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了。
“笑叶!”凄厉的吼叫窜出口,有着几近泣血的绝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覆盖在浓烈恨意下的,是对她难以磨灭的情意。否则,怎么能解释,千年过去,他始终将她的身影榈在心间,无法轻易遗忘。
爱恨如两股绳,紧密的纠缠,生生世世都缭绕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爱得深切,又怎么会恨极了她当初的背叛?他是忘怀了她死前的模样,否则绝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气壮。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别走,等我。
等我。
芙叶竟寻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扑倒在泥淖间,以双手掘了又掘,发狂似的叫唤着她的名字,赤手空拳掘人柔软的泥泽,身躯陷入泥淖,几乎要难以脱身了,他却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鲜血,也浑然不觉疼痛。
但再怎么挖掘,也难以挖到黄泉,他见不到她了。
少年挣扎的站起身来,维于找回勇气,握紧了利刃,呼喊一声,就往风行健砍来。
蓦地,一阵诡异的风吹起,不局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该死!”少年暴怒的喊了“声,心中却觉得万分不安。出现在眼前的种种,都太过诡异,让他不禁怀疑,此刻发生的一切是否与幽冥有某些关联。
火光之中,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踏着火焰中来,全然不觉得烫热,那些火焰甚至没能烧灼她的衣角。
“也该够了,一命只一命,芙叶已经替他拿命来还你了。”她徐缓的说道,见到少年不死心,挣扎着又要拾刀起身。她轻叹一口气,一挥衣袖,竟又掀起诡异的强风。
那阵风将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墙,而后软弱的摔落在墙角,立刻昏迷了过去。
“世人就非要执意于复仇,在仇恨中浮沉吗?”婆婆叹息着,转身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这只是白费工夫。”她劝说着。
风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红的双目注视着这苍老的老媪。“你是谁?”依稀记得,这老者总陪伴在芙叶左右。
“只是一个目睹她千年来悔恨的旁观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怜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身上的刀伤不足以致命,真正让他伤痛欲绝的,是芙叶的骤然消逝,那张面容上深刻的镂到着他的心痛。为什么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后,才发现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总来蒙蔽双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阴,用痴情擦拭,才能让那双黑眸重新有了情绪的波澜。芙叶再度用身躯换去的,是这男人神魂深处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迟时,才肯想起对芙叶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视着芙叶懊悔苦痛,多少话搁在心上,不得不说。
“芙叶是犯了错误,却也付出了代价。花费了千年的光阴等你、寻你,不求你的原谅,只想向你说一声抱歉。”守在奈何桥边许久,发觉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痴情的女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么久?从那日,到如今?”他握紧双拳,将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紧。在那衣衫上,还有她残余的温度。
“她始终不肯渡过桥去,就是要等你。”婆婆叹息着。
这么长久以来,芙叶都信着他的许诺,在奈何桥畔等着他,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离去,最后甚至还跨越阴阳,上来阳世寻他,非要将他拉出无边的血海。
他却如此愚昧,不肯听、不肯信,残酷的伤害她,非要将她捧出眼前,不愿意再多看那哀伤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谅她,却也没有理由再恨她。她是个罪人,却不是个恶人。难道,你就没有罪吗?”婆婆低语着,松开手中的一朵残荷。这已是荷苑中最后的一朵荷,连这朵荷都没能逃过火焰的肆虐。“宿世因果总是有欠有还,这一生欠的,下一生总要还。怎么追究,说不定更久远前,你亏欠过那伙家什么。她只是刚好站在那儿,对你的情意,让她成为了恶人的棋子。”
他奋力的摇头,瞪视着眼前的老人。“她在哪里?我要再见她!你能让她来到阳间,必定也能再度复生。”他不愿意再多听什么前因后果,只想要再见她一面。
这一次,他要将她抱在怀中,将恩怨都抛诰脑后,要将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还予她婆婆摇摇头,纵然心中多少怜着追愚昧的男人,却也爱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苍讨了她机会,让她在花开的七日里重回阳世。但如今莲子也被焚烧殆尽,她从此无处托生,魂魄无法再来到人间。”
“芙叶!”他嘶吼着,奋力重击着柔软的泥泽,趴卧在泥淖中,手中握紧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残的荷。
婆婆仰起头,望着无尽苍穹。
“天啊,你有眼吗?看见了吗?”苍老的语音缭绕在焚毁的荷苑,久久不散。
隐隐约约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满园花残,这红尘冷冷睡去、死去。
在阴暗的院落中,残余一个男人的身影,形单影只,懊悔的不断低语着,将心爱女子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么呼唤,却也无法唤回她了。
多年后,他寿终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觉的走上先前从不曾走的道路,像是闻唤见芬芳的蝶,执意朝某个方向而去。
百川汇于地下深处,他先前从不曾来过一路上听得到纷纷的耳语,都称这处为黄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桥边,有着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叶,与他记忆中没有丝毫的不同。
她的双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单衣上绣着婉转回首的飞燕,发上系着石青色的带子,她的姿态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桥的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来,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仿佛是他的目光,才能将她唤醒。
“你来了。”她低声说道,语调轻柔。
“芙叶。”他低唤着她的名,将她扯人胸怀,激烈的拥抱如同想将她揉人体内,从来沉稳的持刀握剑的手,此刻竟在颤抖。
是她温柔的执念,终于传达进他的心,穿透了覆盖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将他召唤来到此处吗?还是他的神魂想见她一面,终于懂得核在天地间寻寻觅觅?
原来,她的魂魄一直在这儿,哪里都未去,专注的等着他。
芙叶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却还是信守誓约。千年都等了,这几十年算得了什么?
“这是我们先前的约定,谁先死了,就在这里等着。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轻轻摇头,以指尖抚着他的雇,印下依恋的一吻。
他无言以对,将她抱得更紧,不愿意松开。恨意都模糊,她的痴情洗去他心间的恨,让他从无尽的血海中挣脱。
这一世,他舍下复仇的屠刀,放过那些宿世的仇人,到头来仍是听进了她泣血般的苦苦相劝。苍天听见他的悔恨,给了他最终的机会,终于让他的魂魄见着了她。
芙叶依偎在他的胸怀,握紧他的手,甚至没有追问,他是否还埋怨着她多年前犯下的错误。什么话语都毋需多说,他的到来,就已是最好的宣告,这么久远之后,他终于还是懂得,她的罪孽源于对他太深的爱恋。
因果循环,恩恩怨怨总难计较,只能牢牢记得,曾付出过的深深爱恋。只要确定情意坚贞,恨意其实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个铜撙递来,面容苍老的婆婆难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婆婆。就是这人,陪伴着芙叶到了人间走了几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于沉沦。
他握住铜樽,隐约的猜出,这该是忘川的水。他仰起头将忘川水饮尽,接着哺人芙叶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温驯的饮下甘美的水,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最终,她没有任何遗憾,只是专注的看着他,非要将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温她的眉目。“这一次,我们一起走过去。”
芙叶点点头,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跨上奈何桥。一步又一步,奈何桥只有三尺之宽,他们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过这盈盈的短桥。
两人的身影逐渐在桥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这一端,持着铜樽的婆婆转过身,重复着亘古以来的举止,将忘川水舀给众多的魂,只是她满是皱纹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欣慰的笑。
但愿人长久,千古皆是团圆做结。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第十一章
湘、资、沅、澧四水奔流于楚地,日升月落,无数寒暑春秋。
初夏时分,暮霭沉沉楚天阔。
在那之后,这土地上,北方的女真族来过、东海上的日本人来过、同文同种同血缘的人们,自相残杀过,历经数次战乱与盛世,辗转到了如今。湘水畔城墙已颓,人烟始终不灭,寻常百姓的坚韧,远超过各朝各代的国柞。城※随时代推演而进步,化为繁荣都市,筑起连迭高楼。
多少年过去了,那些恩恩怨怨、风流缠绵都再难寻觅。吴宫花草埋了幽径,晋代衣冠成了古坟。
只在某些角落,这土地仍保存了旧日的蛛丝马迹。许多人来到这里,缅怀这个国度的过去。
某年某月某日,她来了。
游览车停在仿唐的门坊前,载来初访楚地的游客。走入门坊,眼前是汉白玉砌成的九曲桥。桥面平展于碧绿水潭上,水潭中种枪荷花,粉嫩而鲜妍,一朵朵都是含苞,尚未绽放。
这座连荷培植所,是旅途中的一处景点,旅客们来此欣赏稀有的荷花。
据说,有种荷花十分珍贵希军,只生长在这一处,离了这里的泥土水泽,就要枯萎凋零,无法生存。这种荷花,格外眷恋这儿的土地。
团员们喧闹的快步走去,只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落了单,步履迟迟,多所流连,如玉般的眉目,看过每一草每一木,不愿有任何遗漏。
“小芙,快跟上来。”站在前方,手中擎着伞遮阳的女子,是一同出游的朋友,正在声声叫唤。
“你们先走,我要看荷花。”她笑着挥挥手,脚步仍不快,像是一个回归故里的人,非要将记忆里点滴看得仔细些。
“看什么荷花,在台湾还没看够吗?再说,那些花都还没开呢!”朋友无可奈何的耸肩,放弃等待。“我们先进培植所里,你快些跟上来。听导游说一会儿要播放影片。”仔细叮嘱后,她抛下小芙,跟着同团旅客走入培枪所。
旅客都进入所内,少了异地的南方话言,九曲桥上变得寂静,她走得更慢。
燠热的夏季里荷花虽然尚未盛开,香气却已弥漫在空气中,从河塘那儿染了过来。她停在九曲桥的一个转折口,仔细读着“座石碑上的说明。
石碑上记载,这荷花是明代的珍曰叩,却被一把火焚尽。前些年长江水泛滥成灾,淹没山冈上一座明代的古坟,洪水退去后,古坟崩塌,四周化为泥沼,竟生出了姿态明媚鲜妍的荷花。
仔细考究,翻遍“花史”、“花镜”与“群芳诰”,才得知这荷花曾经出现在明代,之后就断了踪迹,历经数百年后才又再生,弥足珍贵。
荷花是从坟里再生的,阴暗的古墓中,柔软的枝芽冒出坚硬的膜,缠绕着酥脆的古老骨骼,以尸骨的灰烬做为养分,逐步成长。当第一朵荷花绽放时,泥沼之下,藕根与尸骨紧紧交缠,不分不离。
令人不解的是,坟的主人为何要怀抱着一颗莲子人土?那颗莲子对他而言很是重要吗?莲子放置在何处?是陪葬的陶瓷瓦瓮里?还是随身的衣衫里?或者,是锁在一枚折枝花五销中?
众人只知道这荷花是从明代复生,却不知道它更久远前,某段更缠绵婉转的身世。
她以指尖画过石碑,细读着那些文字,而后倾身,望着清澈的水泽,无意识的愈靠愈近。
不知为什么,她想喝水,喝这片土地下奔流淌娜的水泉,如一朵花渴盼吸取赖以维生的水流。莫名的,对这天这地道水,都有深深的熟悉感,她是一株离开故乡太久的植物,渴了许久许久。
掬起水流,她闻着水的气味,闭上眼睛。
“那是什么味道?”低沉的声音,从身旁而来。
她转过头,看见他。掌心一松,清水流决回水泽,冷冷的声响如一阵私语。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也踏上九曲桥,在她转头望去时,刚好,就与她四目交接。他的黑眸锁住了她的视线,闪过某种光芒。
不偏不倚,阴错阳差,难以解释是感应到什么,她就是看见了他。千古的时间长河如同旷野般荒芜,一个人要遇见另一个人,需要多少的巧合?没有察觉时,含苞的荷花悠悠开了。
花期持续七日,恰巧与她停留在这城市里,玩赏楚地风光的时日相仿。
他不知已经站在那儿多久,那专注的目光,已经注视她许久了吗?她这些幼稚的行径,全被他瞧见了吗?
“我渴了。”她羞赧的说道,不知该怎么解释此刻的举止。
他望着她,黑眸没有挪移分毫,仿佛不论如何都还看不够。她临水的姿态,让他心头震动,震撼充斥胸口,冷静的理智乱了章法。
“你是从台湾来的吧?”他再度问道,风中传来他的声音,那挺拔的身躯跨步走了过来。微风吹动他的黑发,让梳整的发变得有些凌乱,一绺黑发落在他凌厉的黑眸前。
“是的。”她露出羞涩的微笑,在异乡首次有人主动向她开口说话,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人的神态样貌不像是当地人,也没有当地的口音,但看那衣着打扮,又绝不可能是游客。当他走近时,她望着他,无法移开视线。
“来旅行吗?”
“是的。”最简单的问答,为何流淌入耳时,会让她心头有奇异的蠢动?!她仰着头,迎视那双黑眸。
他的口吻陌生,目光却不生疏,深邃的眼里带着急切的搜寻,狂肆而焦急,注视她的模样,仿佛她是他寻觅了许久的人。
一阵风吹起,荷花轻摇,花飞花谢飞满天,漫天的粉嫩鲜妍、馨香素雅。如阵风也吹乱他的发、他的衣衫,衣袂飘飘的景况似曾相识,偏又禁不起记忆细细追究。
那阵风从何处而来?是不是来自久远久远前,一个名为楚的国度?
几个衣着考究的男人,行色匆匆的赶来,诚惶诚恐的追上九曲桥。“风先生,我们已经联络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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