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周森随又拖一拖朱文的衣袖,“老弟,我有几句话跟你谈。”
他不过稍一作势,刘公和那些身后的仆从乐伎,立即便都纷纷回避。这样,周森和朱文,也安坐不动了。
“老弟!”周森蹙眉问道:“我看哪一个都比燕支强,你怎的偏偏就看中了她?”
他把燕支贬成末尾,恰好说明了他的成见。朱文不便拆穿,更不便明说缘故,只笑一笑答道:“怕的是缘分吧?”
“可惜,你与她有缘,她与你无缘!”
“请前辈明示,这话怎么说?”
“不必,不必!”周森乱摇着双手,“今夜取欢寻乐,不谈那些疙瘩。老弟,你另外挑,挑中了谁,立刻带走。就是燕支不行!”
这竟是有意与燕支为难了!朱文心想,周森这样湖海豪气的人,竟与一个娉婷弱质为难,胸襟未免太狭。由于这一丝反感,词气之间,便略显得傲慢了。
“既然如此,我亦不敢强人所难。”朱文淡淡地说,“我刚才所说,前辈只当是戏言吧!”
周森是何等人物,一看这情形,神气便严重了,“老弟!”他说,“你当我周某小气,连个乐伎都舍不得送朋友吗?”
“不敢!我决不敢存此心。”朱文又说,“只不过大惑不解,不知燕支是怎么得罪了前辈?所以不肯高抬贵手,放她过去。”
周森微微一皱眉,随即把一只手放在朱文膝头,叹口气说:“我跟你实说了吧!燕支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来找过她,说话不中听,叫我撵走了。事后想想,我怎的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叫天下人在门缝里看扁了我?这件事我做得,太欠思量。等稍闲一闲,我要打发人把她送了回去,让他们夫妇团圆。”
话还未完,朱文纵声大笑:豪迈狂放,但也相当无礼,把满堂的人都惊动了。
笑停了,他伏身下拜,口中说道:“前辈,我此刻方知你的为人,真是心服口服了!”
接着,朱文把其中曲折,以及他对周森的误会和不以为然,都坦诚地说了出来,自然,声音极低,后面的人是听不见的。
“怪不得呢!”周森也爽朗地笑了,然后又悄悄向后一指,“双螺比燕支更可人。我就弄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朱文心中霍地一动,暗暗在想,照此光景,只须略一示意,周森自然也肯把双螺割爱。但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已想到缇萦——他虽从未见过她嫉妒过什么人,但这半年的风尘奔走,阅历大增。深明知人不易的道理,还是谨慎些不必多事的好,所以随即舍弃了这个看来好像极妙的机会。“此事值得浮一大白。来!”
朱文欣然举爵:“多谢前辈!”这是趁此把已成之局,敲得更为扎实。
“你不必称谢。只有一句话,你须依我。”
“是,请前辈吩咐!”
“你与我是一件事,在燕支面前是两件事。理会得我的意思吗?”
机警的朱文,猜到数分,却不敢确定,想一想还是装作不解的好,便即陪笑道:“莫测高深,还是请明示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她,我给了你,你如何处置,我可管不着了。你在燕支面前,不必说破我的本心,免得让她笑我前后言行不符。”
果然,朱文猜到了他的意思。说怕燕支笑她“前后言行不符”,不过是句托词。其实是要把整个人情都送了给朱文,让燕支去感激。凡是这类广通声气,结交遍天下的大豪,行事都是如此,不能不叫人佩服。
这不可谦谢不受,否则便是不识窍,所以朱文满面笑容地答道:“前辈太给我面子了!”
“这算不了什么!”周森挥一挥手。这件事就算结束。随又换了个话题:“我再跟你谈谈仓公的事。”
这一说,朱文越发伤心,挪一挪身子,与周森的膝相并,静听他发问。
“仓公到底是什么案子?你总摸过底了?”周森皱着眉说,“听杨宽的意思,仓公竟似一个大逆不道的要犯!”
朱文吓得一哆嗦,“有如此严重?不会的。”他说,“只不过得罪了齐王府的太傅而已!”
“这就是了。”周森放低声音,极其恳切地说,“仓公不但是一方善人,而且举国敬重。这等人有了危难,我不知便罢,知道了自然要伸手。何况又有你跟石风的交情在内,我无论如何得要尽点心。”
“这,”朱文结结巴巴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前辈。”
“休说这话。天下甚大,有王法不及之处,便该像我这样的人来管。刚才我跟杨宽约略谈过了。他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如能免得仓公一场灾祸,我多破费些也无所谓。可是——”周森咂一咂嘴,懊恼地说,“他竟表示无能为力。”
看他这个样子,朱文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赶紧用安慰他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家师与我,都是终生感激前辈的。”
“休说这些话。”周森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们商量正事。”
“是,”朱文答道,“杨曹椽所说的,倒是并未欺骗前辈的老实话。”
“照此一说,令师的案子,是非到廷尉衙门去设法不可了?”
“正是如此。不过,阳虚侯一定也会赐援。”
“只怕没有用。”周森摇摇头。
“何以呢?”
周森不肯明说,只不断地饮酒。浓眉紧皱,仿佛一筹莫展似的。
“前辈!”朱文不能不开口了,“莫如此苦恼!廷尉衙门,我还有些路子。”
“喔!”周森慢慢地点一点头:“好!只要有路子就行了。别的,我来设法,不会叫你为难。”
所谓“别的”,当然是指行贿的财物。这只能默契于心,不便明说。朱文只投以领会及感激的眼色。
“但是,”周森又说,“在这一路上,我总还得替仓公尽点心。你看吧,什么事是我办得到的,说!”
朱文忽然想到缇萦,随即问道:“前辈,我冒昧问句话,杨曹掾对前辈的态度倒如何?”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除了他力所不及的事以外,其他都可方便。”
“既如此,想请前辈斡旋,我有个师妹,是有名的孝女,家师亦最钟爱这个未嫁的小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家师起解,我师妹是跟了来的,但迄今未见一面,想请前辈成全,跟杨曹掾说一说,准她随时去侍奉老父。”
“这好办!杨宽今夜大概不会回去了,我请他吩咐他的属吏就是。”
这就更好了!朱文喜不自胜。原来他想玩一套把戏,弄泻肚的东西给那个狱吏吃了,回到亭楼,半夜里毛病发作,非请师父急诊不可,那时也就一定要到亭塾去取药囊,不但缇萦可以得遂见父之愿,而那些狱吏也必以此缘故定会对师父另眼相看,这是一举两得的妙算,此刻看来却是用不着了。
“你师妹今年几岁?”周森忽然问说。
“十五岁。”
“长得如何?”
“长得自然不丑,”朱文说了这话,忽又觉得太委屈了缇萦,便再补充一句:“心性极好。”
“自然。既是孝女,德性哪有不好之理。”周森停了一下又问:“对你呢?”
“我跟她是一起长大的。”
周森很有兴味地听着,用一种诡秘的眼光看着朱文——朱文恍然大悟,周森的问话是有意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森一笑而起,拍拍他的肩说:“老弟,好自为之!”说完,悄悄地从堂下溜走了。
这里燕支和双螺如蝴蝶般飞来,一左一右,都几乎把头偎依到他肩上,急切地想听个结果。
朱文微微失悔。燕支的愿望自然是可以达成了,但应该如何做法,却还茫然。刚才打铁趁热,索性问个明白,岂不省事?此刻只说一句大事已谐,燕支是不会满足的。接下来一定会问东问西,倒叫人不易回答。受人之托,允承五分,做到七分,对方喜出望外。说足十分,做到八分,往往还有怏怏不足之意,这是朱文近几个月的世故,因此,他这时决定说话要保留些!
于是他说:“缓争则圆!燕支,你别心急。好在我明天必还有跟你家主人见面的机会,我一定把你的事办出个结果来。”
燕支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初次见面,承他热心相助,本不该寄以太高的期望,办成最好,办不成也于己无损。因此,她心平气和地道了谢,顺便叮嘱一句:“朱公子,你可千万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有回话给你。”
刚说完这句话,恰好发现艾全在望着这面,四目相接,会意到他有话要说。于是站起身来绕过堂下,从那些狱吏背后走了过去。咫尺之间,把他们各人拥伎相狎,几乎不堪入目的情景,看得相当清楚。心里暗暗得意,当一夕之醉,怕不收服了他们?
“家里还有一个呢!”艾全等他到了身边,皱着眉说,“你看,都是这个样子,谁也舍不得走。可怎么换班?”
朱文笑笑不答。心想,我倒是愿意替你们班,只怕你们不放心我!
“说不得只好回去一趟。这里托你照应千万别让他们醉得认不得家。”
“好,我知道了。”
于是艾全离席而起,先跟刘公道谢告辞,然后由朱文陪着出门。刚到阶下,有个周森贴身的伶俐小僮拦住了他们问道:“两位中可有艾公?”
“我姓艾。”艾全指着鼻子说,“何事?”
“贵人有请。”
“贵人”自然是指杨宽。艾全不知因何见召?朱文却有些明白。这是必须打听的消息,他就不回原处,一直守在庭前。
好半晌,才见艾全出来。朱文迎了上去,不必开口,艾全就把他要打听的情形都告诉他了。一切皆如周森所言,杨宽今夜不回亭楼。又吩咐艾全,从此以后,准许缇萦随时侍奉老父。
朱文大为高兴,急着要把这些消息去告诉缇萦,便跟艾全一车回亭。亭楼已闭,叩开了门,各走一方。朱文黑头里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卫媪和缇萦所住的小院,却还亮着灯。凑到窗前,从缝隙间里张望,缇萦和衣躺着,一手上抬,遮着眼睛,宽大的衣袖退落,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段手臂——为了贪看这副睡态,他真个不愿唤醒她。
不知怎么,缇萦却突然惊醒,如着魔似的,猛然一仰身子坐起来,炯炯双眸,凝视不动,然后就仿佛听见谁喊了她一声,突如其来地一扭头,目光定定地望着空无所有的灰尘。
夜深人静,那孤灯上的如豆蓝焰,映着她这副形状,把朱文看得心里发毛,脱口喊道:“缇萦!”
她似乎没有听见,叫到第二声才转过脸来,忽地一哆嗦,大声问道:“谁啊!”
“是我。”
“你是谁啊?”她紧皱着眉问。
“怎的?”朱文焦躁地,“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都大,把卫媪闹醒了,扭过脸来看着缇萦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缇萦不答,慢慢转过脸去,看卫媪,突然一扑扑到她身上,哭着说道:“阿文死掉了!我梦见的。”
听了上半句,就把卫媪吓出一身冷汗,一推推开她,坐起身子,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梦见他浑身血污,好惨!”
这下卫媪算是听清楚了,气得发昏!恨恨地说:“明天叫阿文把你送回阳虚。我可受够了你的了!”
在外几乎笑出声来的朱文,一听卫媪如此生气,不敢怠慢,随即举手叩了两下窗户,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阿媪,你开开门,我有好消息。”
“你听见没有?”卫媪捧着她的脸,又指窗户,“你说死了的那个人回来了。”
缇萦依然不答。但显然地,她的梦魔直到此刻才终结,茫然、困扰、羞惭并自觉可笑的种种感想,混和在一起所构成的奇异表情,唯有叫卫媪笑着叹气。
等她剔亮了灯,开门放朱文一进来,缇萦已把身子转了过去。有了酒意,并装着许多得意经历,心情特感轻松的朱文,不肯放过当这可与缇萦大开玩笑的机会——她不肯面对他,他偏绕过去站在她面前。她自然又避开,一闪身时,光量掠过脸上,落入朱文眼中,陡然一惊,立即就丧失了开玩笑的心情。
“阿媪!”他直指缇萦说,“你叫她让我替她诊脉!”
“怎么?”卫媪微感诧异。
“我看她的脸色不正,也许有什么病!”他接着又说:“不然,刚才她不会魇得这么凶!”
“对了!”卫媪深以为然——她跟朱文都是深知缇萦的脾气的,这时必得跟她说好话,于是伏身下来,轻轻接过她的手,哄着她说:“来!我们就让阿文把一把脉。”
“我没有病!”
“没有病最好,让他验明了,大家放心。”
缇萦这才算是答应,让朱文替她细细诊过脉,又看了脸色和眼神,他微微地舒了口气。
“不要紧吧?”卫媪问说。
“现在还不要紧。”在这句令人宽慰的话以后,朱文提出警告:“但要当心,不然会得怔忡之疾。”卫媪不觉一惊,但也不无疑惑。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的怔忡之疾,只有忧患过多的中年人才有,年纪轻轻的女娃儿会致此病,在她从未听说过。
缇萦自然更不信了。她倒不是像卫媪那样从情理上去研究。只因为朱文常常故作危言来吓人,他的态度使得正经话也打了折扣。
朱文是何等机警的人,一看她们的神气,就明白。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非要叫缇萦自己知道,才会当心保养。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认真地争辩,越不容易叫她相信他所说的是真话。这便怎么办呢?
幸好,卫媪给了他一个机会,“什么病都有起因。阿萦怎会有这种病的征兆?”她问。
“哼!”朱文微微冷笑。“阿媪跟她成天在一起,应该比我更明白。操心、忧虑,晚上睡不着觉,想东想西,最耗心血。”
“嗯!”卫媪点头。
“我说对了没有?”朱文迎着正抬起头来的缇萦问。
缇萦心服而口不服,“说对了又如何?”她说,“光会看病,不能下药有什么用?”
“你渺视我!”朱文针锋相对地跟她斗嘴,“我有药也不给你!”
“你有什么药?”
“跟你说了,不就等于把药给了你吗?”
话里有话,缇萦越发心痒痒地,急于先闻为快,但当着卫媪,不愿低声下气求他;念头一转,有个绝妙的办法。
“卫媪!刚才你叫我让他诊脉,我听你的话。此刻,你看他!”
“说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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