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纯见刘秀已有主意,不便再劝,于是道:“邯郸已失,愿追随明公北上。”
刘秀笑道:“卿家乃巨鹿大姓,能为我安定巨鹿者,非卿莫属。卿且回巨鹿,待我返程之日,自当相见。”说完又吩咐邓禹道,“真定不可久留,知会部属,即刻起程。”
真定城外,刘秀与耿纯挥手而别。耿纯南归故里,刘秀一行则继续北上,日暮之时,已出真定国境,抵达中山国毋极县,入传舍投宿。
憋了一路的冯异、铫期、祭遵、臧宫、王霸等人,联袂来谏刘秀——募奔命,回邯郸,杀王郎,诛刘林。刘秀笑而不答,叫人摆下酒席,命诸将就座。刘秀亲自为诸将一一斟酒,举杯祝道:“今日,十二月初六,我之生辰。诸君满饮此杯,为我寿。”
众人跟随刘秀虽久,却谁也不知道刘秀今天生日,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惶惶然一饮而尽。刘秀再为诸将斟酒,举杯又道:“今日一过,我便年满三十。三十出头,人生过半,思来不免怆然。前半生已了,是非恩怨,成败荣辱,皆不可追。后半生未定,敢与诸君共努力。”
诸将闻言,无不感奋,昂首痛饮,恨不能带杯而吞。
酒至三巡,刘秀再道:“诸君随我至今,不离不弃,深为感激。诸君于我,真可以共患难、托死生。今日,请与诸君剖心。诸君知围棋乎?”诸将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刘秀道:“人生如棋,人也如棋。在洛阳之时,我这枚棋只剩一口气,朱鲔等人只须花上一手,便可以宣判我的死刑,将我从棋盘上抹去。如今来到河北,有诸君追随左右,我这枚棋总算是多延了好几口气,但仍然不能算是活棋。为什么?因为无眼。只要无眼,就不能称为活棋。眼是什么?眼就是根据地。诸君扪心自问,我等来河北已逾一月,根据地在哪里?”
诸将默然。诚如刘秀所言,他们这一路经过,所到之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离开之时,“走好走好,不送不送”。挥一挥衣袖,既带不走一块云彩,也留不下一颗尘埃。在河北经营了一个多月,他们仍然只是一群陌生人。
刘秀再道:“所谓河北,无非幽、冀二州。我等来河北一月有余,未出冀州范围。而冀州牧庞萌、尚书令谢躬,皆出身绿林军,乃是朱鲔心腹,领兵驻于冀州,明为讨贼,实则掣肘于我。如今邯郸兵变,冀州必乱。庞萌、谢躬二人责无旁贷,势必要出面收拾。朝廷素来忌惮于我,我倘若发兵救难,非但有与庞萌、谢躬二人争功之嫌,日后也恐将授人以柄,自招祸殃。既然如此,不妨北上幽州,静观时变。幽州僻远空虚,为朝廷势力所不及,我等欲求活,眼必在幽州也。”
诸将于是拜服。
【No。4 天有二日】
事实证明,刘秀低估了王郎,而且是大大地低估了。
王郎自从赶走耿纯、盘踞邯郸之后,自立为皇帝,以刘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一个皇帝再加上三驾马车,朝廷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和洛阳朝廷相比,王郎这边虽然规模简陋,但要团结得多、高效得多。
王郎有一个好爸爸,或者说,他认了一个好爸爸——汉成帝,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汉帝国首选的继承人刘子舆。王郎很清楚,他的身份就是这个朝廷赖以生存的最大本钱,而这也就注定了,他拥有无可动摇的权威,刘林、李育、张参等人,只能自甘人臣,不可能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因此,王郎乐意放权,也敢于放权,让他手下的这三驾马车各尽其能,纵情驰骋。至于刘林、李育、张参等人,此前就已经有了十多年的深厚友谊,一旦同朝为臣,也都彼此体谅忍让,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不像洛阳朝廷一般,明争暗斗,派系林立。
邯郸朝廷新立,当务之急就是对付仅一河之隔的赤眉军。王郎问刘林:“还淹吗?”刘林摇摇头:“不淹了。”
王郎奇道:“你不是一直主张掘开黄河,水淹赤眉军的吗?”
刘林讪笑道:“当家方知柴米贵。当初替刘秀出主意,只图一时之快,不用计较后果。如今我任丞相,一切当以朝廷为重。赤眉军数十万人,天下无敌,他们不来进犯我们,我们正该额手称庆,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他们?”
王郎问:“童谣有云:‘谐不谐,在赤眉。’赤眉军屯兵濮阳,虎视眈眈,该如何应对?”
刘林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臣自有主张。”
刘林派一能言之人,前往赤眉军营中,向赤眉军首领如是说道:“你们一开始前往洛阳投降刘玄,后来却又不告而别,降而后叛,刘玄对你们怀恨在心,时刻不忘报复。此次刘玄派刘秀前来河北,就是要让刘秀悄悄掘开黄河,将你们淹死在汪洋之中。你们看看,刘玄和刘秀,多狠的心!这么缺德的事,他们也想得出来!我们实在不忍心见诸位葬身鱼腹,于是将刘秀赶出邯郸,使其阴谋不能得逞。”
赤眉军一听,皆悚然变色。如此说来,竟是王郎救了他们的命!
使者继续说道:“刘玄虽僭越称帝,终究不改小家子气,诸位亲至洛阳归降,刘玄却只封诸位为列侯,还不给封邑,思来让人心寒齿冷。我家皇帝刘子舆,乃成帝之子,上秉天意,下御万民。所谓天子穆穆,气度自非刘玄可比。我家皇帝说了,诸位皆当世豪杰,有大功于社稷,不封则已,一封就必须封王。这里便是王爵委任状,来,各位首领,一人一张,别抢……”
赤眉军被使者忽悠得一愣一愣,以为王郎对自己真有救命之恩,又见还有王爵可封,无不大喜,抢着表态道:“刘子舆不仅是你家皇帝,更是咱们的皇帝!”
王郎和刘林不费分文,仅用了几口唾沫以及几张空头支票,便稳住了赤眉军,于是开始着手统一河北。
王郎首先颁下一道诏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给河北人民写了一封公开信。诏书大意为:我,成帝之子刘子舆,大汉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者。真龙既出,天下束手!南阳刘玄,不知我尚在人间,暂且称帝。我已下诏刘玄,命他率手下功臣速来邯郸,向我称臣。刘玄接诏,正星夜兼程前来。各州郡刺史、二千石官员,虽是刘玄所封,却也不必自疑。刘玄既已称臣,诸君幸勿观望,速速来降,官爵俸禄,一如其旧。其余举义兵、反王莽者,也都是有功之臣,速来邯郸归顺,我必将裂土封爵,享祚其子孙。赤眉军首领皆已封王,便是明证。总之,王莽伏诛,寡人临朝,革命已经成功,同志都来领赏。
王郎的诏书,写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甚是蛊惑人心。刘子舆的传说已在民间流传多年,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忽然有一个刘子舆跳将出来,而且公然称帝,老百姓思念前汉,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从法理上讲,刘子舆作为成帝之子,是大汉皇位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他抢。和刘子舆一比,刘玄称帝明显底气不足。刘氏宗室多达数万人,皇家血统比刘玄更为正宗的一抓一大把,刘玄能算老几,他凭什么称帝?
王郎仗着“刘子舆”这三个字的魔力,分遣将帅,招降幽、冀二州,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至于刘玄派往河北的冀州牧庞萌、尚书令谢躬二人,见了王郎的诏书,也是莫辨真假,以为刘玄真和王郎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因此也不敢贸然发兵征讨,只是骑墙观望,从而贻误战机,坐视王郎之壮大。
一时之间,帝国便出现了两个中央:一个在邯郸,一个在洛阳。
【No。5 幽州往事】
刘秀身为河北地区最高长官,将冀州拱手让给王郎,转而专心经营幽州。在刘秀的战略规划当中,幽州就是他的陕北。
由于地处边疆,远离中原,更始朝廷对幽州根本看不上眼,甚至连幽州牧都懒得指派,只是遣使者韩鸿前往安抚镇慰。而韩鸿也是不靠谱的主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自抵达幽州之后,其一系列人事安排,全凭个人好恶,形同儿戏。
以幽州最为强盛的渔阳郡、上谷郡为例。韩鸿是南阳宛城人,一到渔阳郡,正好碰见两位老乡,一个叫彭宠,一个叫吴汉。彭宠和吴汉听说韩鸿是朝廷使者,手握人事大权,顿时起了沾光之心,想借机混个一官半职当当,于是死活不肯放过韩鸿,拉进酒馆就是一通猛灌。
几碗老酒下肚,韩鸿已是半醉,这才想起问彭宠和吴汉的来历,两人一一作答。
彭宠,字伯通,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彭宏,哀帝时为渔阳太守,在当地声威甚隆。彭宠托父亲的荫庇,曾出任大司空士,陪着王邑参与了昆阳大战,又陪着王邑狼狈逃回洛阳。王莽覆灭之后,彭宠亡命来到渔阳,寄食于其父当年的部属。
吴汉,字子颜,在老家南阳之时,最大的官不过只做到亭长,喜养宾客,后来宾客杀人,吴汉法当连坐,于是也亡命逃到渔阳,平日以贩马为业,勉强糊口而已。
韩鸿听完二人的简历,一个劲儿摇头:“造孽,真是造孽。”吴汉不善言辞,只是在一旁赔笑。彭宠则油滑许多,趁机敬酒道:“同为乡党,正要大人多多帮衬。大人吃肉,我等跟着,想必也能喝上几口热汤。”
韩鸿打了个酒嗝,豪气上涌,拍案大叫道:“大哥吃肉,哪能只让你们喝汤!”说完,圆睁醉眼,指着彭宠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渔阳太守。”又指着吴汉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安乐县令。”
彭宠和吴汉都以为韩鸿只是酒后胡话,不敢当真。次日,原渔阳太守孔嵩前来拜见韩鸿,呈上印绶。韩鸿接过印绶,转手就交到彭宠手上。彭宠抚摸着太守印绶,几疑身在梦中,问韩鸿道:“这么简单?”
韩鸿大笑道:“这又不是考公务员!什么太守、县令,还不是大哥我一句话的事!”说完,拍拍彭宠肩膀,勉励道,“好好搜刮几年,然后衣锦还乡。”
就这样,昨天还是两个亡命之徒的彭宠和吴汉,一觉醒来之后,一个成了渔阳太守,一个成了安乐县令。
韩鸿离开渔阳郡,再到上谷郡。原上谷太守耿况亲自迎接,盛情款待。韩鸿问耿况:“你是哪里人?”耿况答道:“扶风茂陵人。”韩鸿点点头,又问:“太守印绶何在?”耿况献上印绶,韩鸿接过,道:“我先替你留着。”
耿况失了印绶,心神不宁地回到府中,功曹寇恂进见,询问见韩鸿之情形。耿况叹道:“韩鸿扣下印绶,似乎没有还的意思。”
寇恂大怒道:“韩鸿欲故技重施乎?上谷可不是渔阳!”骂完,不顾耿况阻拦,领数百精兵,直冲传舍,将韩鸿堵在屋内,按剑言道,“上谷功曹寇恂,请太守印绶。”
韩鸿也是见过大阵仗之人,虽然身陷重围,却也丝毫不慌,冷瞥寇恂一眼,道:“我乃天子使者,寇功曹竟敢胁迫于我?”
寇恂高声道:“朝廷早有明诏:‘先降者复爵位。’上谷太守耿况闻使君前来,举郡而降,不敢迁延。今使君不奉朝廷诏书,私夺其太守印绶,意欲何为?”
韩鸿自知理亏,沉默不答。寇恂叱左右以韩鸿的名义召耿况。耿况既至,寇恂对韩鸿道:“请使君即刻交还印绶,诏拜太守。”
韩鸿冷哼一声,恍如未闻。寇恂大怒,上前按倒韩鸿,将韩鸿骑在胯下,反转其双手,生生抢过印绶,替耿况佩戴妥当。
事已至此,好汉不吃眼前亏,韩鸿只得接受现实,仍拜耿况为上谷太守。
韩鸿回归洛阳之后,余恨难消,四处告状,非要罢免耿况不可。无奈朝廷视幽州为穷乡僻壤,鸟不生蛋之地,谁当太守还不是一样!对韩鸿的抱怨不予理会。
再说耿况,虽然官复原职,心里终究不踏实,遣长子耿弇携厚礼前往洛阳,打算贿赂权贵,广通门路,从而稳固自己的太守之位。
耿弇时年二十一,即日起程,行至宋子,适逢王郎在邯郸称帝的消息传来,随行官吏人心浮动,从吏孙仓、卫包共劝耿弇道:“刘子舆乃成帝正统,天命所归;刘玄乃帝室旁枝末属,势难久长。与其远投洛阳,不如近依邯郸。”
耿弇年轻气盛,按剑叱道:“刘子舆弊贼,何能成事!我至洛阳,与国家陈渔阳、上谷兵马之用,归发突骑,击刘子舆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观公等不识去就,族灭不久也!”
孙仓、卫包不敢顶撞耿弇,双双赔笑道:“公子教训得是。”
【No。6 年终盘点】
耿弇一觉睡醒,残梦犹存,闭目回味,只觉其美无涯。久之,见天色已然大亮,这才伸展躯干,习惯性地举目四望。一秒钟之后,耿弇一记鲤鱼打挺,直立而起,纵声狂呼:“人呢?人呢?”
天地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耿弇顿时预感不妙,顾不上穿衣,撞门而出,满驿馆乱窜。他随身的从吏,包括孙仓、卫包等人在内,早已走得一个不剩。原本要带往洛阳行贿的车辆及金银,也已不知去向。
雪后的驿馆,寂寞得像拔光了牙的牙床。
耿弇跑出驿馆,如同疯子一般,在大街上发足狂奔,徒劳地希望追回孙仓、卫包等人。路上的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耿弇,有些人闲极无聊,索性跟着耿弇一起跑,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暧昧的笑。你想啊,这么一位英俊少年,一大清早不好好睡觉,却衣衫不整地在大街上玩命狂奔,动动脚趾头也能猜到,一定是刚从某间闺房里逃出来的,不信你等着,后面一定有追兵,不是某位妇人的丈夫,就是某位闺女的老爸。然而,他们脖子都等粗了,却也不见有人追来。
宋子是一座小城,耿弇一圈跑完,只花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见到孙仓、卫包的人影。耿弇这才死了心,不问也可知,孙仓、卫包等人已经连夜卷走车辆金银,投靠王郎而去。
耿弇牵马出城,在路边发了好一阵呆。他在老爸权势的庇护之下,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挫折,他也没想过,这世上竟还会有挫折一物。接下来该干什么呢?金银财宝都丢了,再去洛阳已经毫无意义。回上谷吧,这头一回出门办事,就给办砸了,实在也没脸回去。耿弇呆坐半晌,忽然想起曾听人提过大司马刘秀现今正在中山,刘秀是更始朝廷在河北的全权代表,既然去不了洛阳,投奔刘秀也是一样。
耿弇主意已定,抑郁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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