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切都好,就该捎信回来呀!结果还写个上海,把大伙都弄胡涂了。”棠眉说。“娘,您也了解爹嘛!如果我说出我的落脚处,他一定会刻不容缓地把我抓回徐家,那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璇芝撒娇说。
“呸!年纪轻轻,老娘还在,不准你提什么死呀死的!”棠眉的脸缓了下来。
“不过,你那钻牛角尖的脾气也是不对。你嫁去徐家,就是徐家的人,哪有夫婿几个月不露面就逃家的?若再早个十来年,不但你会被活活打死,就连做娘的我,也会因养女不教之罪,被众人的唾骂活活给羞死!”
“就因为是民国时代了,我才敢做出逃婚的事呀!如今这不叫大逆不道,而是勇敢的女革命家。”璇芝笑着说。
“你还敢贫嘴!”
棠眉捏女儿的腮帮子说:
“你今天能笑了,若你看见你爹当时大发雷霆的样子,你恐怕哭都哭不出来啰!”
“我还正纳闷呢!爹和徐家伯伯一直很坚持如意这桩姻缘,怎么那么轻易就解除呢?”璇芝问。
“还不是多亏了牧雍!他在两家之间不断斡旋,当说客,虽然被骂得很惨,也不改他的稳健镇定。我就是那时候才喜欢上牧雍这孩子,也遗憾你和他无缘。”棠眉说。“他好,为什么婚礼时不敢回来面对我、面对大家?直到我寻到一条解决之道,他才来放马后炮,又算什么英雄呢?”璇芝对他又成了一古脑儿的怨恨。
“你骂他,他还处处替你说话辟谣呢!”棠眉说。
“谁希罕!他这么做,也不过是为自己图利益和方便……”璇芝说到一半,又想起他到天津提亲之事,心一痛,忙搪塞说:
“哎呀!娘,我们别说他了,好不好?”
这时,丫鬟正端上燕窝参汤,母女俩把话题转向亲朋好友,像大姊夫娶了第二个姨太太,二姊婆婆过世,三姊换了宅院的风水,四姊怀孕……等等事情。在家常的闲聊中,璇芝的心情逐渐平静,也能重享家庭给予的温暖了。当晚再见父亲时,他仍没有笑意,但表情已不似先前严肃,而且在团圆饭时还举杯多喝了两盅酒。
向父母和吴校长请过安,回房安歇,夜已经很深了。
窗内的烛光映照出院子里的槐树,她先想起北京牧雍住的四合院,又想起去年二月百花娘娘刚过的时节。
冷月依旧无声,只是年序已夏,闻不到花香。
莲儿细心铺好被,又帮璇芝梳头。
“小姐的头发短很多了。”莲儿说。
“现在都流行短发,赶明儿个我也帮你剪。”璇芝说。
“那不像个男人了吗?”莲儿忙护住自己的辫子。
璇芝笑了笑,突然想看从前的一些字稿。推开一片小屏风,却发现后面的一间大厢房堆满了箱笼衣物。
“这是徐家送回来的嫁妆。”身后的莲儿说。
璇芝无言,只有边走边抚摸着。当年出嫁时,她完全像傀儡一样,对周遭一切皆无力在意,大多数的陪嫁物根本都不记得了。
打开一个去锁的红漆柜,精绣鸳鸯的粉红枕巾,玄色的软缎,纬红的丝绒……
皆簇新如昨日。
“对了,那柄玛瑙如意呢?”璇芝转头问。
“夫人收回库房了。”莲儿说。
哦!从此,如意归如意,与她或牧雍都无牵扯了。
她又打开一个红箱子,里面存着字画,但最上面放了一份浅蓝有草纹,边系黄丝带的折帖,内容正是叙述徐宋两家退婚之事。
她迅速读到最后一句,黑黑的正楷字蓦地放大,她不知不觉念出声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这如意缘,真是结得无情,断得也无情呀!
璇芝颤抖着手将折帖系好,她感觉自己阻止不了的痛苦和抑制不住的恋慕,在内心紧紧交缠着。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看这份退婚帖,也再不会提起徐牧雍这个人了。
言妍……如意合欢……第九章
第九章
牧雍是在直系及皖系军队沿着京津铁路开打以前赶回北京的,他一路看报,一路大骂军阀的祸国殃民。
等到造访女师宿舍,发现璇芝早已不告而别,心情一下子跌至了谷底。他思绪混乱地往前行,老想不通,她明明说会给他答复的,怎么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大街小巷飞传的战争消息,申请学校的文件信函,学生会的紧急会议,都不再那么攫取他的注意力。他整日恍恍惚惚,想的就是反复无常,没有道理可循的璇芝。
他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还来不及想出合逻辑的解释,他就放下手边重要的工作,冒着穿越战区的危险来到陇村。
但面对的却是一间空屋子,乡人对他说:“吴校长陪宁姑娘回富塘镇了!”
牧雍吃惊的表情足足摆了好几介钟。他本来以为她近乡情怯,即使如意已还,也不敢回家见父母,但事情全然不是这样,她返家了,却拒绝他的陪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当他继续南下,回到千河镇时,内心是愤怒、沮丧、不解种种情绪混淆着,而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克制这些情绪,他一心只想见璇芝,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问题是,他将以什么身分及名义见她?
太多的什么、什么及什么,让他俊秀的脸上有几分疯狂的神色。徐家门口那两头石狮子若是有灵,也会被他吓得躲到一旁去。
“大少爷回来啦!”管家通报着。
但声音都不如牧雍的脚程快,他直接穿过大厅、耳房、天井、回廊,到“锦绣厅”才停止。
老奶奶正由丫鬟服侍喝着桂花藉汤。
“你到家啦!”老奶奶一见他,就忙说:“我还在念你呢!快来尝尝新鲜藕粉,才新采磨的。”
牧雍哪有吃东西的心情。他请过安,便问:“奶奶,宋家的璇芝姑娘是不是回来了?”
“是呀!前两天才派人通知的,你怎么消息那么灵通呢?”老奶奶讶异地说。
“呃,我一回到镇里,就有人告诉我。”他支吾着。
“确实是真的。”
老奶奶再一次说:
“大伙都很高兴璇芝能够平安返家。我们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可以开始帮你另找一房新媳妇了。”
牧雍正要反对,慧娟就带着两个女儿进来,尚未开口,牧雍就转身对母亲说:
“娘,爹呢?”“他从天津回来,就带你两个弟弟到上海考中学了,我还纳闷,你怎么比预期晚到呢!”慧娟说。
他不能说出绕道陇村的事,只坦白地提出要求说:“娘,我听说璇芝回来了,想亲自到宋家去看看她。”
在场的人全听得目瞪口呆,牧雍见状,再强调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能向她当面道歉,因为退婚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是很不名誉的事,所有的过错,我都愿意承担。”
“牧雍呀!这节骨眼,你是万万去不得!”
老奶奶第一个回复神智说:
“这一年来,婚退了、礼退了,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可不许你再去惹是生非!”
“我不是惹是生非,只是盼望一切有更圆满的结果。”牧雍解释。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惹事!”慧娟也加入劝阻,“你以为现在宋家欢迎你吗?别看宋老爷和你爹还称兄道弟,可这疙瘩还卡在心里头,咱们是求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千万不要再去触霉头了。”
接下来牧雍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奶奶及母亲的耳提面命,讲得他欲辩也忘言。
最后气急了,他激动地说:“难道我一辈子都不能见璇芝了吗?”
“你现在和她非亲非故,有什么理由见面吗?”慧娟说:“一辈子不见,才是好事。”
不!他和璇芝是朋友、是知己,从此天涯一方,那就太残忍了,至少他们还有事情未了,尽管家人不允,礼俗不许,他仍要想办法见到她!
※※※
牧雍不顾所有列出的反对意见,径自往富塘镇而来。
他能够有勇气,其实是仗着宋世藩对他的赏识。
在书房见到他时,宋世藩的确是一张迎人笑脸,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恭喜你啦!”
“谢谢伯父关爱,小侄就是特来请安报告的。”牧雍有礼地说。
“在前朝,你就是钦点的状元,能够出将入相了。”宋世藩好心情地说:“可惜呀!我差一点就可以喊你女婿了。”
听宋世藩这么一说,牧雍忙道出自己的来意:
“伯父,这一年来,为了有误璇芝小姐的事,小侄一直深感愧疚,今欣闻她已平安归来,能否见上一面,让小侄亲自忏悔请罪?”
不提璇芝还好,一提及她,宋世藩整个脸立刻暗下来说:“婚约已退,再见面,似乎不太好吧?”
“我知道见面是极不妥当的事,但这件事里,璇芝小姐是完全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想告诉她这些,让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阴影。”牧雍开始紧张了。
“璇芝去年离开你家时,就应该有想到退婚一事。而且时代在变,碰到退婚虽脸上无光,璇芝也尚能接受,所以见面之议,就毋庸再提了。”宋世藩很坚决地说。
一门一墙就要将他封死在外吗?牧雍再做挣扎说:
“伯父,能不能请你问问璇芝小姐的意思,或许她会愿意见我。”
“我很确定,璇芝不会愿意见你的。”
宋世藩微皱眉说:
“想想不是很矛盾吗?以前璇芝嫁去你家,你千方百计不见她;如今退了婚,你又专程登门要见她,我实在很不了解你们新一代年轻人的行事作风。”牧雍明白再争下去,宋世藩对他的好印象会一笔勾销,所以只好退一步说:
“伯父教训的是,小侄的要求确实是有欠考虑。那么,我能不能问一声,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还怪我吗?”
“她很好,不曾提到你,我想他没什么怨怪,她自己逃家,也有一半的不是。”
宋世藩又说:“她目前不在家里,她母亲带她到上海、杭州的亲戚家走动,所以你想见她,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璇芝就这么结束了吗?牧雍以极沉重的心情离开宋家,回头看到严严紧闭的宽宅大院,果真是朱门深似海,要寻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吗?
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和她说一句话而已呀!
然而可笑的是,大家都谨防着他们有机会说话;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为了求那句话,辗转反侧,日夜思之,即使是付出一切代价,他恐怕都会心甘情愿吧?
璇芝,璇芝,你到底身在何处?
他这前所未有的情绪是如何衍生的?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吗?
※※※
牧雍静悄悄地回到“烟萃居”,不愿惊动任何人,因为他亟需独处。
看见翠竹,一声长叹;见到绿芭蕉,一声长叹,等见着桌上由美国宾州来的信,他的叹息声没有了,换来的是更多的心事。
整个暑假,他或许见不到璇芝;而秋天她回学校时,他早在往美国的船上了。
不!不行!此去三、四年,时间如此长,万一她嫁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他不要她嫁给别人!想到这儿,牧雍如遭当头棒喝,无法动弹。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冲向脑门,叫着:我要与璇芝共处晨昏、寸步不离;我要她依赖我,只属于我一人;我受不了一日见不着她,我受不了她对别人友善;我只准她在心里爱着我,她的一颦一笑都只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
爱?这就是中国诗词中吟咏的爱情,西方戏剧小说里歌颂的爱情吗?
他忆起运河旁初见她时的惊艳,以后他的殷殷相助,不是侠义心肠,而是一种心底的钟情;其后北京相逢,他的屡次探访,不是友谊,兄妹情分或道义,而是出自他对她的渴求和恋慕。
所以他锲而不舍、低声下气、嫉妒、忽悲忽喜,像个任性的孩子,原来都是因为爱她的原故。
他时常高唱自由恋爱的论调,但都是纸上谈兵,自己真正爱了一年,却不曾觉悟,岂不荒谬?大概璇芝是属于他的包办婚姻及封建意识,他没想到爱会停驻在她身上。
说什么自由恋爱?真正爱上以后,就彻底失去自由,管她的村姑或小姐,新女性或旧女性,受教育或没受教育,他早已挣脱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网。
问题是,璇芝是自由的,也有选择权,她爱他吗?
牧雍一点信心都没有,仔细回想,璇芝责怨他的时候多,而且对他没有比其它人特别;自行返回富塘镇,尤其做得狠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或不舍。
如意缘天生注定,他去年大婚之日,就该与她结为夫妇的。第一次他觉得指腹为婚的妙意——是你的就跑不掉。璇芝呀璇芝,她应该属于他,此刻在烟萃居内恩爱厮守,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但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要如何才能挽回呢?
牧雍或坐或走,就是静不下那颗骚动不安的心。
“大少爷,老爷书房有请。”仆人在门外说着。
八成是为了出国的事,他拿了那封宾州来的信就往父亲处而去,可没想到连老奶奶及母亲也在座,好象要讨论家族大事一样。
“美国大学来信,确定明年一月可以收你,你现在的计画是什么呢?”徐仲甫很开心地问儿子。
“收行李、订船期船票,都是愈早办妥愈好。”
“还有成亲的事。”老奶奶的口气颇为严肃。
“既然你国是出定了,婚事就不能再拖。”
“曹家的曼君怎么样?”徐仲甫旧事重提。
“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绝不会考虑她的。”牧雍强调着。
“我也不喜欢曼君,看来不像是个安分守已的女人。”老奶奶说,并向慧娟使个眼色。
“我这儿有几个人选,足经过我们多方打听询问的。像黄家二小姐,美丽贤淑,念过女子中学……”慧娟拿着几份名帖说。
“娘,您这不是又来一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吗?”牧雍无法再听下去。
“那你就自己说出个对象呀?”慧娟逼问着。
“你心里应该有个意中人吧?”老奶奶稍稍温和地说。
这件事实在太难启口,但又非说不可。
牧雍清清喉咙,试着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
“孩儿若要娶妻,只愿娶宋家的璇芝。”
屋内一下子寂静无声,恍若无人之境。
久久慧娟才说:“牧雍,你说的可是我们才退婚的璇芝?”
“乖孙儿呀!你没在开大家的玩笑吧?你那时怎么都不肯娶她,这会儿又指名要她,我们都被你弄胡涂了!”老奶奶说。
“奶奶、爹、娘,真正胡涂的是我,我那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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