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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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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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媪!你听见没有?‘请你放着!’从我出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缇萦跟我说个‘请’字。”

卫媪心想,这两个人遇在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都有,暗暗叹口气,无从去评断他们的是非,只有赶紧想办法替他们排解。

可是,她还在转念头,那两个人却已在斗目了。

“我说错了吗?”缇萦冷冷地问。

“错倒不错,只太客气了些。”

“客气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

“从前又怎么样呢?”

“从前?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今天从一见面开始,你就没有好脸嘴给我看”

这指责在缇萦是无法反驳的,因为事实确是如此。但是,他应该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感觉——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体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么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费。这样一想,缇萦有无限的伤心,但马上转念,伤心他也未必知道,纯属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于是她真个失笑了,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鸡,扬脸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着,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卫媪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们马上动手。”

朱文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发,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懒洋洋的、从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犹未完全消失。缇萦却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态,精神抖擞地动起手来,就着现成的井台,宰鸡洗菜,手脚十分利落。卫媪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来还想数落她几句,不该那样对待朱文。此时另有意会,便暂且不言。

“卫媪!”缇萦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处烹制啊?你得去想办法。”

“不要紧!”卫媪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墙外,炊烟袅袅,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厨,于是指点着说,“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来!”

老年人细心,卧室箱箱中有贵重物品,关乎主人的生死荣辱,非比等闲。她特为绕过去先锁上了门,然后沿着雨廊,折入后院。果然,沿墙搭着一溜敞篷。内有七八副炉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厨,恰巧还空下一副。

卫媪赶紧找着亭卒,赁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还跟他借了餐具,讲妥了酬金,随即讨个火种,刚生起兴兴旺旺的一炉火,缇萦已经寻得来了。

两个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着如何烹调。作料不齐,时间不够,只好挑简单实惠的方法去做。卫媪指挥,缇萦下手,动作虽快,无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来款客。而朱文却是不断地在催了——他不肯开口,也没有到蓬里来看,只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口望着,望了一遍又一遍。缇萦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阿媪!行了吧?”说着,她一揭锅盖,只见一团团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见锅里是怎么个样子。

“别老揭锅盖,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卫媪大声喝阻。

既然揭开来了,缇萦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锅里,试一试鸡煮烂了没有?原来是看准了的,要是揿那只浮露在汤面以外的鸡腿,不知怎么,手指竟伸到了滚汤里。一痛一惊,赶紧缩手。另一只手上的锅盖往下一掉,带油的滚汤四溅,手背上顿时烫起了泡。

卫媪听得声响有异,随即问道:“阿萦怎么了?”

痛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的缇萦,心里在想,这要一张扬,卫媪一定先忙着检视伤势,查问原由,岂不又耽误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装得没事人似道:“锅盖从手里滑掉了。”说着,又伸出手去把锅盖重新盖严。

卫媪不响,算是掩饰过去了。但缇萦的两只手却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着急。这些虫咬火烫,如何处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亲药囊有种干草药,只要嚼烂了,敷在伤处,立刻可以消肿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来用。

这样想停当了,她自然不必跟卫媪明说,只含含糊糊道一声:“我去去就来。”随即一溜出了角门,直奔卧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门锁着!

如果要回去向卫媪讨了钥匙再来,不但会揭破底蕴,而且也耽误时光。好好一个主意,算是白费了。

怏怏的缇萦,刚转过身来,蓦地一惊!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细想应付的态度和语言,直觉地大发娇嗔。

“鬼鬼祟祟地,吓人一大跳!”一面说,一面又报以白眼。

朱文没有理她,眼光专注在她的手上,等缇萦发觉,想要缩回却已不及,一把让他捉住了。

自从开年到了及笄的年龄,自觉已非童稚以后,缇萦对男女礼防,便时刻在意,而对朱文——尤其是这天午前从听到姊姊们议论的那一刻开始,更特有警惕。并且那双烫伤了的手,既红且肿,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愿让他见到。所以此时又羞又急,使劲地想从朱文掌中,挣脱她自己的手。

“别动!”朱文不耐了,低喝一声,反把她的手拉紧了些,“让我看!”

看就看吧!缇萦在心里说,看完了你不替我想办法消肿止痛,我再骂你!

“怎么烫的?”

“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朱文答道:“带油的滚汤泼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还问?”缇萦微微把眼一瞪:“废话!”

他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那是他为人治病弄成的习惯,照例要问一句病是怎么起的——明知也要故问。从无一个病家不愿回答,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这是句废话。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说老实话,获益不浅,该当感谢。

转念到此,他脱口说道:“多谢,多谢!”

缇萦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会,始终不明白他因何道谢?于是皱眉说道:“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看你是大变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只是翻来翻去看她的手。缇萦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头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还没有替你敷药,你怎么就走了?”

“谢谢!不用你费心了。”缇萦站住了脚,逼视着他答道,“你哪里是打算替我治伤?你只是想……”她顿了一下,大声指责:“你不怀好心!”

这实在冤枉了朱文,而且万想不到她有此误会,一时张口结舌,无法辩白。

“哼!你说替我敷药,就又是一句谎话。你的药呢?”

亏得她有此一问,让他有了一个洗刷的机会,“你看!”他从怀中掏瓶,“这不是!我们在外面东奔西走,这些常用的药,总是经常带着的。”

缇萦不答,终于,徐徐地把手伸了给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块干净的绢,敷了药好包扎。”

缇萦猛然想起,急急问道:“这一来,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么行呢?”

“对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点点头说,“不过不方便只是一两天。倘或不敷药、不包扎,疼痛不说,保不定还会溃烂——将来好了,留下许多创痍,好好一双手弄成鸡爪子似的,丑死了!”

“哼!你专会胡言乱语吓人!”

“那就随便你。”朱文故意装出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手长在你身上,谁也作不了你的主。”

缇萦自然没有不叫他治疗的道理。但是口中却还不肯明说,只问:“绢呢?哪里去找干净绢?”

“只要你愿意治,不怕没有绢来包扎。”

于是朱文拔开瓶塞,倒些药粉在缇萦手掌中。他随带着为了款待狱吏,刚刚沽来的一皮壶白酒,倒上少许,调好了药,极匀净地涂敷在伤处。缇萦渐渐有清凉之感,疼痛大消。朱文的药确比父亲囊中的草药更有效验。

“怎么样?”他问。

“不如爹爹的药好。”她故意这样说。

朱文笑笑不响。但实意中带着不屑与言的味道。缇萦十分机敏,便即追问:“你好像不眼气,是吗?”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后掀开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摆。素纱的里子,下面尘污灰黯,上面却还洁净如新,他毫无犹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块下来,再把它割成寸许宽的长条,以极熟练的手法,一会儿就替缇萦把伤处裹好了。

缇萦一高兴,便有开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着笑,脸一扬说:“我问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吧!原是师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两味药,颇为珍贵难觅,前两个月算是让我找到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

“药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这话罗!”缇萦笑得说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临淄那样弄些溃烂的药替我敷上。”

这一下可气坏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没有办法,只绷着脸,沿雨廊往后院公厨走去。缇萦这时才知道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赶紧追了上去,无奈朱文高视阔步,眨眨眼就进了后院了。

“阿文!你来得正好。”他一进西北的角门,就听见卫媪在喊,“四样肴馔齐全了,你找人来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卫媪又问:“看见阿萦没有?”

“她不是把手烫伤了?”

“咦!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缇萦,用手一指,略带气愤地说:“你问她自己。”

于是缇萦闪身而出,踩着细碎的步子,急急行来,一面高声答应:“我在这里!”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着素纱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卫媪注意,“怎的?你的手?”她问。

“不要紧了。”缇萦向朱文献个殷勤,“先顾他,请客要紧!食盒呢,看看干净不干净?”

说着,一只蝴蝶款款而飞似的,轻盈的身影,忽而到东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是要装出这样子给朱文看而已。

卫媪最不喜她这样的动作,“别满处乱转!”她抱怨着说,“转得我头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挡着朱文的路。他捧着一瓦台的鸡汤走来,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远些行不行?”他说,“回头滚烫的油汤泼出来,怕不疼得你鬼叫!”缇萦知道这时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远处去了。这回朱文的行动极快,把四样肴馔、一台鸡汤在盒中装好,什么话也不说,提了就走。

卫媪在收拾残局,缇萦无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着朱文的背影。等他刚走出角门,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紧话赶紧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话。”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见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半歪着头,紧闭着嘴,冷眼相看,那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你的麻烦真多!

一看这样,缇萦不敢耽搁他的工夫,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为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

“那些人不见得会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开口,倘或碰个钉子,以后不好说话。”

他的话无可驳之处。缇萦的脸色顿时就像天色那样阴暗了。

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试探,明天大概可以。不过,”他看着她的手说。“看你这样子不宜于让师父看见,免得他反来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紧了。”

“好!我可跟你说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这可保不定……”

“不管!”她蛮不讲理地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你今夜宿在何处?”

“也许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们玩几局,玩到半夜,随便打个吨,就该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说的局是博局,大不以为然:“你越发好了,学会赌钱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说:“好了,有话回头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

这句话的声音轻而柔,却带着无限的关怀与期待。那灵活的双眸,迅地一转,触及他的视线,便又立即避了开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飘荡,简直就舍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来,我就等你。”缇萦又说。

“一定来,一定来。”朱文满口答应,“我想办法尽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问到我和阿媪,你就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喔,”缇萦忽然问道:“你可能再回来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药囊带来了。里面有动用什物,单夹衣物,还有苦茶。你来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药囊给师父,须先征得狱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时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缇萦的样子,若有异议,必又惹她不满,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计较了。

于是他说:“我知道这回事了,回头再说。你先回去吧!记住,别吃辛辣的东西,手好得快些。”

缇萦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暮色已浓,只能作罢。等朱文一走,回过身来,只见卧室中已有灯火,知道卫媪已料理妥当,便不必再回公厨了。

“怎又去了这么久?”她一进卧室,卫媪便问。

“跟阿文说话。”

“噢!”卫媪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又说,“吃饭吧!”

吃的是肉汤泡胡饼。彼此都累了,也都饿了,忙着进食,顾不得说话。草草吃毕,依然是卫媪动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好生不安,便不能看着不动,起身在卫媪背后,虽帮不上忙,总算未曾坐视。

等一切都料理停当,缇萦很亲热地说道:“阿媪,你坐下来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伤了?”

“这一只手可以。”她扬一扬右手说。

于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声絮语着如何受伤,回来取药,遇见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药包扎,又如何惹恼了他?卫媪听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谈得非常高兴,说到朱文受气的地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伏在卫媪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灯斗室的凄清客舍,弄出一片极其热闹轻快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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