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这三贝勒爷,好话坏话都不听,性格深沉冷峻,难以捉摸得很!
永琰十八岁前住在王府,奕善看著他长大,然而这十多年来三贝勒不仅多次随圣驾远征,更长年处于漠北,王府里的奴才见过三贝勒的人不多,即使见过也多所生疏。更何况三贝勒容貌英俊冷冽、甚少言语,与继任安亲王爵位的大贝勒马尔浑那老好先生的性格全然不同,致使府内奴才对三贝勒的恭敬畏惧、小心翼翼,甚至比伺候现任安亲王马尔浑还如履薄冰-
更甭提,三贝勒曾救过圣上一命,是皇上身边最倚重的臣子!加以三贝勒常受皇上委派受命出外,平时已甚少回府,更加深众人对三贝勒的敬畏,而缺乏了解。
永琰瞪了奕善一眼后,默然凝望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
十年了!
他犹记得当年,那对著自个儿猛掉眼泪的小女孩,那满脸泪痕的傻模样,仿佛全天底下的悲惨事,都教她一个人尝尽了!
永琰皱起眉。职责所在,他原不该答应额娘辞别圣上,南下杭州。然而他一直想弄明白,何以他会对那爱鬼哭脸上流不完的泪,一直耿耿于怀、这么心烦意乱?
“善总管,到格格的住处,还有几里路要赶?”他幽幽问了句。
见贝勒爷不搭腔,只得摸摸鼻子埋首吃菜的奕善,吓得猛抬起头来-
“那个,”他用力咽下满口饭菜。“咳咳,格格住在杭州城西,距离城内约莫还得行二十里路左右……”
“走吧!”永琰站起来。
“啊?”奕善张大嘴。“贝勒爷,您一口饭也没吃呀—”
“先找到格格要紧!”丢下话,他转身走出客栈。
“欸,贝勒爷|您等等我|等等我啊!”
奕善忙不迭朝桌上丢下银两,慌慌张张跑出客栈……
出了客栈,永琰跨上骏马后,一夹马腹迳自往城西方向而去。
后头奕善苦苦追赶,可就算他拼了老命,却始终不能把距离拉上!话说回来,他岂能同长年居于漠北,几乎在马背上过活,深受军事洗礼、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的三贝勒相比?
尽管奕善在后头哀哀叫个不停,他也知道,做人呐-
要认命!
然则在街道上忙著驾驭不受控制的坐骑,一心想赶上贝勒爷的奕善,压根没心思留意周遭人事,于是乎他当然没发现街道旁,那两名背上背著大竹篓、满脸惊愕的男僮……
向晚时分,田野问用篱笆围起的竹屋后方,升起炊烟袅袅……
禧珍正忙著搅拌一锅菜粥,这儿煮的是百人份的大锅灶,小碗小碟在一旁忙著洗菜、切菜,大伙儿正为初一、十五到城里头施粥一事,忙得不亦乐乎。
灶下春兰用力打著蒲扇,正试图把另一个新灶燃起火苗子,好烘烤刚揉好的生面做饼。
“不得了|不得了啦!”小杯子、小盘子一路从外头嚷进来。
这一嚷嚷,正在用竹杆子吹灶火的春兰便岔了气。“咳-咳咳!”
“不得了啦!”小杯子第一个冲进后门,嘴里还大惊小怪地嚷嚷。
“什么生孩子、丢老婆的大事?穷喳呼个什么劲儿呀?!”春兰好不容易喘过气,恨得她闻口骂人。
“那个|”小杯子一口气喘不上来。
小槃子跑进来接下道:“不得了|总管大人终于来啦!”
“总管?”小碗扔下菜刀,往身上抹了把手,赶紧跑到小盘子跟前。“你说哪个总管?快把话给说清楚啊!”
“方才我和小杯子哥俩儿,咱们在闹市里好不容易卖完了两大筐竹篓子的菜,才收妥几角碎银子,高高兴兴、欢欢喜喜的正打算回家来,忽然就在街上撞见总管骑著一头不怎么听话的笨驴子-”
“我打赌那是匹马呀|笨盘子!”小杯子伸手用力敲了下小孵子的脑袋。
“那反正不是匹马就是头驴子,挺不受教的畜牲就是!总之那就是奕善总管大人没错,他像急赶路似的,在那头‘马驴’背上左右晃荡、东倒西歪的朝咱们城西方向来了!”要不是小杯子人挺横著,他坚持那是头驴。
“你和小杯子四只眯眯小眼睛可瞧清楚了没?是奕善总管大人没错吗?”小碟忍不住,也跑过来问个清楚。
“没错啊!我跟小杯子回神后赶紧跳上湖船,抄水路拼命划啊划的,一路气也不喘的赶著回来,我想总管大人他骑著那头马驴,看情形不一会儿便能赶到咱们地盘上了!”
一时间小碟、小碗、春兰几个,面面相觑……
然后大伙儿十只眼睛,全朝禧珍望去-
“干活吧!城里头百多张嗷嗷待哺的嘴,正等著咱们施粥呢!”禧珍转著眼珠子像没事一般,低著头卖力搅拌著她那锅菜粥。
“小姐,您没听见吗?刚才小喉子说|王府里的总管大人,他终于到江南来瞧咱们了!”小碗说。
“那又如何?你们老是期待他来,可他来瞧过了一样得走,那还不就跟往年一样?”禧珍净是搅拌她的粥。
“可也许这回不同啊!”小碗说。
禧珍不说话,干脆招手示意小杯子、小盘子俩过来,帮她把煮好的大锅粥抬到地上。
大锅刚放下,小杯子就插嘴。“小碗的意思是,总管已经连续两年不来,他这回能再来,也许褔晋交代他了什么?”
禧珍鼓著腮帮子,尽管忙她的,依旧没答腔。
春兰使个眼色,要大家别再多嘴。“别再吵啦!一会儿总管大人来了,不全都知道了吗?”
“春兰,咱们得到城里,不能等他!”禧珍可不依。“小杯子、小盘子,你们俩快把粥锅扛到屋后的小船上,咱们这就要出发了。”
“啊?”众人叫了一声。
“春兰,你炕里烤的饼要焦了!小杯子、小盘子,快扛锅啊!”禧珍一迭声吩咐,然后便自个儿跑到屋外的小船边。
春兰第一个回神。“小杯子、小盘子,小姐叫你们俩扛锅,还愣那儿做啥?”
紧跟著小碗、小碟也回过神,忙著帮春兰把烤好的熟饼一张张摊到竹篓子里。
众人怀著忐忑不安的心,跟随主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尽管他们心里头多期待总管的到来,然而“小姐”却全不理会……
真是皇帝不急、就算急死太监也没辙!
※※※※※※
见到一畦畦菜圃,以及那幢竹搭的屋子,尽管收拾整理的有条不紊、干净齐整,然而永琰瞪著这看似寻常的农户,久久不能回神……
这幢竹屋,怎么也跟一名格格的住所牵连不起来!
“往年你每趟下江南,给格格送多少衣布、米粮过来?”他口气冷冽。
见贝勒爷脸色不善,奕善垂下头,闷声回道:“六人共六匹布、一石米。”
永琰脸色更冷。“送多少银子过来?”
奕善头垂得更低。“福晋吩咐,二十两银子在村野该够用了。”
二十两?!“简直胡来!”他怒斥一声。
吓得奕善下马就跪。“奴才也主张不能少给,可褔晋的吩咐,奴才奇#書*網收集整理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不从呀!”
永琰明白,奕善绝不敢苛待格格,这确实是他额娘的主张。
他知道贵为王府褔晋,额娘不想落人口实,每年仍做做样子,派总管到江南送米送布送银子,可那六匹布、一石米、二十两银子-简直寒伧得连养一户六口的生计都不够,何况要在城里张罗出一名格格的派头!
难怪她要选择住在这遥远的村郊,奴仆们还得耕作农地,才能维持生计!
倘若那些奴才怕吃苦,早就背离她而去!这些年来恐怕她只能以身作则,也许还下田耕作,如寻常农妇般操持贱役。
永琰下马,一路循著菜田走进篱笆内,然后打开竹屋那扇小门-
他昂藏六尺,必须弓著腰才能走进屋里。瞪著屋内简朴萧索,简直可说是寒酸!“实在太乱来了!”他皱起眉头。
垂著脖子、缩头缩尾跟在主子后头的奕善,听见永琰这话,吓得他肩膀整个龟缩起来。“贝、贝勒爷,瞧格格一伙人都不在屋里,咱们是否回头找去|”
“不必了!”永琰口气很冷。“就在这儿等,人总会回来!”他闻到米粥的香味,他们离开屋子的时间应该不久。
“喳。”奕善唯唯诺诺。
他站在门口,连椅子也不敢坐,只仰盼著格格赶紧回来,别让贝勒爷再对著自个儿挑眼,否则他纵有一千个胆子-
只怕也不够吓的!
※※※※※※
一大锅粥、百来张饼都发送完后,天也快黑了。
等小舟摇啊烫的回到竹屋,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碗小碟在舟里便掌起灯,舟行靠岸后,几个人便合力把大锅和装饼的竹篓子搬下船。
“我说小碗……”小杯子最早上岸,他一上岸便发现不对劲。
小杯子头也不回,拿手拍著走在他后头的小碗。
“干什么啊?!”小碗甩开他的毛毛手。
“咱们出门的时候有掌灯吗?”
“掌灯?你晕头啦?那时大白天的,掌什么灯呀?”
“那么,那到底是……”小杯子咽了口口水,转头瞧向屋子。
这时大家都发现,屋内有灯了。
“小姐……那怎么回事呀?”小碟跟在禧珍后头,畏畏缩缩地指著屋子里那明灭的灯火。
大伙儿都缩在船边,居然没一个人敢进屋。
禧珍问:“你们怕呀?”
“不怕是鬼,就怕是贼呀!格格。”春兰压低声对她说。
“是贼?是贼我才不怕!”换言之,她怕鬼。
“啊?”
几个人一时没听懂,禧珍已经壮起胆子冲进后院-
“小姐!”春兰一个错手没抓到主子,但她可没胆追上去!
禧珍走进屋后篱笆,先穿过灶房然后来到后院,她先站在屋后东张西望,然后再从窗内瞧进去,却没见到任何影子……
可她记得,自个儿离开家时明明把后门栓好的,怎么这会儿门却打开了?
“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禧珍话还没说完,突然见到一抹黑影子晃过自个儿面前!
“谁?”不是鬼吧?!
她一惊慌忙退了几步,忘了院子后头有一口水井,她撞在井缘边重心忽然没踏稳,就往井口内栽去-
“小心!”永琰在第一时刻抱住了她。
禧珍还来不及喘气,吓得推开那忽然闯出来吓人的冒失鬼!
“喂,你是哪来的-”
她本想质问对方是哪来的鬼。
然而,即使月光幽微,禧珍却足以看清他的容貌-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仅这一下子,禧珍便认出他是谁了。因为他的模样,居然跟自己那天在东明寺林中,所“梦”见的一模一样!
永琰眯起眼,今夜月光还算明亮,他见到她的容貌,霎时掠过一片惊愕!他的惊讶并不下于禧珍,因为眼前的她,居然跟自己重病高烧之时,在梦中见过的那名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禧珍瞪著他的模样,活像见了鬼!
仿佛永琰才是那个吓死人的角色!
“你是谁?小格格呢?”永琰首先恢复过来,沉声质问。
尽管他内心充满猜疑,尽管她可爱娇甜的容颜,仍留有幼时清秀的轮廓痕迹,永琰仍然保守谨慎。
禧珍张著嘴,吸气少、出气多……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找我?”她张著小嘴惊讶地问他,等于间接回答了永琰的问题,证实了她就是禧珍。
永琰的眸子深浓起来。他钜细靡遗地,详察著她成年后娇俏美丽的容貌,与天真纯挚的气质。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许久,他终于在月光下,对著惊魂未定的禧珍露出宝贵的笑容-
“丑九怪的姐姐,好久不见了?”
这是他确定她后,对禧珍所说的第一句话。
※※※※※※
弄明白是总管点的灯后,大伙儿才安下了心。之后便把竹屋左侧靠近花园那间朴素的小花厅让给贝勒爷和格格,大伙儿安顿了总管大人,热心地整治了一桌素菜素饭宴请奕善。
平日吃惯大鱼大肉的奕善,见到素菜饭,一开始还真有些不习惯,可他心底明白这样的农户自家没有畜养牲畜,平日要吃肉难上加难,这也是福晋刻薄格格的结果,总而言之-他还是闭口吃饭为妙!
“我到这里,是来接你回京的。”永琰对坐在面前的禧珍,说明他的目的。
“回京?为什么这么突然?”禧珍反问他。
“难道你以为,你一辈都要住这里?”
“不是吗?反正额娘跟阿玛都去世了,京城我已经没什么好牵挂的。就算一辈子住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我跟春兰和小碗他们生活的这么快乐,每天下田耕种、自给自足,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不论你的额娘或我的阿玛还在不在,你是安亲王府的大格格,王府便是你的依怙,你不该留在这里。”他道。
她认真地看著他,他说话的样子,依稀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当年他也是这么对她说话、这么说服她离开京城的。
“我留在这儿也挺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不也是我的依怙吗?”她垂下脸,没头没脑地对人家说。
“有我在,你就该回府。”他幽幽道。
这话打动了禧珍。“你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明白。
“你相信我吗?”
她看了他半晌。“不知道能信还是不能信。”呆呆地回答。
她倒诚实!永琰咧开嘴。
“你心底信我什么?又不信我什么?”他问。
“你……那个小时候待我还不错,”禧珍吞吞吐吐地:“可是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了,谁知道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她困惑地把心头的话说出。
“我变成什么样,你现在不就见著了?”
她瞪大眼睛。“可春兰说,人不可貌相。”
“也对。”永琰撇起嘴。“倘若福晋亲自开口要你回去,那么你肯回去吗?”他道。
禧珍瞪著他问:“褔晋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回去?”
永琰敛下眼。“你大了,额娘知道,不能让你再流落江南。”
禧珍胸口一窒,喃喃地道:“我离开京城,是阿玛当年的意思……”
“既是亲王府的格格,落叶终要归根。”
“福晋也是这么想的吗?”她天真地问。
“倘若不是如此,就不会命我前来接你回王府。”他对她这么说。
禧珍被打动了,她的心口揪得紧紧的,忽然觉得惭愧……
“那么我就该回去……”她低喃。
永琰的眸光变得深浓,他沉默著,思索著什么……
“可是回到王府后,我还是我吗?”她忽然变得世故起来,正经八百地问他。
这话虽问得莫名,可他理解得真切。“只要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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