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市声远隔了,车子转入一条宽阔的夹道,一面是小河,河外是莱畦;一面是苔藓斑驳的高墙。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停在一道与那高墙异常不称的小门前。
“到了吗?”
“到了,这是‘廷尉诏狱’的侧门。”
这就是“廷尉诏狱”,将兵百万而惶悚于狱吏之尊的周太尉,便是拘禁在此,多少英雄豪杰,一旦犯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作践得犬豕不如,也就是在此,于今老父方庆更生,而另一个人就在午前,生死同运的人,此刻却教他独自蒙难,良心何安?
“缇萦!”
那熟悉的声音,一人耳中,缇萦立刻又是一番全然不同的心境。悲喜莫辨,恍同隔世,然后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和身一扑,跪倒在地,又尖又长地喊了一声,“爹!”
老泪纵横的淳于意,一跌身坐了下来,只捧着女儿的脸,不断地说:“真难为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爹,爹!”缇萦哽咽着什么话也不能说,伏在老父肩头,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样哭声震天,原是狱中常事,艾全倒不觉得什么,但要探望朱文,是偷偷摸摸,不能叫人知道的事,照这样一哭,可就不大妥了。
于是他提出警告:“仓公,”他板着脸说,“回头见了朱文,可得悄悄儿的。”
“我知道。”孔石风满口答应。
“你知道不行啊!”艾全斜睨着缇萦说,“倘忍不住大放悲声,还是不进去的为妙。”
这就须缇萦有句话了,她咬一咬牙说:“我不哭!”
“好!那就跟我来吧!”
艾全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挑了一个去开狱门,“嘎——”沉重的狱门被慢慢推开,立即有阵阵阴湿、霉浊,并夹着血腥味中令人欲呕的气味传出来。门里是一条黑黝黝的甬道,两旁隐隐有无数栅门。偶或突然一声凄厉的呻吟,听得人毛骨悚然。
艾全领头,其次是孔石风,再次是淳于意——缇萦吓得瑟瑟发抖,只紧紧地拉住她父亲的衣眼,闭着眼,一步一步,在湿腻腻的地上,极小心地跟着走。
仿佛觉得转弯了,而且眼皮上一亮,同时听得艾全说道:“就这里!”
缇萦抬头睁开眼来,首先看到一方天窗,日影斜射,照出单独的一间因房。这时孔石风已紧凑在概门上喊:“朱文、朱文!你看谁来了?”
“啊,石风!”朱文的声音,十分响亮,但影绰绰看他走路的样子,却是一瘸一拐地。
缇萦异常关切,不自觉地攀住栅门,急促地轻叫:“阿文,你可是受伤了?”
“是你!”然后是更大的惊喜:“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也在这里?”
淳于意不善于表达情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声音也还是相当从容的,“阿文!”他说,“我特意带了缇萦来看你。我蒙天恩特赦,只是苦了你!”
“还有,”孔石风接着又说,“缇萦也没事。皇帝叫她回家好好侍奉父亲。”
“真的?太好了!”朱文高兴得跳了起来,但随即呲牙咧嘴地弯下腰去揉膝盖。
“你怎么啦?”缇萦着急地问,“你的腿。”
“只不过扭伤了,请师父替我配些药来,一敷就好。其余的都是皮伤,不治也不碍。”
“好,我配了药替你送来。再还有要紧话说,说你犯跸,大概是三岁刑。但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淳于意的女婿!”
石破天惊的宣示,使大家都发了愣——尤其是缇萦,简直气都闭住了,然后一张一弛,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突又往下一落,怦怦乱跳;害得她脸红气喘,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孔石风从栅门里伸进一支手去,狎弄朱文的乱蓬蓬的头发,“还不快叫‘爹’?”
朱文没有理他,平静而严肃地问他师父:“缇萦的意思?”
“来,好女儿!”淳于意拉着她的手说:“别害羞,你自己跟阿文说一句!”
缇萦哪里肯开口?淳于意和孔石风只是催她。最后连艾全都忍不住,“小妹妹,你就说一句吧!”接着又答道:“其实说不说是一样的价钱。一路上我也看出来了,一个是非她不娶,一个是非他不嫁。不过,谁也不敢说一定是三岁刑。稍微重一点,四岁刑就是‘城旦’,发到边远的地方去修筑长城,可就不知道哪一年回来了!”
这是艾全的激将法,缇萦中计了,“艾全!”她抗声答道:“休小看人!不管他哪一年回来,我都会——”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羞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你会如何?”孔石风追问着。
“他,”缇萦手一指朱文,“他知道的。”
大家都不忍再逼她了,淳于意只问朱文:“你知道不?”
朱文那一张如泥污汗水涂黑了的脸上,绽开了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了!”他忽然不安地,“我只怕我自己会变心。”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他随又挺起胸来,坚决地说:“我也不会!决不会!”
“我也不会!决不会!”缇萦复诵着他的话,心境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有完全的把握,再长的日子,她也能耐心等待,等待朱文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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