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觉得你父亲的话不错,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变,在听了缇萦的话以后。卫媪不明白内史所说的,这件案子怎会把阳虚侯牵涉在内,但细想一想,果真牵涉在内,也不是件坏事。同涉一案,当然得到同样的结果,不会一个有罪,一个无事,阳虚侯要洗刷自己,最彻底、最简单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来。因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无罪,自然就无所谓牵涉到什么人了!
由于这个想法,卫媪觉得长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听案情,见机行事,叫缇萦缠住了阳虚侯,好歹要想个保得彼此平安无事的办法出来。
但诚如淳于意所说,“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此去必须有个男子汉陪伴照料。她刚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这一个陪伴照料的人。
“我们要找这么一个人,才能到得了长安,到了长安也才有用。”卫媪不慌不忙地说,“第一、要是一个熟人,一个陌生男子汉,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亲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个好人,此去跟着解差走,身不由己,极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当心,处处抢先。第三、要是一个能干人,弄个笨货,既不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说话应酬,要他何用?长安八街九陌十二桥,一百多闾里,没有见过世面的,还迷了路呢!你想想看,哪来这么个人?”
缇萦想到一个。但心念一动,自己觉得毫无意味。这时候怎么还会想到“这一个人”呢?于是胡乱地想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好叫她自己把这个人的影子抛掉。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缇萦不愿想这个人,偏偏卫媪说的就是这个人,“你提他干什么?”缇萦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这一个人了!”
“谁?”
“你三姊夫。”
“不错,不错!”缇萦高兴了,“三姊夫是‘熟人’、‘好人’、也是‘能干人’,跟你说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样,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这一说,缇萦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亲,从头数去,大姊夫去务农,足迹不履城市,更未出过远门;二姊夫是个老实人,见了生人话都讲不出来,而且胆小如鼠,最怕见官;四姊夫经商,远游吴楚,有半年多没有音信了。算来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担当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长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风寒雨露,病倒过旅,已是一大麻烦,万一不测,一命呜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辗转思量,竟无善策,缇萦惟有叹气了。
她叹气,卫媪也叹气:“唉!说不得了,只好赌命了!”
“这,是怎么说?”缇萦把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吃惊地望着她。
“叫你三姊夫陪着我们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这趟辛苦,都说不得了!”
缇萦默然。她心里有着浓重的不安,怕三姊夫这一去。真的是在“赌命”,但长安之行,决不能放弃,而此外又别无稳妥可靠的人。事情逼到这一步,也实在只有不顾一切,硬往前闯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卫媪一面说,一面想站起身,伛偻着的身子显得极重,龇牙咧嘴地在用劲撑起来,缇萦赶紧扶了她一把,眼眶却忍不住发酸,想想卫媪辛劳一辈子,这么大年纪,原该吃口安闲茶饭了,哪知命这么苦,主人家凭空遭祸,担忧受惊还不算,料理官司、撑持门户,一副千斤重担都压在她肩上,挑不动也要排着老命挑起来,真太可怜了!
因为有此一念,她就越发舍不得离开卫媪,跟到东,跟到西,不断找些话说来表示亲热。卫媪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觉得她碍手碍脚,惹人厌烦。
“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心里有事,要静一静的。”卫媪催着她说:“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卫媪想想不行!狠下心来说:“怕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父亲出了事,吉凶如何,还不知道。我呢,这个年纪,不定哪一天倒下来,到那时候谁都顾不了你,你怎么办?”
昏灯影里;听见这些个话,真是凄凉!但缇萦想哭也不敢,要学着做大人了!于是一言不发,硬一硬头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点上灯,展开了寝具,却怎么也不想睡。她只坐在北窗下,茫然地望着卫媪的屋子,那一方窗户中透出来的昏黄光亮,散射出无限的亲切温暖,形成了异常强烈的诱惑,几次想起身过去,但一想到卫媪峻拒的脸色、警告的声音,不由得废然而罢。等到那方窗户一黑,绝了她的念头,想起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不勉强自己解衣就寝。
哪里睡得着呢?黑头里,思路格外灵敏,想东想西,一想到父亲,眼泪再也忍住了。不知他此刻是怎么个情形,可能吃得饱,睡得舒适?不能!她想起父亲的谨饬的性格,身在狱中,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再软的衾褥也睡不安稳!
想到这里,缇萦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代父亲。她也知道这是妄想,但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父亲,此念一起,如饥如渴。父亲的笑貌声音,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注意,即或刻意思索亦决不会想得起来的,这时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的清晰接近,然而可望而不可即,咫尺犹如天涯,真要把人想念得发狂!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色微明起身,不忙盥沐,先去敲开卫媪的房门,说要去探望父亲。卫媪也是有事在心,盘算了一夜,刚刚才能朦胧睡去,倒又让她吵醒,心里忍不住冒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你少出些花样行不行?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的官司我倒不怕,就怕你来跟我死缠。”
拦头一个钉子,把缇萦碰得晕头转向,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卫媪冷笑一声又说:“哼!你当探监就像走亲戚那样方便,一声要去,拿腿就走么?”
“那,那该怎么办?”缇萦算是有些明白了,“也还得托人情吗?”
“就能托得到人情,你也不能去。回头你就到你二姊家,请她派一个人,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亲,”那么,大姊跟四姊那里呢?“
“她们都住得远,我另外请人去跑一趟。”
“你呢?你在家干什么?”
这话问得不很得当,卫媪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回一句:“我在家享福。”
这可把缇萦气坏了,嘟起小嘴,扭头就走。但回到屋里,从窗内望见卫媪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捶腰,望着灰溕濛的天色,攒眉苦思的神情,知道她是在为一家操心,不由得心平气和,脱口喊了声:“阿媪!”
“嗯。”
“我怎么去法?”
卫媪想起来了,只要出了这条居仁里,不管到何处,缇萦总是有人陪着的。此刻她一个人出城到二姊家去,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念头一转,就怕李吾轻浮贪玩,东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条路上,风景最好,这几天桃花盛放,新草正绿,一片锦绣似的,说不定不安分的李吾,会要下车逛一逛,这样一路留连,会耽误了大事。
“算了吧!”卫媪答道:“你先收拾起来,我找一辆相熟的车子送了你去。”说着,她就开了大门出去了。
缇萦不敢再耽搁,到厨下配来热水,洗了脸,浅浅地施了脂粉。发髻是来不及重梳了,稍微弄一弄平整,取块包头的绢,轻轻一扎,又怕路上会饿,裹了两个冷胡饼揣在怀里。
等她刚料理停当,门外辘辘轮声,车也到了。一辆很干净的帷车,驭者是个老成可靠的熟人,卫媪把缇萦郑重托付了给他,又一再叮嘱小心,约好日落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挂好车帷,驭者一挥鞭子,一声吆喝,车子向东而去。闷在车里,听那车轮碾过坎坷地面,老不改变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身子又在里面摇来晃去,最容易引起瞌睡,缇萦一夜未得安眠,此时越发觉得双眼涩重,不曾出城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但急切间不辨车子是在哪里?只觉得车身平稳,拉车的那匹马,得得蹄声,清脆而匀净,听了非常舒服。缇萦拉开车帷,向外望去,但见满眼青翠之中,镶嵌着一片粉红,一片黄金。黄的是菜花,红的是桃林。一望无涯的碧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像上了一层油,那么滑,那么软,叫人真想扑向草地上打几个滚。
缇萦望得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忧愁、焦急、凄凉的日子,无意中看到这么美的一方天地,那就像沦落的乞儿,忽然有一天,又置身在灯火辉煌、酒浆罗列的华堂里似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越是这样,越要看个仔细。一细看,才知道不仅似曾相识,原是极熟的地方。每年来探望二姊,记不起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次,只是三月里的景象,却都留在记忆中,而且每一个都是极分明的。
三月是个叫人好欢愉的月份。里社的春祭和修楔,都在三月。春社用第一个甲日,修楔用第一个巳日,遇得巧,甲日和已日连在一起,便有两天的热闹——就像去年那样。
去年三月,缇萦清清楚楚地记得,春社那天是甲辰,父亲在社祭中有职司,一早就离家了,临出门时,特为叮嘱,怕的祭完了“会饮”,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阳虚侯邀约宾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亲又去了一整天。接连两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畅玩了两天。
他的花样多,不知在哪里借了一辆蒲轮车来,车轮用蒲草裹着,就不会再有那吵人的声响,也不太颠簸,最宜于出游。那两天也是像今天这种艳阳普照的天气,他去了车帷,自己跨辕,控马控得好熟练。出城一条大路,刚刚修过,极其平整。清晨又下过一阵小雨,润湿了路面,压下了浮尘,正好驰马跑车,他回头说一声“坐稳了!”,一松辔头,扬手就是“刷”的一鞭,顿时四蹄翻滚,车去如飞,耳旁风声呼呼,眼前红的桃花、绿的柳丝、缓步的行人、小跑的车马,看都来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后面去了,想起来,这时还有那种感觉:一颗心悬着,想叫他放慢了,却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说不出的够味!
在“布谷”一递一声的叫唤中,缇萦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着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飘飘然的一颗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梦如幻的感觉,都一扫而净了。
她惭愧,她恨自己!父亲在监狱里,吉凶莫卜。这一去报了消息,也不知二人会哭成什么样子?而自己想着什么来了?可耻、可鄙!她自己痛责自己,心里像沾染了什么不祥、不洁的东西那样地觉得难受。一
于是,当前的景致,在她看,都笼罩着一阵愁云惨雾,越看越叫人伤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厌恶地驱逐在她心里的朱文,而他如影随形,此时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的话,究有几分实在?朱文除了鬼聪明以外,能办正经事吗?像杨宽那种神色凛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鲁莽的朱文吗?这些,在缇萦觉得都不能没有怀疑。
只有一点,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说朱文在这里有何好处,那也是对她,而不一定是对那官司。她在想:父亲遭遇这场祸事,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明明着急,不能摆在脸上;明明在抖,要说“我不怕”;明明有眼泪,只好硬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这里,就不会这个样子了,我可以把心里的苦楚,尽情一吐,这样,至少也还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实我的心事,就是不说,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亲,他不必等我开口,只一看的神气,就一定会这样说:你必是想念师父,快想疯了!来,来,把衣服去换一换,我陪了你去。哪里会像卫媪那样,话都不容人说完,拦头就一个钉子碰了过来?
这样想着,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东想西,不是属于朱文与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着朱文的行踪。就这样痴痴迷迷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恍惚觉得车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进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这座村子,其实就是个镇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赵的大道旁边,村子里颇有些殷实的人家,缇萦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张,祖传一种行业,称为“洒削”。刀剑的鞘,名为“室”,又名为“削”,“洒削”就是修理刀剑鞘的手艺。
莫小觑了这个手艺,那是要有大本钱才能做的贵重行业。千百年以来,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带剑,名匠干将、欧冶子、风胡子所铸的宝剑,皆为人君视作国宝重器,一剑的争夺,可以引起连年的杀伐。剑的讲究,不但讲究剑的本身,还要讲究剑的外表。一柄好剑,一定要配上一个好剑鞘,才表里相称。剑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讲究,包金、镶玉、嵌宝石,多少钱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铜剑,世代相传,几百年依然锋利,而剑鞘却保存不了这么久。表面黯旧了,饰物脱落了,要拿来洗刷修补,整旧如新,这就是“洒削”。
张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没有谁敢佩剑,自然也没有人要来请教“洒削”,祖传的行业,走到了绝路。幸好秦始皇兴得快,亡得也快,说垮,所有秦朝的禁令,自然归于消灭。张家重理旧业,反显得格外兴旺,因为民间在早先埋藏着的剑,纷纷出土,铁剑锈烂,铜剑依然可用,但剑鞘则一定要整理过,在缇萦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车子进村不久就到了。缇萦早在车上就已想过,父亲被捕的消息,乍一见面就说,一定会吓坏了胆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从容些,婉转些。
因此,一下了车,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头的绢,再拿这块绢挥一挥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门里头望去。院子里就是作场,搭起一条案板,上面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破旧刀剑鞘。七八个着了犊鼻裤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里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劲地洗刷那些路子,“哗啦、哗啦”地,溅设得一地的水。
正在这样望着,听得一声欢呼:“五姨!”回头一看,是二姊的独子,八岁的阿虎,壮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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