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吏来,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审理。这是个什么案子呢?他必须得先打听一下。
于是,他派了一个得力的狱吏,与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杨宽的六名部属去酬酢周旋。那六个人也跟杨宽一样,守口如瓶。狱吏旁敲侧击,费尽心机,才得到一点口风,多半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
内史要防备的正是这一案,他把整个情况,作了一番估量,决定暂且不跟杨宽照面,好留下周旋的余地——同时他也体会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托辞酒醉的用意,把杨宽和他带来的公事,先搁置一夜,再作计较。
由于丞相亲信侍从的能干,这一番合作,十分圆满,他们都觉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难题,并未消除,而且,仅此一夜的工夫——
“尽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办法来!”丞相面色凝重地说,“君侯临行,再三嘱咐,务必要救仓公。你我千万疏忽不得。”
“是。”内史深深点头,“好得案子还未揭穿,犹可从长计议,找出一条公私两全的路来走。”
“这话不错。仓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来麻烦。”丞相紧接着又问:“仓公的案子,何以会有如此的变化?这一点先要弄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书才知道。以常理而论,像这样的案子,必定发下来,由我们自己办。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难说了。”
“会有些什么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诏。”
“还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牵涉到仓公,逮赴延尉衙门,并案审理或者对质,亦有可能。总之,必有不便发下来的原因,是我们所想象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听内史这说法,丞相不便再问下去,换了一个题目:“研究我们这方面的对策吧!派杨宽就地审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门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门,自然凶多吉少。派杨宽就地审理,总还有人情可托。”
话犹未完,丞相已大摇其头,“那姓杨的不好对付。”他说:“别打这个主意,你得想别的办法。”
内史默然,只在肚子里用功夫。搜索枯肠,把所有的律令,一条条默诵着久久不语。丞相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到他攒眉苦思的窘态,唯有暗暗叹气,不忍催促。
忽然,内史兴奋地一跃而起,喜孜孜地说道:“有个办法,既救了仓公,我们也不担责任。就此刻来说,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晒:“说了半天,倒是什么好办法呀!”
“是这样,”内史俯身屈膝,面对面向丞相低声说道:“透个风声叫仓公先躲起来再说。”
“行吗?”丞相不以为然地问。
“行,一定行。‘亲亲得相首匿’。首者,首谋之义,仓公的女儿自己设法藏匿尊亲就是发觉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说来,这个办法对于淳于意一家,至少不会把情况弄得更坏,那就可以考虑了。
丞相在想,仓公且先躲了起来,杨宽抓不到人,当然会要求协助搜捕,也当然要允许他的要求。但是,允许归允许,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这拖延着的一段日于中,派遣急使到长安报信,阳虚侯便有机会替淳于意设法销案。估或阳虚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该如此。反正这里已经尽到了力,不负阳虚侯的嘱托,更对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将来是“枭首”还是受断手砍足的“肉刑”,内心都可无丝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夸一声:“好!就照高见行事吧!”
于是内史退了出来,唤来一名老成可靠的苍头,密密嘱咐了一番,然后上车回府,好好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到行馆去拜访杨宽。
那苍头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来到淳于意家,擂门如鼓,夜深人静,声响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响应,把淳于意家的四邻吵醒了,但是他们都无怨言,亦都不以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来请仓公出诊。
门内,最先惊醒的是缇萦,不过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门,必是延医,向例由淳于意亲自应接,如果他不在家,则由卫媪去打发。淳于意曾经一再告诫过她:“入夜叫门,自然是找我的,与你不相干,一个女娃儿家,既已归寝,只宜严锁门户,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缇萦谨守庭训,因此遇到严寒夜,有人延请,她也只是在心里怜念父亲辛苦,不敢起来照看一下。
当然,逢到这种时候;她必是抬头离枕,侧耳静听着的,这时听得父亲先开了窗户,应一声:“来了!”然后启门拔闩,往庭中走去。
大门开了,有人进来了,照平时的情形,来客总是气急败坏地先陈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状。而此刻不同,她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这又何用低声密语呢?缇萦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听得父亲提高了声音回答,“有话都跟我说好了。”
“不!”那人的语气也很坚决,“我奉命而来,非见着令媛,当面说清楚不可!”
听得这一句话,缇萦的一颗心陡然像悬在半空里,手脚冰冷——怎的?半夜里有人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莫非阿文派来的人?怎又派这等一个鲁莽不晓事的笨汉?完了,完了!又惹一场风波。
在昏督惊慌中,她听父亲在喊:“缇萦,缇萦!”
“爹!”她抖抖索索地说:“我睡了。我不见生客。”
话刚完,窗外立即接口,却非父亲的声音,“请快起来吧!”那人微顿着足,语气急促而不耐烦,“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办!”
这一说越发吓坏了缇萦,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听见父亲也说:“缇萦,你就穿整齐了来会客吧!”
有了这句话,才算壮了她的胆。摸索着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话,大声说了出来:“爹!请你叫阿媪来陪我。”
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里答应着,匆匆走到屋后。恰好卫媪也发觉情况有异,正要出来探望,两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经过情形略略一说,卫媪心里有数,又惊又喜,截断了他的话头,低声说道:“这人必是侯府里来的。”
淳于意大为惊异:“他只说姓虞,要看缇萦有要紧话说。你何以能断定他是侯府里的人?”
“此刻没有工夫细说。人在哪里?”
“在院子里等着。”
“怎不请他屋里坐?”说着,卫媪迈动双脚,极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里的缇萦,听见卫媪的脚步声,方才开门出来子只见来客已被请入厅中,与主人分东西相向而坐。卫媪肃然跪在下方。缇萦先叫一声:“爹!”然后挨着他父亲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缇萦,请教尊姓?”
虞苍头一面还礼,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话就请当着家父的面说吧!”
“这可不能从命。”虞苍头看着淳于意说道:“仓公恕罪,请回避。”
“这,这……”淳于意有些生气了。
“主人!”卫媪深深一拜,“请听从贵客的意思,一定不错。”
看样子不知是卫媪在捣什么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避就回避!于是悄然起身,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虞苍头却还有些踌躇,听卫媪对仓公的称呼,无疑地是与自己一样的身分。但看缇萦对她的态度又像是个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么到底要不要让她也回避呢?
就这迟疑的片刻,卫媪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说道:“虞公想是侯府里来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请见告。”
听她这一说,自然是可以参与机密的,虞苍头不复顾虑了,“正是有仓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门口又说:“请恕我放肆。两位请过来密谈。”
说着,他膝行数步,卫媪和缇萦也是这样。三个人凑在厅堂中间,团团围坐,相距咫尺。摇曳着的烛火,半明不灭,映着来客凝重的脸色,越发令人兴起神秘可怕之感,缇萦觉得背脊发冷,牙床抖颤,不自觉地挪一挪身子,紧紧地依靠着卫媪。
“仓公的案子大概是下来了。”虞苍头用极低的声音说:“廷尉衙门,来了一位差官,带了六个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传仓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审理,便是逮赴长安
一句话未完,把缇萦吓得心胆俱裂,陡然一恸,可把虞苍头急坏了!。
“别哭!”他放下脸来呵斥,“哭得让左右邻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这声色俱厉的样子,卫媪知道大有关系,赶紧一把拖过缇萦,顺势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见淳于意在门口张望,又还要摇手示意。一阵忙乱,总算面面惧到,能够静下来让虞苍头再说下去。
“不论是就地审理,还是这赴长安,皆于仓公不利。如今只有一个字:走!”虞苍头停了一下,轻轻问道:“懂了吧?”
缇萦六神无主,但有凄惶,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于是卫媪代为回答:“多谢虞公指点。懂了。”
“不必谢我!”虞苍头摇着手,神情严肃地说:“千万记住了,你们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到这里来过——今夜到这里来的人,只因家里有人得了急病,要请仓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话么?”
卫媪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请我家主人回避的用意我也懂,我会解释。总之,请放心,今夜之事,决不会多泄半点。”
“难得你如此识窍,到底上了年纪的人。”虞苍头展露了入门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你且试着说一说,将来事完以后,他人问起,仓公如何得以脱逃,藏匿在何处?如何回答?”
“这——”卫媪看着脸色发白,双眼睁得好大的缇萦说:“你记好了,将来要这么说:那晚上有人来请我父亲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这时有廷尉衙门的差官来抓我父亲,自然是扑了空。然后我设法通知了我父亲,叫他不要回家。”说到这里,她转脸又问虞苍头:“是这样吗?”
“对了。”虞苍头更为欣慰,“这样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让你们也放心吧,仓公只要逃脱明天这一关,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气喘的缇萦,把这几句话倒是都听了进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见火光,顿觉精神一振,她非常适当地在这一刻向内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谢成全之德。
虞苍头避席还了礼。看看任务已了,到了告辞的时候,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思索还有什么要紧话没有说到?想想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们预备把仓公藏在何处?”
“当然只有至亲才肯担这个风险。”卫媪指着缇萦说道:“总是她已出嫁的四个姊姊那里。等安排停当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苍头使劲摇着手,“如有必要,我会来找你”
“是。”卫媪又说:“等事定以后,我家主人必有厚报。”
虞苍头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闩开门,故意大声说道:“病势凶险,请仓公早早命驾。”卫媪也提高了声音回答:“路途太远,得两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应用物件带去。你放心,我催他尽快动身就是了。”
这一问一答终了,虞苍头才扬长而去。卫媪闩好了门,回头拉着缇萦,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过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见了面,心里不由得发酸,反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隐约听明了。”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用一种以威严遮盖了慈爱的眼光,看着女儿,提出警告:“缇萦,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许哭。惹我心烦,就是不孝!”
缇萦还愕然不明究竟,卫媪却已发觉弦外有音,于是抢着说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说一句?”
“好吧,你先说。”
“既然主人已听明来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迟,请主人即速收拾,作为深夜出诊,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说。”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的意向表现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缇萦,连卫媪都大吃一惊,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紧要关头,全靠一颗心把握得定。”淳于意显然也有些激动了,脸色白得可怕,声音中带愤慨不平,“我本来无罪,倒要看他们如何发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总以为我畏罪潜逃,逃匿反倒变得有罪了。”
这话在缇萦听来极有道理,卫媪则不以为然,但一时却驳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领,“话是不错。”她说。“不过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论有罪无罪,逮捕入狱,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会。阳虚侯的丞相、内史既肯照应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阳虚不会,逮赴长安,可又怎么办?”
“不是君侯在长安嘛?”
“君侯只怕照应不到。”
“如果连这一点都照应不到,君侯如何能为我销案脱罪?”
“所以要先躲开。”
“躲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卫媪极有把握地说,“只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就好了。”
“这是那虞公的话。”淳于意大声答道:“倘能救我,入狱无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长之计,要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做个见不得人的人,我宁死不干!”
一向言词爽利、善于辩驳的卫媪,竟被淳于意说得哑口无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复辩解,淳于意则始终坚持成见。这中间只苦了一个缇萦,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唯有把头转来转去看他们激辩,转得脖子都痛了。
辩到最后,仍是无结果。卫媪遂即换了一种说词,“主人,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她指着缇萦说:“也该想想女儿。入了狱,内外隔绝,阿萦要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过么?”
这一说,倒是击中了淳于意的弱点,顿时容颜惨淡、田然无语。缇萦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记着父亲的话,强忍眼泪,怕哭出声来,惹他厌烦。
就在这时,卫媪抛过来一个眼色,缇萦被提醒了,这不正是该自己开口的时候吗?于是她膝行向前,哀声说道:“爹,你就听了大家的劝吧!”
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无奈的一刻。多少天以来,他担心的就是一旦案情发作,不但不知如何来安慰缇萦,甚至于不知如何来向她说明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