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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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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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迟疑地反问:“阿媪,你指的是什么事?”

“指你对阿萦。”

“噢!”朱文点点头:“我知道。”

“那么你自己说吧!有哪些错?”

卫媪并无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机警的朱文,却已想到,这是向缇萦有所献露的一个好机会,不可轻轻放过。因此他不即开口,先要在心里把应说的话,应持的态度,“”好好盘算一遍。

“唉!”终于他以一声短促的自叹开始,接着,以充满了歉疚无奈的声音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第一,我不该在临淄惹师父生那么大的气;第二,我不该在那夜失约,害她替我担忧;第三,我不该一去半年,不通音信。虽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说。做错了,只有尽量设法补过。阿媪,”他加重了语气说:“请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对得起你!”

这最后几句话,明明是对缇萦所发,她自然懂得,却不接口。而且有些着急,怕卫媪贸贸然替她作了不得当的回答——倘或如此,说不得又要拦头一个钉子,碰得卫媪大不高兴了。

还好,卫媪仍是冷冷的口吻,“这些错都算不了什么!你最大的一个错,你知道么?”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这不但朱文,连缇萦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错!看你这发愣的样子!我跟你说明白些吧,你错在不能体谅阿萦的心,阿萦心里的事你去想过没有?”

朱文尚未开口,缇萦重重地喊了声:“阿媪!”这是阻止她的表示——卫媪不理,做个手势叫朱文说话。

而朱文茫然。他心里自然常常想到缇萦。但一鲜半爪的了解,片言只语的体会,说出来不但琐碎,而且也怕缇萦不爱听,所以只好这样回答。“想自然想过,不过想不明白而已。”

“难道阿萦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吗?”卫媪似乎有些生气了,“你如果能体念阿萦的孝心,你就会知道她对你的期望。且不说你受你师父的教养之恩,应该努力上进,就为阿萦,你也该勉强学做个好人,博得你师父的欢心,这才对得起阿萦。为了你在临淄的荒唐,回到阳虚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趋下流。阿萦心里回护着你,表面又不能不听你师父的话,这份左右为难的苦楚,我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一语未毕,只听“哇”的一声,缇萦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感激涕零。从无一个人能如此说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动它还好。一旦呈露,无法矜持,越是觉得卫媪的话如见肺腑,越觉得朱文对不起自己。想起多少个不眠的深宵,辗转思量,闲愁万叠,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还不如卫媪能体谅自己的心,看来真是枉抛心力,太不值得了。

于是,越想越伤心的缇萦,翻身伏在卫媪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文心中思绪翻腾,他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缇萦的爱意——是如此深厚的爱,简直出乎他的想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觉。

这时的卫媪反倒觉得为难了。无意间挑动了他们的深情,却不知如何收场。她知道他们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话只能私下密语,不便让另一个人听见,能够当着他们说的,不过是些泛泛之词,毫无意味,不如不说。

因此,卫媪只是像哄婴儿般哄着缇萦,终于把她的悲啼劝得止住。发泄了这一场的缇萦,心中舒畅得多了。她伏在卫媪肩头,微微抬眼偷觑,正看到朱文的为灯光映照的脸,他的眼神呆滞,但窘迫愧悔之情,极为明显。这在缇萦是非常陌生的,她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这神情表示了些什么呢?只如此自问,她的心立刻又软了,霎时间想起朱文的许多好处,觉得他也受了许多委屈,该当获得同情。可是,她有话怎么说得出口?唯有希望卫媪能向他说几句好话,让他也稍得安慰。

而卫媪的全副精神,却仍贯注在她身上,听她哭声已止,十分欣慰,扶着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肿了眼睛?”

她一闪开身子,缇萦与朱文之间,便无遮拦,四目相接,缇萦装作畏光,迅即把脸转了过去。但泪痕羞态,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头涌起阵阵无可言喻的怜爱痛惜,恨不得即时能与缇萦单独在一起,并肩低语,把多少天来回肠荡气的情思,尽情一吐。

无奈有卫媪在场,不能如愿。甚至于连想看一看缇萦的脸,都成了奢望——她背着他和卫媪,轻声说道:“阿媪,我要睡了!”

在朱文听来,无异下了逐客令,卫媪也是这样的感觉,便即转脸来问朱文:“你的宿处可曾找好了?”

“与亭卒在一房。”

“好!”卫媪又问:“明天何时动身?”

“这,我跟缇萦说过了。”

朱文是故意这样回答,卫媪也就真的转问缇萦:“阿萦,怎么说啊?”

“回头告诉你。”

这时缇萦才发觉窗外已不闻雨声,一轮皎洁的月亮。起先怕听浙沥的檐滴,这时却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见着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气,日出之后,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几多时候,又得起身,实在太匆促了些。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说:“唉!这天气!”

一说到天气,卫媪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视清辉,一个诧异,一个会意于缇萦的叹息从何而来。

“天气转好了,你怎又叹气?”是卫媪在问。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为天气转好了的缘故。”

“这我就不懂了!”卫媪愣了一会,哑然失笑,“看来你跟阿萦都是喜欢猜心思的。我夹在中间,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闲事。”

这话颇有责备之意,朱文大为不安而缇萦更甚。心里便不免嗔怪朱文,说话吞吞吐吐,自作聪明,以致惹起了卫媪的猜疑。

朱文也自觉无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门口,陡然想起,缇萦的伤处,还该换一次药,才能好得快。旋即转念,怕卫媪误解,只当他借故逗留。口中不说,暗中诽笑,何苦如此?但为了怕人笑话,放弃了正经该做的事,却又无此道理,而况这伤势又在缇萦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终委决不下。而身后关门的声音却已出现。就在这一刻,他想得一个主意,倏然转身,疾趋数步,从身上掏出陶制的药瓶,看准双扉将合的空隙,往里一抛,正落在软衾上面。

“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朱文大声叮嘱了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此临去之前,摇曳生姿的一个动作,缇萦倒也能就此丢开——至少这一夜可获平静。现在让朱文这一抛,就像一块石子抛入心湖,顿时激起无数涟漪。捡起药瓶,握在手中,瓶上犹有余温,在缇萦一直暖到心头,看一看,想一想,痴痴地几乎忘却身在何处。

关好了门的卫媪,一回头就看见缇萦的如饮酒薄醉的双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细看,便觉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蓦然醒悟,缇萦看到了卫媪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脸一红,慌乱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这一下,卫媪不能不说话了,“不是说让你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吗?”她提醒她说。

缇萦把裹扎了素纱的手一伸:“我这双手不能动,怎么换?”

看她还似乎理直气壮,可真叫卫媪又好笑又好气。于是也把双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语声未毕,缇萦已发觉自己的话,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颠倒得这个样子,有九分的羞惭,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来掩饰九分,倏然伏身,把脸裹在衾中,格格地笑个不住。

一见她这份娇憨流露,卫媪心里便有无可形容的怡悦,慢慢坐了下来,提起她的左手,解开素纱,敷上新药,重又扎裹好了。右手只伤了一点指头,更不费事。等料理完事,才问了一句:“阿文的药,可有效验?”

这是正正经经的说话,缇萦不必感到忸怩。抬起头来,理一理鬓发,答了一个字:“有!”

“阿文原该学医的。你爹爹几个学生,我看只有他聪明,将来能得你爹爹的真传。”

“鬼聪明!”缇萦不屑地说。

“做人也要有些鬼聪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实、太耿直,无非自己吃亏。”

“你总是帮他的。”

“我没有帮你么?说话好没有良心!”缇萦笑一笑,不作声了。

“阿萦!”卫媪忽然问道:“我倒要问你句话,你心里到底对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缇萦一听见这话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乱以他语,然后一跃而起,吹灭了灯,单手抽开衣带,卸去外衣,摸索着睡下。

“也好,睡吧!”卫媪自语似的说,“有人睡不着,可别吵醒我,跟我说话。”

缇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与卫媪戏谑斗口,定下心来,期望着有酣畅的一觉。无奈月色如银,总觉得不忍合眠。

静静地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别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抚摸着扎了素纱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卫媪再把这一整天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断续的、零乱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关注的凝视,一声亲切的呼唤,此时想起,无不耐于咀嚼,终于她自己发现,一行之人,她是个中心。在卫媪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翁主”,想什么总可以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样再多,也不能说要个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来。

这样想着,她的内心觉得十分安稳满足,带着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飞向仙山以外的梦乡。

一觉醒来,竟不辨身在何处?听得隐隐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随即看到窗户缝隙中漏进来的阳光,时候真不早!赶紧翻身一摸,哪里有人?

缇萦大惊,高声一喊:“阿媪!”

竟连回音都没有,这可把她吓得心慌意乱,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推窗户,艳阳逼人。她闭一闭眼再睁开来,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带着一团笑意在伺应她的眼波。

“阿媪呢?”

“在那里。”朱文手向公厨一指。

“怎么这么迟了!”她看一看日影,随又问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谁说?师父早就走了。”

“走了?”听他的话,缇萦急得要哭:“怎么回事嘛?我连影儿都摸不着,好像在梦头里。”

“对了,就因为你在梦头里。”

“这时谁跟你开玩笑?快说嘛?”

“别急!我不跟你开玩笑。”朱文停了一下问道:“可以让我到屋子里来吗?”

“等一等。”缇萦把凌乱的衾枕收拾整齐,置放一边,才开门放朱文进来。

“师父一早就走了。不过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见他老人家。”

“在哪里?”

“四十里外的月望亭。”

听他这一说,缇萦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为何不一起走呢?”

“是为你——”

朱文说了缘故,卫媪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连日的辛苦,实在不忍唤醒她,于是关了窗户,去打听发车的时刻。与朱文一谈,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算来不过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随后动身也还赶得上,不如就让缇萦多睡一会了。

可不是因为她“在梦里头”的缘故?缇萦这才明白他的话,确非玩笑。于是莞然笑道:“谁知道其中有许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迟。你快收拾吧,吃了东西,早早动身,我去看车去。”

说完,他就走了。缇萦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进食。依旧是朱文来帮着装载好了行李,往西赶了下去。

一路急驰,不过正午刚过,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个下午,再走二十里路,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打尖歇息,相当从容。

朝食太迟,此时都还不甚饥饿。缇萦觉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驰道上黄尘蔽天,天气又热,汗水沾上尘土,自觉狼狈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尽不妨由她汲了水,关起门来,大洗大抹。

这给了卫媪一个好机会,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谈;趁缇萦不在眼前,还等什么?于是顾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帮着御者在喂料溜马的朱文,找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跟你谈谈你师父的事。”

“对了,我也有许多话跟阿媪说。”

彼此都觉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样的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要说的、要问的太多了。而此时此地,却又无法从长计议,只能拣要紧的,略略交换意见。

一团纷乱,终于是卫媪捉到了一个头绪:“那孔石风,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他说‘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么?”

这一来,朱文便能作有条理的叙述了。他告诉卫媪,孔石风的父亲是位达官,兄弟四个,只有行二的孔石风,喜欢结交游侠。因为家教极严,不见容于老父,被逐出庭门。但他极得母亲宠爱,而母亲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无不如愿,所以孔石风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贵官公子。廷尉衙门的狱吏,与孔石风亦有结交。这一次朱文在长安得到师父被祸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议。游侠一向急人之急,视他人的危难与身受无异,所以孔石风自告奋勇,陪朱文东来,他与艾全最熟,无事不可商量,但其余的三个,不过点头之交,全靠艾全拉拢。

“事情不能顺手,就在这里。”朱文接下来又说,“他们六个人分做三番,如果是艾全的班头,什么事都方便;否则,就有些说不上话了。所以要慢慢儿来。”

“你是说,慢慢儿跟他们拉交情?”

“对了,正是这话。孔石风所说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这个。由此西去长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帮忙。”

“如何帮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说:“无非让他们高兴——爱喝酒的,陪他喝酒;爱——”他又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卫媪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问。于是她也把曾向狱吏行贿被拒,以及二姊夫有珍宝相赠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那好!”朱文极欣慰地说,“愁的是到了长安还不知道怎么办?既然准备了打点的东西,不比空手说的白话,全看人的高兴。这一下,师父定可安然无事。”

“这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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