趟,怕什么?”
“就因为你成人了,我才担心。不要去!”
而缇萦是非去不可,问她原因,只说想李吾想得厉害。这样磨着、缠着,卫媪经不住她欢语央求,只好托了邻居照看门户,亲自送了她去,在会烛的地方,又托了妥当的熟人,回头再顺路送她回来。
缇萦说想念李吾是假话,其实是有知心话要说,就找了个僻静背光的地方,她'奇書網整理提供'悄悄问道:“可有你哥哥的消息?”
这一问,李吾不由得猜疑了。平时,缇萦再也不问的,就是李吾闲谈间,一提到此,她总是乱以他语,表示不愿意听——这自然是对朱文深恶痛绝的缘故,而此刻问到李舒,当然也是意在言外。
这样想着,李吾便故意反问一句:“你到底是问我哥哥,还是问朱文?”
让李吾一说破,缇萦不免害羞,好在背光,看不见脸色,消减了不少忸怩,想一想答道:“反正他们在一起,一问就都知道了。我老实跟你说吧,为我爹爹的事,很想有个跑腿的人。”
仓公的麻烦;李吾听缇萦隐约谈过,这是正经大事,李吾不便再开玩笑了。
“前半个月,我哥哥托人带信来过,说在洛阳很好。但要到咸阳去走一趟,大概夏天可以回家。没有提到朱文,想来他们仍在一起。”
“咸阳在何处?”
“远得很哪。我间过人,说长安还要过去。”
缇萦怏怏若失,朱文竟是行踪不明,就算能够辗转联络,一时怕也无法回到阳虚。李吾猜到她的心思,但也无能为力,只好这样安慰她说:“我记得朱文说过这话:半年以后,回来看你。算算日子,已经到了,说不定就在这几天,会突然出现。倘有消息,我马上来告诉你。”
缇萦不置可否,而心里却真的信了李香的话,想起去年秋天,他那神出鬼没的行踪,不由得生了希冀之心。睡梦中不时惊醒,一声猫叫,一阵淅沥的风雨,都会使她悬起了心,屏息着细听动静,怕的是朱文来了。
07
是阳虚侯启程入朝的第五天,有来自长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驿道乘用官置的“传车”,来到阳虚。为首的官员,一下车就到侯府谒见丞相,他向卫士说明的身分,是建尉属下的曹椽,名叫杨宽。
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发生了,否则廷尉不会派遣专差到此。于是丞相传活接见。
侯王国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杨宽的官等差得很多,但来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礼相待,略略寒暄之后,开始动问来意。
“有文书在此,请丞相过目。”杨宽把一囊封缄得极其严密的简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历仕途,练就一套深沉而圆滑的好手段。看着那满满一囊简札,且不忙打开,望一望天色,拉长了声音喊着:“掌灯!”然后又向杨宽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时看不真切。耽误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里,哪里!”杨宽口中这样回答,脸却仍是板着,就像一辈子都没有笑过似的。
丞相心想,看样子是件石破天惊的案子,而杨宽车等着回话。倘或必须即时裁决,连个闪转腾挪的余地都没有,那可不妙!
念头一转,他又出了花样:“请内史!”吩咐了这句,他又向杨宽解释:“断狱听讼,都归内史掌管。必得请了他来,对足下才有用。”
“嗯,是。”杨宽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从官几位?”
“六个人。”
“喔!”丞相又大声呼唤:“来呀!”等唤来侍从,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门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杨宽赶紧说道:“有公务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装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公务归公务,不能说不吃饭哪!”
杨宽让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称谢。
“足下长途跋涉,连行馆都顾不得找,先料理公务要紧,如此忠于职守,实在叫人佩服。”丞相说到这里,略略踌躇,话风突转:“这样吧,内史怕一时不得来,不便让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进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内史来了,再开视文书,当面处理。足下看我这个办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挚好意,杨宽无法拒绝,只不安地搓着手说:“廷尉衙门的六位不当叨扰!”
丞相不再跟他多说什么。“别室置酒。”他向持了灯来的亲信侍从使个眼色:“内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会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亲信侍从,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实就是通知内史,不妨缓缓而至。那侍从响亮地答应一声,退了下去,照计行事。
别室酒备,肃客入席。丞相为示郑重,特地把那一囊文书,一起搬了过去,就摆在杨宽身边。
杨宽是个极其干练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饮,话不能多说。无奈丞相深沉莫测,尽谈些京师的人物,本地的风土,把个奉命执法的官吏,当作久别重逢的良朋,特别是他绝口不谈公务,使得杨宽在不知不觉中撤了内心的戒备。
酒到半酣,杨宽忽然警觉,“何以内史还未驾到?”他问。
“啊——”丞相作出惊讶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来啊!”
那亲信侍从,应声而至,跪伏待命。
“内史呢?这么多时候了,怎还不来?”
“回丞相的话,内史午间饮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来陈告?”丞相放下脸来申斥。
“丞相与宾客酒兴正浓,不敢前来搅扰。”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谅解了,转脸对杨宽说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说了。此刻,索性开怀畅饮吧!”
说着,他举一举酒觞,自己先仰头干了,砸一砸嘴,颇有陶然自乐之意。
杨宽可真的忍不住要说话了:“丞相,我此来是为了”不,不,不!“丞相乱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夕不谈公务,而且也不争在一夜。足下尽管宽饮,我叫人去准备行馆,等会把这一囊文书也带了回去。明日一早,我叫内史到行馆去请教,凡有所命,必当协力;“
随便杨宽是怎样的乖觉机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间,阳虚的丞相和内史,已经取得默契。丞相召内史是一度缓冲,内史托辞不至,又是一度缓冲。他只当丞相是个庸懦无用的大老,却是忠厚好客的长者,因而降尊纤贵,盛情款待。
在这样的想法之下,杨宽不复再以公务系怀。诚如丞相的话,即令紧要,也不争在这一夜。而况,把丞相敷衍好了,办起事来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识抬举,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难,反而横生枝节。照这样说来,此刻的饮啖,其实也是公务。
于是,他更无顾虑了。觞到酒干,兴致甚豪,把一路扑面的风尘,积压在肩头的劳累,用阳虚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尘。
丞相看在眼里,声色不动,只是托辞年迈,不胜酒力,劝客极其殷勤,自己却浅尝一尝,就把酒觞放下了。
杨宽终于酩酊大醉,连他的那几名属吏,也一个个喝得脸上通红,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们送到行馆安置——那一囊文书,也是原封不动,留在杨宽的床头。
当杨宽鼾声如雷时,丞相和内史却正在侯府密议,内史早就来了,为了事有蹊跷,不愿跟杨宽见面。对于律法,他比丞相自更为了解,一听说带了六名属吏来,那不是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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