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吟吟地望着她,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则是吓得差点站不住脚,不禁自言自语着:
“他怎么也来了?”
“他是你的表哥呀!”庆兰听见了说。
这时,牧雍向前招呼,声音中有微隐的温柔。
“你还好吗?最近忙着写论文,都没有空去看你。”
璇芝答不出话来,秀仪连忙帮腔说:
“没来看没有关系,只是连糕点蜜饯都不送,就太不周到啦!”
“如果宁欣不反对,我改日一定送到。”牧雍笑笑。
“我……我不爱吃那些东西。”璇芝总算冷静下来。
“你不吃,还有我们呀!”李苹指着自己说。
“你嘴馋,咱们快去吃饭吧!”
克宇走过来,又说:“表哥和表妹和好了吗?”
璇芝眉头微皱,牧雍见状,推着克宇往前走,并说:
“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别管。”
一行人绕过大殿,经月洞小门,穿过一方菜圃,来到食斋的大堂。高阔木架的建筑,绘刻了满壁的佛像,檀香烟及炊煮烟弥漫半空,一张张圆圆的大桌,已坐了一半的朝山食客。
这儿的素菜,是以特殊泉水磨制成的豆腐为主,加上自炼的菜油,其有一股独特的风味。
璇芝闻到菜香,但却食之无味,都是因为同一桌坐着的牧雍。
本来提到“表哥”及“表妹”的字眼,依照她往常的脾气,又要憋一肚子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老冷硬不起来,该有的怒意彷佛封断在千万里外,招唤不回,弄得她整个人不上不下,卡在一种奇怪的心情之中。
大概就从牧雍那日绝袖而去,她发现自己的泪水开始,一切都不太一样了。以前都是她摆脸色,说尽不客气的狠话,他则不断忍让陪罪来表达心里的诚意,哪晓得他也会有反击的一日!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害怕他的反击,在乎他的愤怒,甚至自问,他们真的从此一刀两断了吗?这就是近日来她一直愁闷的原因;也因此,在措手不及乍见他之时,她有了悲喜怨恨等错综复杂的感觉。
他这人不也怪异吗?明明放言不会再来打扰她,而且还用了“一辈子”的严重说法,怎么如今又巴巴地出现在她面前呢?据她所知,牧雍绝不是这种没骨气,又把话吞回去的男人。
饭后,大伙提议到山后的秘魔崖,那是悬空在半山的一个洞穴,可以俯瞰一片绿林深渊。
璇芝本想拒绝,但又不想扫大家的兴,只好同行。这段路有时平坦,有时陡峭,不知不觉就形成一个男生帮忙一个女生的局面。
璇芝很小心地避开牧雍,但总要顾及别脏了旗袍和布鞋,一会儿她就发现自己落了后,而且一抬头只剩牧雍在等地。
“我扶你一把吧?”他微笑地伸出手来。
“我能走!”
璇芝去靠一棵树,硬硬的皮刺痛她的手,她瞪着他说:“你别等我了!”
“怎么可以?我是负责照顾你的。”他依旧笑容可掬地说。
“我才不要你照顾!你去前头叫秀仪和克宇他们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她不想和他独处。
“他们不会等的。”牧雍顿一下,又说:
“他们就是故意让我有和你说话的机会。”
“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我不去了,你自己走吧!我回庙里等大家。”
璇芝一说完,就转身往下山的方向行。牧雍在后面跟随,一路恳求她不要意气用事。但她哪里听得进去?满山满眼都是呼喇喇的风声,再加上她存心要逃避的牧雍,脚步只有更快了。
树摇得厉害,叶大幅度地舞着,远处山坳有一块沉沉的黑云,但璇芝没察觉,她的眼中只有山庙大殿那突出的宇顶,却遥不可及似的。
“宁欣!璇芝!你小心跌倒!”牧雍试图阻止她。
他一次叫了她两个闺名,让她心一慌,忽略了眼前一节横长的枝哑,整个人被绊得直往斜坡冲去。在她以为必伤无疑时,一只手拦抱住她的腰,跟着是一声闷叫,她被迫跌坐在地上,但离了危险。
哦!至少她不必粉身碎骨!惊魂未定中,她看到牧雍也坐在一旁,正咬着牙握住手腕,白衣的长袖口渗出红红的血迹。“呀!你受伤了?”璇芝心紧缩着,主动靠近他说。
“还好,一点小伤。你呢?有没有跌到哪里?”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关心地问。
“你得包扎。”她不理会他的问题,径自拿出贴身的白手帕,替他清伤口止血。
“你还是当我是朋友,没让我在这儿流血至死,对不对?”他轻轻地说。
“这点伤死不了的!”她回他一句。
这个人也真是的,都被树枝刮得皮开肉绽了,还那么不安分,言语间不忘作弄她,教人想谢也无从谢起。
突然,天低吼一声,沉沉地荡到地底,四周湿气浮升,花叶乱抖一通,璇芝这才注意到天候的急速转变。
“春夏之交,山岚雾气交会不散,前一刻天晴,后一刻暴雨,防不胜防!”牧雍起身说。
“我们跑快一点,或许还能避开这场雨。”她说。
“回山庙是来不及了。”牧雍说:“我记得前头有座施水的棚子,到那里避雨可能还有希望一些!”
两人开步就跑,才下一小坡,牧雍就伸手拉着。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肌肤接触,但却是最久也最有意识的一次,她的双颊如火烧着。
一到竹棚,璇芝挣开手,外头的雨也大滴落下。不一会儿,天黑云动,水雾交缠的景象,恍若另一个世界,而这世界里只有她和牧雍……
“你还好吧?”他关心地问。
“还好。只是担心秀仪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躲过这一场雨?”她回答。
“他们会的。”牧雍说。两人一时无言,在这寂静的空间里,雨的浙沥声特别大。璇芝看到他绑着她白巾帕的右手腕,想开口,他也同时出声。
“你先说吧!”他露出笑容。
“你的手还痛吗?”她问。
“早不痛了,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他的笑意更浓。
“很抱歉,如果我不跑,你也不会摔成那样。”她轻声说。
他愣了一会儿,摆出了夸张的表情,最后才说:“呃,没想到你会道歉,因为从前你都是凶巴巴的,我被骂习惯了,以为……”
见他欲言又止,璇芝瞪着他说:“以为什么?以为我是天生的蛮横不讲理吗?”
“我绝没有那个意思!”牧雍赶紧说,深怕她把难得的友善又收回去。
“我晓得我是该骂。还有上次为了克宇的事,我跑去质问你,也是很不应该,我根本没有这个权利。”
“你本来就没有!我们因为如意,牵扯了十八年,退还如意,就该形同陌路了。”她语气中有难以察觉的酸楚。
这句话看似平常,却像有重量的石块压在牧雍心底,他稍稍激动的说:
“没有如意,难道连朋友都做不成吗?我真的很诚恳地想和你维持一段友谊,想想看我们在运河旁相遇,又在北京重逢,不就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吗?”
他的急切令她心生不忍,于是她说:“做朋友可以,就像和克宇一样,淡淡的君子之交。”
又是克宇!尽管他明白璇芝已拒绝克宇的追求,但仍觉得不舒服。在她心里,他至少要比克宇那小子多一点分量吧?!但迫于情势,他只好说:
“好,就像克宇一样。”远处传来喧闹声,璇芝正要探头看,秀仪已一马当先跨过一块大石而来;接着其它人地出现,把竹棚原有的宁静孤立完全破坏掉。
璇芝看看天空,又呈一片明亮的澄蓝。林树款款摆动,花叶上水珠凝止,鸟儿啁啾叫着。原来她和牧雍谈话,太专心忘我,竟不知道雨早已经停了。
※※※
山上的那一场雨,让几个护卫女孩子的男生都染上风寒。
“学生会里每个人都无精打采,那里快要成为疫区了。”秀仪回来说:“不过他们说,徐牧雍更惨,头发昏,手又受伤,只怕论文赶不及了。”
怎么会呢?克宇他们淋了雨,但牧雍一直在竹棚之内呀!璇芝仔细回想,才恍然大悟,因为那座竹棚小,牧雍把大半空间都给了她,自己暴露在雨中。难怪回到山庙,他也抢着用炭笼去烘干衣服。
而手伤,他还逞英雄,直说没什么呢!
璇芝坐立难安极了!想去探望他,又百般犹豫顾忌。但,管他呢!表妹去看病中的表哥是名正言顺的事,而且他的痛还是因她而起的……哦!这话不能乱说,璇芝捂住泛红的脸颊,不敢再想下去。
她掩掩闪闪地来到近王爷府的四合院内,几株槐树已由嫩青转为浓浓的绿,罩了一地的荫凉。
推开木门,一股煎药味传来。室内暗寂,牧雍正躺在床上睡着。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见他面孔真的很苍白,手缠着纱布,桌上的药早已凉了。
她重新旺起炉子,把药再热过。
这动作吵醒了牧雍,他坐直身子,揉揉眼睛说:“璇芝,真是你吗?”
“不是告诉过你,别叫我璇芝吗?”她看他一眼说。
“说也奇怪,我就喜欢这个名字。”牧雍坦白说。
“宁欣是我最早的命名,和你订亲后才改为璇芝,现在婚约解除了,应该叫宁欣才对。”她说。
“哦?那我更要喊你璇芝了。”他笑着说。
“你这人是病昏了,净乱说话!”她为掩饰内心的不安,又说:
“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手伤找西医,风寒用中药,中西混着用呢?”
“我的风寒很轻微,吃几帖药就好。手伤看西医,是希望好得快些,能赶我的论文。”他说。
“都是我害的。”她再一次歉疚地说:“对不起。”
“别一直说对不起,我很不习惯这么柔顺的你。”他半开玩笑地说。
璇芝把药重新倒入碗内,端到桌前,恰见牧雍审视的眼光。他一副家居的样子,又在炕床上,彼此间形成一种极亲密的气氛。
她有些心慌,忙看向整齐堆栈的书稿说:“论文快完成了吧?”
“基本上都好了,现在只剩下誊写的工夫。”他说。
璇芝仍可以感觉他紧迫盯人的压力,故意轻快地说:“若只是誊写,我来帮你好了,如果你不嫌弃……”
“我求之不得呢!想想看,我从半年前请你写字到现在,从未成功过,如今,你愿意献墨宝,我能说个‘不’字吗?”牧雍马上说。
璇芝不理会他的调侃,径自拿起自来水笔抄他的文章。一字一句下去,有了事情做,才不会愈待愈不自在。
他喝着药,情不自禁地说:“实在很高兴你来看我,好象这场病也值得了。”
“病哪有值得的?你又疯言疯语了。”璇芝回他。“你没有去探访克宇吧?”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她放下手中的笔说。
“他生病,你不探望;我生病,你却来了,可见在我们的友谊中,我还是比克宇特殊一点,对不对?”他带着自信的神色说。
这屋子彷佛变小了,让她又热又臊,或许她是不该来的。
保持着冷静的外表,她反应极快地说:
“你别忘了,你老是表妹长表妹短地叫我,我既是你京城里唯一的‘亲戚’,不来行吗?”
“是呀!好在我有这门‘亲戚’,才得以迅速地康复。”他顺着她的话逗趣着。
今天主动前来,就有些示弱,加上言语一直被他占上风,璇芝摆出一副骄悍的脸孔说:“你这么吵,教人怎么专心呢?而且你也该好好闭目养神,再继续闹,我只好回去了。”
“好!好!我安静了!”他可不想再惹毛她。
一向沉寂的房子,现在彷佛漫进了各种奇妙的色彩。他眼中再没有灰扑扑的桌椅床柜,也没有堆满处的纸张书本,只有她脸上的嫣红、柔和的线条、淡蓝的衣裳、纤纤的小手、专注的模样……
如果……如果他去年没有抗拒如意缘,此刻璇芝就是他的妻子,他们可以共效张敬画眉之乐,易安明诚读书之乐,甚至可以抱她个满怀,吻她如桃花般的红晕……该死!他在想什么呢?牧雍闭上眼,不敢再任思绪乱窜。他一定病得比想象中的严重,烧昏了脑袋,才会有这种不正常的想入非非。
他和璇芝好不容易才从没有感情的包办婚姻中脱离出来,只能是朋友,这是时代的潮流,中国进步的希望,不能倒行逆施的……因为药物,牧雍又睡了,直到细微的声响传到他的意识中。
一张眼,屋内已燃灯,璇芝正站在床边说:“天晚了,我得走了,你的晚饭怎么办呢?”
“有个张大娘会帮我弄,她一会儿就来。”他起身说。
“哦,那就好,我得快些,免得被她撞见。”她说。璇芝略清了清桌子,就要往门口走。
牧雍叫住她说:“明天你还会来吗?”
“明天你就会痊愈,不需要我了。”她回头说。
“不一定呢!”牧雍期盼地说:“今日你来,我好了一半,明日你再来,我那另一半才会好。算你发慈悲心肠,毕竟你是我京城里唯一的‘亲戚’,不是吗?”
“徐牧雍,平常看你能言善辩,一本正经,怎么耍起赖来同三岁小孩一样呢?”
璇芝忍不住要骂他,忽而又听见外头有人声,她急了说:“我真的非走不可了!”
佳人离去,屋里又回到原来的冷清。
没多久,张大娘提着饭菜进来,嗓门加动作,把四周弄得砰砰响,但仍不像方才璇芝在时,即使无声,也感受到浓浓的温馨与幸福,彷佛是永远的春天,香妍的百花齐放着。
或许这就是友谊的珍贵处……哦,也不对,他对克宇、时兼他们就没有这种“温馨”与“幸福”的感觉,或许女性朋友是不同的,这方面他缺乏经验,是不是就叫“红粉知己”呢?不!璇芝若听到,一定会大加反对并且挞伐。
唉!真伤脑筋,还是写他的物理论文容易多了!
言妍……如意合欢……第八章
第八章
六月的北京,风沙漫飞,干热的天气,连骆驼的铃儿都响得无力,但这一切都不影响牧雍的好心情,他以最好的成绩毕业,典礼那天,在父亲、师长的称赞下,度过了最荣耀的一日。
唯一的遗憾的是,为了避开父亲,璇芝不能来观礼。
从他那一场病以后,他们的关系彻底改善。在病中,她一连来探访他三次,帮他煎药、抄论文,直至他痊愈为止。此恩当然非报答不可,于是牧雍就请她听戏、上馆子。
渐渐的,彼此的来往变成一件很自然的事。他们一起去图书馆念书、到天桥看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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