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6月7日上午9时,机舱里的黄灯亮了。
“全体起立!跳伞准备!”,周之江分队长大声地吼叫起来——这喊声意味着,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一伞兵空降作战,即将拉开序幕了。
可是,在当时,机舱里的伞兵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的历史时刻。提前十分钟亮起黄灯准备灯,也就是要让战士们背着沉重的行囊多站立十分钟,不过,大家对此并没有异议,全都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检查着牵引索挂钩和自己的伞包。
有意思的是,蔡智诚这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运输机会不会遇到敌人战斗机的拦截,也没有去考虑地面上是否有敌军的炮火。他满脑子担心的只是降落伞能不能顺利地打开,或者,自己会不会掉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奇怪地方、找不到同伴了。
“跳伞的时候要抓紧时间!”,分队长继续吼叫着:“不许在门口停留!飞机上磨蹭一两秒钟,落到地上就差了好几里路,要害死人的!”
这句话很有道理。大家情不自禁地向机舱门口挪动了几步,生怕被前面的人给耽误了。
在蔡智诚身上,不仅背负全套伞兵装备,还携带着五十节干电池(手电筒和火箭筒都需要这玩意),沉重的行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很担心自己能不能及时地跳出舱门。
扭头看看身边的潘崇德,蔡智诚不禁乐了。传令兵挎着步枪,背着降落伞包和作战行囊、胸前还挂着“美式步话机”,那家伙有三十多斤重,即使拆开来、装在挎包里也是好大的一堆。
伞兵的“美式步话机”是摩托罗拉公司生产的scr300型背负式调频对讲机,马甲我一时找不到图片。
不过,大家对它应该不陌生,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背着的就是这东西,当然,《南征北战》里李军长喊“张军长,拉兄弟一把……”;使用的也是这个玩意
感谢西西河的朋友,帮马甲找到了图片。
这是scr300型步话机的发射/接收装置,也就是它的主机。
装上天线、电池、话筒、耳机之类的配件,就可以这样通话了
潘崇德的个子本来就不高,浑身上下被几个大包袱夹着,只露出半截伞兵钢盔,看上去就象个能移动的帆布口袋。蔡智诚幸灾乐祸地想:这小子一离开飞机,肯定就跟个大秤砣一样直接掉下去了,多结实的降落伞也不管用。
“嘀——嘀——嘀”,突然,跳伞铃响了起来,头顶的绿灯亮了。
机舱门被打开,分队长喊叫着、士兵们相互催促着:“快跳,快跳!”
舱门边的伞兵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去,快要轮到蔡智诚的时候,飞机忽然转了个弯,机身猛地向右倾斜,弄得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跪倒在地。分队长也顾不了那么多,托起背包,硬把他推出了舱门。
蔡智诚几乎是大头朝下、从飞机里倒栽葱摔出来的。他心想:“完蛋完蛋,伞绳一定打结了,这回我死定了……”,可没过多久,“嘭”的一声,降落伞在他头顶上张开了——抬头看一看,蓝底子、绿条纹的大伞花开得真是漂亮。
降落伞在天空中飘飘荡荡,可伞兵的滋味却比不上先前训练时的轻松自在。跳伞之前,全部的装备行囊都固定在腰腹以下的胯带上,先前背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合适,现在被吊在空中,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下半身,蔡智诚觉得自己的屁股都快要被扯掉了。
低头朝地面看看——真不错,没人放枪也没人开炮,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种满了水稻。
“这肯定是在南方了,是在南方的什么地方呢?管他呢!只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反正不会真的飞到了日本”,蔡智诚心想。
身上的装备不仅重,而且鼓鼓囊囊地影响了方向操纵。快落地的时候,蔡智诚才发现地面上有好多水塘,他急坏了:“老天保佑,千万别落进水塘里呀!浑身上下这么多东西,掉进水里就直接沉底了,绝对爬不上来的……”(一周后的“广东开平空降”,伞兵一队的士兵就掉进鱼塘里淹死了一个)
还好,老天爷真的开眼了。蔡智诚落在一块田埂上,他紧跑几步解开了伞包——伞降成功!
但是,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幸运。稻田里覆盖着好多张降落伞,一个个人形的怪物在伞布底下拱来拱去,就是钻不出来,有个家伙急得大嚷大叫:“来人呐!救命啊!”。田埂上的人赶紧去“救他的命”。
喊“救命”的人是火箭筒手海国英,他是个回民,平时最爱干净的,一天要洗十几次手,活象个外科大夫。可现在,这小子的模样却凄惨极了,浑身上下全是烂泥,脖子上还粘着一只小动物,拽了半天也拽不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有毒么?”海国英龇牙咧嘴地问。
“是蚂蝗,吸血的”
海国英的脸都吓白了——也难怪,西北的回民地界上没有这个歹毒的玩意。
好不容易把水田里的人都拉上来了,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处理那些降落伞。
以前,伞兵队的降落伞都由“摺伞兵”负责管理,跳伞兵只管跳、不管收拾。于是,战场上的伞兵们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降落伞,顿时弄不清该怎么办了。
有人提议:“走吧走吧,不管了”
别人不管还可以,但蔡智诚是技术上士,对武器装备负有责任,他不管可不合适。正在为难的时候,田埂上走来了几个老百姓,蔡上士就和他们商量:“朋友,帮我们收拾这些降落伞,国军付钱给你们,行不行?”
那几位老百姓挺痛快地答应了。蔡智诚又问:“朋友,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洪市”
“什么洪市?哪个省呀?”
“湖南省衡阳县”
嗨!原来是跑到湖南来了。
这时候,天上的运输机和战斗机全都没有了踪影,只留下一些红色的、黄色的降落伞继续在空中飘荡。按伞兵的规矩,士兵的降落伞是蓝底绿条纹,军官的是白色,这些红色、黄色的降落伞携带的都是武器弹药和军需装备。
这么多武器装备,该怎么收拾?收拾以后又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部队的长官,弄清楚下一步的任务是什么。
放眼眺望,远处树起了一面白色的召集旗,大家连忙朝那里奔去。
(说句题外话。萨苏曾经讲过,松山的日军曾经看见占领阵地之后的国军挥舞着一面“白旗”。萨老大对此挺纳闷的:打了胜仗还举白旗干什么?
以马甲所知,当时的远征军,召集部队的指示旗就是白色的,那代表军官所处的位置——国军的这个规矩不晓得是从哪里学来的,确实比较古怪)
“召集旗”跟前站着分队长周之江上尉,传令兵潘崇德正在旁边组装那台步话机。这小子不但没有“象秤砣一样”的摔死,而且身上连一点儿泥水也没粘上,真是够有本事的。
举手敬礼报到:“报告队长,上士蔡智诚归队!”
周队长点点头,又接着东张西望。过了一会,他悄悄问蔡上士:“你在路上看见队部的人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
“嗯,他们好象是飞回去了……”,停了停,周之江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湖南衡阳——怎么?你不知道?”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周队长显得气急败坏。
蔡智诚不禁愣住了——天呐!那么,现在有谁知道,我们坐着飞机跑到湖南的这片稻田里来,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看了“蒲公英(十一)”,好些朋友认为伞兵们是在搞演习。这不奇怪,因为网络上有记载,“伞兵空降洪罗庙”的时间应该是在45年的7月下旬——这个记录出自衡阳文史资料,而且基本上都源于李延平老人的口述回忆,应该是比较权威的。
李延平是当年的参战伞兵,他的记忆无疑具有极高的价值。但他的口述与马甲之所闻在细节上却存在着一些不尽相同的地方:比如空降时间(这个稍后可以解释)、比如伞兵的编制(李老人说鸿翔部队下设一个跳伞中队、四个机降中队)、比如美军的作用(李老人说美国兵是直接加入鸿翔部队、与中国军人混编的)、比如赫斯和姜键的军衔(李老人说他俩是上校),另外,李延平老人还说他在台元寺生擒了日军师团长三木郎少将,而马甲我无法确认这个战果。
我尊重李延平老先生的意见,但我还是决定照着自己的思路写下去。李老人的文章是血雨腥风的亲身经历,马甲我的文字是道听途说的姑妄言之,我和他老人家各置一辞,大伙马马虎虎地看着,信与不信都没有关系,权当做消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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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伞兵首次空降作战”的殊荣,本来并不属于第二伞兵队。
早在45年5月份,突击总队就拟定了一个“袭击罗定机场”的计划。当时有情报显示,驻海南岛的日军航空队正陆续向大陆方向转场,广东的罗定(有一些资料误写为“罗店”了)是他们主要的中转途径,并且,这个机场也是日军飞机支援广西战场的重要基地。为此,突击总队决定,由美军顾问团团长考克斯中校亲自带队、率领第一伞兵队(队长井庆爽)对罗定机场进行突袭,破坏敌机场设施、摧毁其作战能力。
第一伞兵队是陆军突击总队中最先完成科目考核的队伍,他们有机会进行比较充分的针对性训练,担任“首发”任务也就理所当然(所以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认为“广东空降”在“湖南空降”之前)。
但是,战场局势变幻莫测,计划经常赶不上变化的节拍。
就在第一大队紧锣密鼓地实施准备工作的时候,1945年5月下旬,“雪峰山会战”进入了最后的“决胜阶段”。国军第四方面军王耀武部与日军第二十军主力经过一个多月的激烈交战,第74军(施中诚部)、100军(李天霞部)牢固地控制了武冈、新化、安化三个战略支撑点,5月底,从第六战区调来的第十八军(胡琏部)自辰溪一线展开反攻,6月5日,从云南赶来的新六军(廖耀湘部)也陆续投入战斗,至此,国军的“五大主力”有三支聚集在湘西,完全掌握了战役的主动权。
这时候,美国空军的轰炸机、战斗机正在战场上空轮番出击、忙得不可开交,而运输机部队却显得十分清闲——他们把新六军从昆明送到湖南芷江以后就没有多少事可干了。
6月6日,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他的司令部在昆明)、美军“作战司令”麦克鲁(就是帮着杜聿明说情、给伞兵提供装备的那个人)离开昆明前往湖南安江的前线指挥部。这两位司令是能够支使中国伞兵和美国空军的人物,临行之前,他们要求“陆军突击总队”派遣部分兵力配合雪峰山战场的决战,但具体应该打哪里、或者怎么打,却没有做明确的指示。
由于第一伞兵队正在准备实施“袭击罗定机场”的计划,前往湘西参战的任务就只能交给第二伞兵队来承担了——于是,“中国伞兵首次空降作战”的殊荣,终于鬼使神差地落到了蔡智诚和他的战友们的头上。
前面讲过,到1945年的6月,除了第一伞兵队,陆军突击总队的其他伞兵(包括第二队)都没有进行过实战演练。但事已至此,必须立刻派遣一支部队投入战场——其实,雪峰山战役这时候已进入了尾声,从某种角度而言,伞兵参战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了实际的战术价值。
第五集团军和美军顾问团并没有和第二伞兵队打招呼,当天就确定了作战方案。他们把伞兵的空降地点选定在湖南衡阳的洪罗庙。
洪罗庙位于衡阳市西北约50公里,它并不是一座“庙”,行政地名应该叫“洪市镇”(高歌“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的夏明翰烈士就是洪市人)。在当时,衡阳县城已经被日军占领,这个洪市镇就成了国民党县政府的所在地,因此,这里可以算是国军在敌后的一块抗日根据地。
之所以选择洪罗庙作为空降地点,除了由于“根据地”的环境比较安全,还因为这里靠近衡宝公路(衡阳至宝庆,宝庆就是现在的邵阳),以洪罗庙作为出击跳板,可以封锁敌后方交通线,阻挠衡阳、零陵的日军向主战场进行增援,并拦阻从雪峰山败退下来的敌人;另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洪罗庙的附近有一个简易机场,伞兵二队的4、5、6分队可以借助这块场地完成机降作业。
那个时候,国军没有装备滑翔机,所谓“机降”,其实只能是坐着运输机降落。洪罗庙机场是第10军(当时的军长是方先觉)修建的一个备用机场,44年4月份破土动工,刚修了没多久、衡阳就沦陷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管理,因此,现在能不能起降DC…3之类的运输机,谁都不知道。
不过,凡事都应该从好的方面着想,美军顾问还是制定了实施机降的计划,并确定由赫斯少校负责指挥这次行动,伞兵二队的姜键队长担任他的副手。
有意思的是,也许因为伞兵空降这种作战方式对中美军人来说都是个新鲜课题,上级机关把这次行动搞得非常神秘——从6月6号中午起就封锁了巫家坝机场,对内对外一点口风也不露,甚至连姜键队长都是夜晚临上飞机前才知道作战方案的,其他人当然全都被蒙在鼓里了。
7号凌晨起飞,机群飞进湖南。
到达芷江机场上空的时候,地面指挥塔通知伞兵指挥官:“据侦察报告,洪罗庙机场的跑道严重受损,不具备机降条件”。赫斯少校一听这话,立刻调头返回昆明,带走了美国兵、三个机降分队和伞兵队的队部(队部的人员也是属于机降的),另外,还有一架运送伞兵的C46也稀哩糊涂跟着飞回去了,那上面装着三分队的两个组和他们的分队长。
这么一来,只有八架运输机飞到了洪罗庙的上空,其中三架空投大活人、五架空投武器装备,最后落地的战斗人员包括伞兵一二分队和三分队的一个组。
——解释一下:有文章描述伞兵在洪罗庙的“跳伞高度是100米”,这话显得有点儿外行了。
国军伞兵全装(带武器装备)伞降高度是600米,半装(不带武器)高度是400米。强制开伞的低空极限是150米,如果从100米处跳下来,还没等降落伞打开、人就掉地了——据西西河晨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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