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一侏儒携一少年登台。侏儒高冠华服,俨然权臣,少年燕衣弁冕,分明天子。两人来到台中,侏儒向少年行礼敬酒,少年推辞不肯,侏儒按住少年,强灌之。少年挣扎不得,饮酒入腹,顿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全程如演默剧,只见动作,并无言语。
台下多有票友,禁不住窃窃私语,这是演的哪一出?怎么以前未曾见过?再往下一想,不由悚然,莫非是在暗讽王莽鸩杀孝平皇帝?
第二幕,侏儒携一小儿复出,将小儿锁于黑屋之中,小儿号哭,侏儒关门不顾。
票友们明白过来,这回是在说王莽禁闭孺子刘婴之事。平帝崩,无子,王莽选年仅二岁的刘婴继嗣,号为孺子,自己则践祚居摄,做起了事实上的皇帝。至于刘婴,王莽则将他常年锁于暗室之中,禁见外人,即使是刘婴的乳母,也禁止和他说话。
思及孺子刘婴的遭遇,台下颦蹙有出涕者。
第三幕,侏儒坐于高阶,着天子冠冕,数侏儒匍匐参拜。无疑义,此乃王莽篡汉称帝是也。
第四幕,高祖庙内,居中立有汉高祖刘邦之像,侏儒入,拔剑四面提击,斧坏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侏儒又立于刘邦像前,吐口水于地,和高大的刘邦像一对比,侏儒显得极为轻佻滑稽。
不消问,这回说的是王莽毁坏刘邦庙。此本为去年之事,诸刘未曾亲历,并不以为恨,但经今日这么一番情景重现,顿觉祖宗受辱,其恨莫名,台下男儿,尽皆怒发冲冠,瓜果鸡蛋,酒浆杯盏,但凡趁手的,抓起便往台上狂扔。
侏儒一边躲避,一边朝台下鞠躬作揖,终于开口说话道:“诸位息怒,何必拿我撒气。真王莽在长安,有种寻正主儿去。”
咦,还敢顶嘴!诸刘子弟目欲出血,纷纷拔剑,便要奔上台去,结果侏儒性命。眼看侏儒性命不保,但听一阵巨响传来,宗庙大门轰然打开。刘縯率三百宾客鱼贯而出,皆刀剑盔甲,威武挺拔,恍如神兵天降,立时震慑全场。
在某些时候,男人更需要打扮。刘縯及其宾客,舂陵城中寻常可见,每每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怎么看都像是弱势群体。然而今天戎装这么一穿,却俨然一副铁军威仪,令人望而生畏、心胆俱裂。
刘縯跃上高台,睥睨四顾,有不可一世之概。众人不知刘縯用意何在,均不敢动弹。刘縯指着侏儒,厉声对台下说道:“俳优所言,何错之有?真王莽健在长安,诸君皆七尺男儿,不敢寻王莽复仇,却偏和一侏儒为难,羞也不羞?”
刘氏子弟默然。刘縯之威,不容轻犯;刘縯之言,无可辩驳。
刘縯声调愈高,接着又道:“我欲与诸君同起义兵,共复汉室,诸君皆亡匿,道‘伯升杀我’。今高祖江山沦丧,神庙被毁,诸君但坐视而已,全无羞耻。人而无耻,不死何为?人而忘祖,胡不遄死。”说完,怒目环视台下,咆哮道:“我岂杀诸君哉!我岂杀诸君哉!”
台下诸人面有羞愧之色,不能回应。刘縯站得虽高,但他的话拔得更高,寥寥几句,便已榨出了众人皮袍下暗藏的渺小。
刘縯停顿片刻,目光在一张张面庞上划过,冷笑道:“王莽矫托天命,篡汉称帝,可怜刘氏,无不苟且偷生,自甘为新朝的孝子贤孙。刘姓诸侯,厥角稽首,悉上玺绶,唯恐在后;更有称美颂德以求容媚者,岂不哀哉!我倒想问诸君一句:所谓高祖后裔,究是龙种欤?跳蚤欤?”
台下一片死寂,众人之头颅,越发低了下去,不敢和刘縯的眼神接触。那是怎样悲愤的眼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刘縯手指宗庙大门,再道:“前此,我已于高祖神像前立下大愿,不惜一死,必举义兵,誓杀王莽。刘氏之仇,终须有人报之;刘氏之耻,终须有人雪之。诸君从我则可,有不从我者,我也不敢强求,但请入宗庙,跪于高祖灵前,亲口告知高祖。”
众人感泣涕零,热血沸腾,那是刘邦之血,那是皇族之血。再滋润的小日子,在家国大义面前,都显得可笑而无稽。是的,必须挺身而出,为夺回刘氏失去的天下而战,即使明知凶多吉少,但大义有甚于生者,舍生而取义也。
正当此时,台上的高祖像猛地站起。众人惊惧不安,以为高祖显灵,连忙拜倒。高祖像口未张,却分明有慷慨之歌。
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掠过众人耳际,在远山回荡,而众人的灵魂,也随了这歌声,在空中飘扬。依稀间,他们仿佛来到了祖先刘邦的身旁,见证和分享着他那曾经的不世荣光。
此歌正是刘邦所创《大风歌》,刘氏子弟从小习唱,其歌词和旋律,早已是深入骨髓,今日骤闻此歌,皆慷慨伤怀,不能自已,不觉大声跟着合唱起来。
高祖像再歌,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贼子窃位兮家国丧,安得儿郎兮复家邦!”歌声改慷慨为悲凉,易惆怅为寄望,众人感激泪下,复又合唱。
歌声未绝,高祖像忽卸去面具衣装,赫然乃是刘秀,着绛衣大冠,和刘縯的装扮一样。众人见刘秀也加入到刘縯的造反中去,皆惊道:“谨厚者亦复为之!”仿佛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下大安。
见众人已然臣服,刘縯拔刀大叫:“高祖有训:非刘氏不得称王。不然,天下共击之。诸君从我否?”
众人眼睛已血红,情绪已失控,闻言齐声回应:“愿从,愿从!”
刘縯举刀高呼:“大风,大风!”
众人随之皆拔刀剑,齐呼:“大风,大风!”
此处“大风”二字,虽脱胎自刘邦《大风歌》,但作为口号,却另有意思。此风,乃牝牡相诱谓之风,即性冲动之意,于是有风马牛不相及之说,即马和牛只对同类发情,不可能交媾在一起。所以癞蛤蟆只想吃天鹅之肉,并无意剥天鹅之衣。不知何时,此风渐渐由名词演化为动词,由性冲动变为性行动,于是成为一句类似于今天的日这一类的脏话。大风,大日也。
钱钟书先生论幽默曰:无亵不笑。也就是说,所有的笑话之中,只有荤段子最可乐。借此句式,也可云,无脏不壮。只有话中带脏,气势才足够雄壮。是以刘縯大风一讲,刘氏子弟无不激昂。
看戏时习惯于唧唧喳喳的妇人们,闭上了嘴巴,惊慕地看着这一群发了风的男人,发了情的男人。她们知道,她们的男人要去战斗了,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自身的尊严,从此寄身锋刃,浴血沙场,宁死不惜。眼下这点可怜的小生活,他们已经不再眷顾,不再怜惜。
叔本华曾经刻薄地写道:女人的本质便是轻佻漂浮,目光短浅,毫无正义感,她们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留恋的也只是这些,至于抽象的思想原则,固定的行为准则,坚定的信念,只是男人的专利,对女人则毫无吸引力可言。然而,叔翁此说不免过于恶毒。君不见,在男人们铺天盖地的大风之声中,妇人们也是热泪盈眶,倍受感动。面对一群男人发风,你根本没法不感动。
夜已深,月明星稀,火光冲天。而这一夜,也是舂陵和宁静平凡告了别的一夜。事情就此定局,舂陵的刘氏子弟,将团结在一起,勇敢地迎接战斗。从此沙草晨牧,河冰夜渡;从此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No。3 班底】
且说刘縯募集刘氏子弟,凡得一千余人,再加上所养宾客,总兵力也只在两千上下。如果造反只是为了过把瘾就死,那这点力量已经绰绰有余,但对刘縯志在推翻王莽、重建汉室的宏伟目标来说,区区两千兵力,实在不免有些恨少。
为了谋发展、求壮大,首先便必须融资。南阳的豪杰们已经放了刘縯鸽子,无奈之下,刘縯也只好打起了流民武装的主意。对于流民武装,刘縯本来是看不上眼的,但兵力过于紧缺,于是也不妨争取,反正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只要大家在反对王莽上取得共识,那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既然融资,便意味着股份稀释,自己的控制权也将因此减弱,但在刘縯眼中,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以他的智力和武略,以及刘氏的旗号和威望,要摆布这些既没有见过世面,又缺乏人生理想的流民,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前所述,南阳境内此时的流民武装共有两支,一支是由绿林军分裂出来的“新市兵”,一支则是以平林为根据地的“平林兵”,距离舂陵皆不足百里。前面曾经提到过的逃亡到平林的刘氏子弟刘玄(见第七章第六节),此时正在平林兵中担任安集掾,是一名负责安抚工作的中层干部。通过刘玄的关系,刘縯顺利说服平林兵入伙。再经由平林兵首领陈牧的引荐,刘縯又成功拉拢了新市兵。至此,南阳境内的反政府武装便全部归在了刘縯的麾下。
于是在舂陵汇集,刘縯大开宴席,劳飨新市和平林二军,席间共推刘縯为统帅。刘縯也不谦让,欣然应允,将兵力分为六部:平林兵千余人为一部,由陈牧统领。新市兵五千人则分为三部,分别由王匡、王凤、马武统领。刘氏子弟为一部,由刘稷统领。刘縯的宾客也为一部,刘縯自领之。刘縯又总领六部,自号为“柱天都部”,柱天者,意为擎天之柱,都部者,意为统摄诸部。六部总兵力约八千余人,这便是刘縯起兵时的全部家底。
在这六部里面,无论武器装备还是战斗力,无疑以刘縯嫡系的两部更为精锐,但从人数上来讲,刘縯的嫡系毕竟只能占到四分之一。以四分之一的股份,控制着整个造反集团,注定是一场刀刃上的游戏,如果造反进展顺利,自然没人会有想法,一旦遭遇逆境,招来的新市兵和平林兵却可能立刻便会翻脸成为仇人。然而,刘縯正沉浸在终于造上了反的喜悦里,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潜在的危机。
部队集结完毕,向何处进攻?习惯于四处流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新市和平林二军,并无法提出主张,只能听从刘縯的决议——挺进宛城,先攻下这座天下五都之一的南阳首府,然后再作理会。
十月底,六部正式从舂陵开拔,朝着宛城进发。至于刘氏的家眷,自然要携带上路,即便是老幼妇弱,也一个都不能落下。虽然明知这样会拖慢行军速度,平白给部队增加包袱,但也只能作此无奈之举,将家眷留在舂陵,无异于让他们白白送死。
六部一发,昔日繁华的舂陵,瞬间变成一座空城,只有留守的小狗小猫,悲伤地望着主人们离去的背影,汪汪喵喵,凄凉惨叫。
围棋界有棋谚云:十六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不过,起兵造反却并不存在如此苛刻的年龄门槛,堪称是一份老少咸宜的职业。这一年,刘秀二十八岁,在他年长十岁的老哥刘縯的带领之下,正式踏上了无归的征途。
【No。4 人为财死】
在刘縯率六部自舂陵开拔之前,刘秀已先行出发,前往湖阳县外公樊重家,预备接回在那里养病的母亲樊氏,且按下不表。却说刘縯这边,扶老携幼,将男带女,又多有牛羊牲口,滚滚而行,场面混乱却也壮观。先经过长聚,当地守军不足百人,刘縯大旗一挥,也不需什么阵法,也不讲什么战术,人潮冲刷而过,守军便已经被席卷得不知所踪。再经唐子乡,同样照方抓药,军民混杂而前,守军瞬间被人海吞噬湮没,水花也无半个。
攻下唐子乡,休整半日,远远便见刘秀携一老妇,飞骑而来。刘縯迎上,见刘秀眼有泪痕,又见老妇正是母亲的贴身婢女王媪,唯独不见母亲樊氏,顿觉眼前一黑,昏厥在地。待扶回帐中,刘縯急问究竟,刘秀泣不能语,王媪讲起主母樊氏的遭遇来,也是数度黯然垂下老泪。
刘秀的外公樊重,白手起家,善为商贾,家有田地三万多亩,资产巨万,乃是南阳有数的超级富豪。樊氏在娘家养病,起先一切尚好。等到樊重听说刘縯和刘秀谋划起兵举事,又联络了新市兵和平林兵,不由又怒又怕,刘縯这一造反,他这个外公必然会被连累,一旦官府追究下来,他一辈子辛苦积攒的家产,就得白白充公,而一族人的性命,恐怕也难得保全。眼看大祸即将临头,樊重恐惧之下,只能拿可怜的女儿撒气,不断责骂樊氏,生出这么两个不肖儿子,败了刘家不算,现在又要把樊家也拖下水。樊氏本来就抱病在身,遭父亲这么一骂,又不敢辩解——老头子八十多岁了,哪里经得起顶撞——于是病越发沉重下去。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娘家,一边是自己生养的儿子,樊氏两边都不愿拖累,趁夜悬梁自尽,只留一句遗言:勿以我为念。樊重急于撇清自己和刘家的关系,于是连女儿也不敢安葬,只是停尸野外。族人樊巨公实在看不过眼,趁夜将樊氏收殓,草草葬于城外乱坟岗。
刘縯听罢,目欲出血,率众直逼湖阳而去。却说湖阳县尉荀杜听闻刘縯起兵,一路披靡,正奔湖阳而来,于是召集城中富户,问道:“刘縯率众而来,诸位是要战还是要降?”
众富户受宠若惊,父母官屈尊垂询,果然是一片殷殷爱民之心。感动之余,却又惴惴不安,莫非荀杜是在故意试探?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肯先表态。荀杜笑道:“诸位但说无妨,本官绝不怪罪。”众富户稍感心安,于是各抒己见,有主降者,也有主战者。荀杜颔首道:“好,好。”众富户迷惑起来,好什么好,是说投降好呢,还是说作战好呢?荀杜缓缓屈指道:“战,三千金;降,五千金。”
众富户脸色顿时蜡黄。保境安民,乃是你地方长官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倒好,借着刘縯起兵之事,狠敲咱们一笔竹杠,这分明是讹诈嘛。更有一事难以理解,为什么投降比作战还贵?
荀杜看出众人疑惑,不慌不忙解释道:“诸位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贪官。就说作战吧,所谓凡战三分险,更何况刘縯此番来势汹汹,万一城破,本官身家性命必然不保,我这般提着脑袋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保在座诸位的平安!加上又要筹措军费,又要预备粮草,哪样不得花钱?就这样,我只收诸位三千金,公道吧?”
众富户无言以对,只能谄笑道:“公道,相当公道。”
荀杜又道:“再说投降,既然投降,本官自然是和诸位一道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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