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微笑颔首。
老和尚身边的小沙弥对禧珍合掌嘻笑,那纯真灵透的模样,像神仙送来的孩子。
自到杭州之后,禧珍便时常上山前来古寺,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上山参拜,余日只要田地里不忙,她就会带小碗、小碟他们,一道上山来看老和尚。然而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只因她感到内心一丝淡淡的忧伤,需要佛法清凉的洗涤,于是一清早起床便独自一人上山参拜。
昨日小碗他们说的话,对禧珍并不是没有影响的。
她从小失去额娘,阿玛将她送离京城后不久,也随额娘辞世,她心底对自己亡故的双亲没有任何怨怼,却有浓浓的思念。
禧珍前半生丧母,既而丧父,一名亲王府里的大格格周旋颠沛于村野之间,亲自操持家务、甚至下田从事农务。这许多年过去,“富贵”两字于她如云烟,她根本从来不去想它,对于远在京城的安亲王府,她并没有半分悬念。
然而她总会想起一个人……
因为他,莫名地,她心口对那早已不再在乎的王府,总存著那么千丝万缕的悬念。
老和尚离开后,禧珍一个人留在观音古佛殿上,仰望著菩萨慈悲的圣容,内心渐渐感到平静。她走出佛殿,步入左侧一片茂林,深吸著林间清新的气息,心情渐觉得轻松起来。
走了好一阵子,禧珍远远地听见佛寺内传来打板叫斋的声音,她的肚子不饿,只觉得累了,这时刚好发现前方一株老树旁,有一块表面平坦如镜的大石头,她毫不犹豫便走向大石,在它光滑的表面盘腿坐下,闭目歇息……
起先禧珍心底仍然千头万绪,她忽然想起老和尚的话,于是便试著念起观音菩萨的名号,不久后纷纷扰扰的念头渐渐平息,忽然之问她竟然感到“身体”似乎正在轻盈地“飘浮”起来|
※※※※※※
授命为皇帝身边一等侍卫,十年来永琰跟随康熙帝左右,三次远征漠北沙场,讨伐极尽狡猾顽劣、屡次借口执意南犯边陲的噶尔丹。
漠北十年战事,终在康熙皇帝亲至宁夏指挥调度,于皇帝第三次亲征后,将狂妄自大的噶尔丹逼至穷途末路,自尽而亡。此时原效忠于噶尔丹的厄尔特部族人丹济拉,于噶尔丹死后立即率余众前往宁夏,归降康熙。
丹济拉到哈密见康熙之时,皇帝为表现对丹济拉的信任,以安抚降众,于是在自己的王帐内,亲自接见了这位昔日叛军首领,最为信任的部属。
丹济拉一进王帐,见皇帝身边罗列一排排侍卫与兵官,禁卫森严,于是露出惶恐的神色……
“你们全都退下。”皇帝突然下令。
丹济拉既然是降众的首领,康熙为了安抚他,于是刻意摒退左右护卫。
然而阿南达听见皇帝的命令,却面有难色。“皇上,万万不可|”
“立刻退下!”康熙十分果断。“朕有许多话,要单独跟丹济拉促膝长谈。”他凛然的目光,直勾勾地瞪著丹济拉道。
丹济拉默默垂下眼。
永琰此刻也身处王帐内,就站在阿南达身边。
他明白皇上摒退左右的心意。永琰面无表情,沉著地观察著丹济拉的一举一动,包括他闪烁的眼神和微末不起眼的动作。
此时阿南达已身居副都统一职,他心系皇帝的安危,一千个不愿意从旨,然而皇帝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他只能垂头丧气地随著一列官兵走出王帐……
“阿南达,”永琰忽然拉住阿南达。“圣上召见丹济拉是以仁德法天,我们应当效法圣上,悉心款待随同丹济拉前来归降的亲人部众。”他这话说得不算大声也不小声。
丹济拉一字一句听进耳底,脸色一变。
康熙明白,永琰这话其实在暗示丹济拉,将挟其亲人与部众的性命,以wωw奇書网此警告济拉不得轻举妄动。
永琰离开王帐前,再对阿南达道:“你在帐外留守,圣上有命你即刻入帐,张罗水酒以庆贺丹济拉归降明主,大漠南北在圣上的恩泽普照下,得以同归和睦。”
丹济拉觐见康熙之时早已搜过身,他失去兵器,再加上永琰这双重暗示-丹济拉不是傻子,他明白自己犹如牢笼里的困兽,倘有二心恐将不得好死!
皇帝表面不露声色,内心却称许永琰的机警。
永琰步出王帐后,立即命帐前守卫不著痕迹,团团包围丹济拉妻女家人、以及随行余众,他对厄尔特部归降族人待之以礼,丝毫没有轻慢,却始终小心提防,从未失去过戒心。
丹济拉果然未轻举妄动,只因形势逼人,他终于甘心归降清廷。
直至夜幕低垂,丹济拉终于神清气朗地步出王帐,因为皇帝已亲口承诺授丹济拉为内大臣,且授其亲生子为正三品一等侍卫,丹济拉感激涕零,于是向余众宣布归降的决心,并且咏叹康熙皇帝的盛德。
皇帝随后步出王帐,他站在丹挤拉身边保持微笑,聆听著这立昔日顽劣劲敌身边的第一员大将,对自己心悦诚服的歌咏。
永琰慢慢步行至皇帝身边,他始终冷眼旁观,这令人动容、充满欢乐与和解的一幕……
而就在皇帝放宽心之际,变故发生了-
丹济拉慷慨激昂的演讲正说到一半,厄尔特余众人中,忽然有一名年轻男子手持短刀从人群中窜出,朝王帐方向冲撞……
当众人都以为他将奔向王帐、行刺皇帝而纷纷奔向前试图拦阻他的去路时,永琰未奔向前方阻挠,反而更加贴近皇帝身边-
“狗皇帝!”
噶尔丹之子,赛卜腾巴珠忽然大叫一声,尽生平力气,将手上短刀猛力朝前一掷-
赛卜腾巴珠力大无穷,右手一挥的力道,短刀来到皇帝面前只在须臾之间!
永琰知道赛卜腾巴珠与皇帝距离仅数尺,他绝无徒手接住短刀的可能,当下毫不犹豫身形一闪,千钧一发之际以肉身接住利刃,短刀立即没入永琰背心-
赛卜腾巴珠失去唯一武器,立即被众人生擒。
“永琰!”阿南达奔向前,大吼一声。
经此变故,皇帝大惊下四肢麻木,竟只能眼睁睁地瞪著永琰在他面前倒地,并失去意识……
第四章
那轻盈舒适的喜悦感褪去后,禧珍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平野上森然罗列著齐整的数千顶帐幕,以保护、也以瞻仰的形式,全数环绕著中心一顶硕大的帐幕,四周散布著许多面容严肃的官兵,昂首站立在帐幕四周仿佛在站岗守卫,中心那顶特大的帐幕四周人众尤多,且有慢慢聚结之势……
禧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然而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飘浮”在半空张望,见到下头的那些官兵将领,她竟然有一股置身事外之感。这感觉便彷如她小时候坐在额娘怀中,见王府内为阿玛祝寿所筑的戏台,观赏著戏台上那些粉墨登场的角色,只不过这回场景非常广阔,漠北大地没有局限。
官兵陆续往中心齐聚,禧珍见到大帐前渐次围绕成一大圈,以包围的态势,团团围堵住一群男女。瞧他们的服色,这群人显然不是官兵,而是外来的人。
禧珍心里想著绕到帐前,眨眼间她已经“站在”帐前,看到了那群团聚官兵的首领-
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十年来,他的容貌几乎完全不曾改变,只有那眼底的风霜经岁月浸润,多了一股世故练达……
然而,两人远距千里,禧珍观察这个地方,地势形貌与江南相差十万八千里远,状似她小时候听阿玛描述过的漠北塞外风光-
她怎么忽然能来到这个地方?又怎么忽然见到他……永琰?
禧珍不觉深深迷惑起来,突然看到人群中一阵轻微骚动,然后一名中年男人走出大帐外开始高谈阔论,接著另一名气势不凡的黄袍男子跟著步出帐外,站在中年男人身边,微笑聆听那中年人正在说的话。
禧珍注意到永琰的目光,自那黄袍男子步出帐外便紧紧跟随,且不时观察著周遭的变化……
但是谁也料不到的,变故突然生起,人群中忽然窜出一名满脸布满胡渣的中年壮汉,大声吼叫著往前冲撞!那壮汉手持短刀,在众人围捕包堵下仍然奋力朝前奔来,然后突然掷出手上短刀-
禧珍看到那把刀子朝前射出,却仿佛慢动作一般,在空中呈弯月型朝前射出而后往下垂坠……
然后,她看到永琰挺身挡在那刀尖本来锁定的目标之前-
不!她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那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居然能感受到永琰肉体所感知的痛苦!
禧珍想“奔”向前,然而她的“身子”却忽然被定住,先前念之所至就能畅行无阻的能力完全丧失,她的“身体”突然间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著刀尖没入永琰的背心……
永琰!
禧珍含著痛苦的悬念,骤然间她眼前一黑,身体感到异常沉重!
接著她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住,不断地往下坠落……
※※※※※※
禧珍恢复意识时,看见自己正经过一条狭窄的黑暗甬道,在甬道的另一头,她看见遍满明亮的光。
不久后她走出甬道,就感觉到那一片无所不在的光包围住自己,在这舒适明亮却丝毫不刺眼的光中,她忽然觉得自己置身在漩涡中心,失去力量……
回过神后,她看到眼前是一条宽大的河流,她站一片平坦的草原上,遥望著河流的对岸,她的阿玛跟额娘正在朝自己招手。
额娘!阿冯!禧珍高兴极了!她没有料到自己还能再见到阿玛和额娘,她快乐地朝对他们两人挥手,然后河边就忽然出现一条渡河的方舟,她疾步奔向方舟,期待著能到尽快到达河的彼岸……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忽然,禧珍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这么对自己说。
接著她便看到一名身穿白衣,长发披肩、面孔苍白的女子急速接近自己。女子就像突然冒出来一般,骤然间已经来到她的身边,然后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回走-
“不,我要找我的阿玛跟额娘!”禧珍想挣脱。
“总有一天,你会与他们相聚的。”那女子道,她拉著禧珍的手不肯放松。
她们的步子很快,如同风一般。转眼间大河就消失,禧珍回头已经再也看不见她的阿玛跟额娘……
永琰重伤后,高烧三日三夜未退。
在梦中他见到的人物皆穿著奇装异服,而街道上横冲直撞著一只只不知名的巨大铁马,那一幢幢大楼屋宇拔地而起、高耸云霄,犹如传说中的巨人堡垒……
然后画面一闪,忽然间永琰感到自己腾空飞起,身子轻飘飘的荡到了半空中,却看见到另一个自己正躺在一间白色卧房内,一张白色床垫上。在空中的他,“看”到“自己”脸上怪异地蒙著一只透明面罩,身上插满了许多不知名的条状物,床边并且围著几名身著奇异服色的男人女人,脸上布满令人动容的哀伤与泪水
然后他看见了那名女子。
忽然间,他胸口揪紧,一股紧窒感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屏息……
他感到自己与这名美丽的女子,似曾相识。
永琰看到她苍白脸孔,紧贴著躲在床上的“他”的心窝,她哀莫的双眼忽然淌下泪水,那滴泪渗进“他”的胸口,然后无疾而终。
接著,他的胸口突然剧痛……
痛苦中永琰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离开他现在所在的陌生地方-
永琰舍不得地眨眼,因为女子的影像在迅速远离……
深沉的撕扯间,他莫名地觉悟,这是许久、许久之前……
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
※※※※※※
“永琰!”
皇帝低沉有力的叫声,终于把永琰从痛苦的梦魇中唤醒。
永琰茫然睁开眼,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永琰,是朕!你已经清醒过来了!”皇帝小心翼翼地按住永琰的肩头,以防他如高烧之时梦魇,突然神智不清坐起来狂乱挥舞双手,而撕拉到伤处。
康熙皇帝深浓的眸光盯视著永琰,他的手正按在永琰的心窝,那颗醒目的朱砂痣上。
“皇上……”永琰终于清醒过来,他的气仍然很弱。
皇帝腾出一手,慈爱地覆住他汗湿的额头,此时永琰以为是自己错看了……皇上的眼眶内居然泛出泪水?
“你……为朕,你受苦了。”皇帝嗓音嘶哑,因为他正压抑著……
压抑著心头的波灁万千。
永琰虽为他而身受重伤,几度在鬼门关前槃桓,然而即使臣子为君死,皇帝尽管内心惋惜,却不至于到痛心疾首,然而永琰……
如果不是这一场灾难,一桩埋藏在皇帝心中的憾事,将永远没有昭雪的时刻!
此时,站在皇帝身边的阿南达神色有异。永琰昏迷这三日发生了太多事,然而这许多事只有知情者会为之深深震撼,王帐之外的人,只知永琰贝勒为救圣驾身负重伤,却不明白永琰的负伤,巧巧地揭露了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秘辛。
“皇上……那行刺者是否已被擒?”虚弱中,永琰仍关心行刺皇帝的刺客是否就缚。
因为这样的关心,皇帝的神色显得激动。“赛卜腾巴珠原已在哈密,被维吾尔族首领之子所擒,丹济拉没料到他竟然乔装为厄尔特部众齐来归降,才会让赛卜腾巴珠有可乘之机,前来行刺朕!当日赛卜腾巴珠已被擒并且立行斩首,你无须挂念。”皇帝的声调仍力持平静。
永琰听见赛卜腾巴珠已就缚,这才放心。
“皇上,为看顾永琰,您已三昼夜未阖眼歇息!如今永琰已经清醒,伤势应已无碍,您应以保重龙体为念。”一旁阿南达出言规劝。
永琰听见皇帝为自己三昼夜未眠,他正要下床谢恩,皇帝已经先他一步-
“永琰不得下床!朕无妨,待今夜永琰病势确定好转,朕自会歇息。”皇帝不所动,声调不若刚才激动,已稍稍平息。
在皇帝身边数年,永琰明白这个主子的性子,一日一决断就不容分辩。于是劝慰的话只到嘴边,永琰没有开口。
“你的身子还弱,尽快阖上眼,好好歇息。”皇帝慈爱地对永琰道。
永琰闭上眼前,清清楚楚看清了皇帝瞧自己的眼神……那并非往昔皇帝看望臣子的目光。
虽不可能,然而永琰确确实实感到,皇帝看著自己的目光……
竟让他联想起,他那已去世十年的阿玛。
※※※※※※
天幕的颜色好浓好黑,这是禧珍生平从没见过的墨浓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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