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梦呓般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2月5日,美国海军第七舰队撤退到上海,他们放弃了青岛,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会为了国民党的利益和共产党进行抗争。于是,南京政坛的最后一点底气终于彻底丧尽,同一天,国民政府宣布将“行政院”迁往广州。消息传来,上海的市面顿时崩溃,物价在当天暴涨十倍,混乱的人群如潮水一般的涌向机场和码头,人们哀告着、哭嚎着、疯狂地抛撒着钞票,千方百计地寻找任何一个远洋的座位,绝望地乞求尽快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即将成为战场的“东方巴黎”。
那一天,蔡智诚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没有去公司上班,也没有出门闲逛,而是躲在屋里和邱秉敏一起喝闷酒。
“餐厅”是两家共用的,所谓客厅、书房或者小孩的活动室也都是这一间。邱秉敏的女儿当时还在上小学,大人喝酒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念书——
刀兵动,战事起,
报道齐国打鲁国,鲁国人人都着急,
派遣乡兵去抵御,孩子汪踦也出力,
打退敌人回来时,点名不见小汪踦,
原来已经阵亡了,真是可敬又可惜……
这是根据《礼记 檀公篇》改编的课文,说的是孔子赞誉童子汪踦“执干戈以卫社稷”的故事,放在小学语文课本里原本还是很不错的,但蔡智诚这时却实在听不下去,他对小女孩说:“爱伦,别念这个了,换一本吧”。
换一本就换一本,邱爱伦又捧起了另一本书——
可爱的中华,我同胞的家,
人口众多,土地广大,
气候最适宜,物产冠东亚,
有世界最长久的历史,有世界最发达的文化
……
“别念了!”醉意朦胧的蔡智诚一把夺过课本,发现这《小学常识》其实就是儿童地理手册,每一页都有一个省的地图,旁边再用诗歌介绍相应的情况。他歇斯底里地扯掉了东北各省的地图、扯掉了北平、扯掉了河北、山东、河南、江苏……
“这个已经没有啦!不用念啦……这个也没有啦!不用念啦……”,他一面痛哭着,一面举着被他撕得支离破碎的课本,指着残留的几页问邱秉敏:“请你告诉我,剩下的这些还要念吗?南京还要念吗?上海还要念吗?你们广东要念吗?我们贵州还要念吗……告诉我,谁能告诉我啊?!”
邱秉敏哭了起来,两家的女人哭了起来,就连被吓得手足无措的邱爱伦也惊恐地大哭起来。
陈丽君搂着这梨花带雨般的小姑娘,一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怜惜地安慰着她——在那时,在场的人们哪里能够想到,这位漂亮伶俐的混血女孩会在八年之后嫁给了蒋纬国,成为名动一时的“台湾王妃”。
在那个时候,蔡智诚完全不清楚未来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党国”的命运又终将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即将要告别故土、去往海峡另一端的陌生的高雄,至于今后是能留在台湾当“岛民”,还是要流落海外做“白华”,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
在那些日子里,蔡智诚整天借酒浇愁。他坐等着台湾方面给他来电报,可一直等到2月中旬,俞季虞的电报没有来、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蒋经国太子的得力干将俞季虞先生在轮船事故中被淹死了,尸骨无存!
——这下子,蔡智诚去高雄做官的计划只好就此泡汤。
1949年1月27日夜间,中联公司的两千吨级“太平号”客轮与建新公司的两千吨级“建元号”货轮在浙江舟山水域相撞后沉没,除41人获救外,其余近千人遇难。蔡智诚虽然在事发的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但直到2月中旬才知道俞季虞也在那条太平轮上。
俞季虞死了,“高雄计划”就此泡汤,而谷正纲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跑到奉化陪蒋介石去了。当联络员的与“上线”失去了联系,前途顿时一片迷茫。
蔡智诚当时的职务类似于上海市社会局的“特派专员”,但社会局的名册上并没有这个官衔。他在中纺公司既没有部下也没有办公室,公司里每个月发给他四百块大洋的“车马费”,说穿了就是私底下的贿赂,拜托他不要无事生非、少给大家添麻烦——这样的差事临时干一干还算不错,但长期做下去就不行了。且不论人家中纺公司愿不愿意,就是这上海的局面还能够维持多久都很难说,所以蔡智诚只好另寻出路,又开始琢磨着是不是溜回贵州去算了。
不过,陈丽君的日子倒安排得十分充实,她每天去育婴堂转两圈,表示过爱心之后就拎着个布袋子满世界的采购大米。当时上海市场的稻米分为好多类,有常熟的糙米、太仓的白米和泰国的暹罗米,其中泰国米是用机器烘焙过的,比较干燥耐储存,所以陈丽君就专门搜集这种进口物资,今天一袋明天一包,堆得床铺底下尽是粮食,再过几年也吃不完。
当时,市面上物价飞涨,金圆券贬值得很厉害。一百斤上等白米在48年“8、19”(金圆券发行日)时的价格是十五块钱,49年1月一百五,2月涨到一千五、3月涨到一万二(到上海解放时的5月底涨成一亿七千万);40码一匹的“龙头细布”(纺织企业用它发工资,是比较重要的流通物),“8、19”的价格为三十块钱,49年1月三百二,2月涨到两千、3月份一万五(到解放时涨成一亿二千万)……上海的市民原本是比较爱逛交易所的,但这时候的黄金只涨不跌,无从下手;股票只跌不涨,毫无指望;期货市场空空如也,只好关张,于是所有的人都跑到商店里疯狂采购,拼命囤积物资。
市面上的任何东西都抢手,人人都在搞收藏,有囤粮食的、囤药品的、囤棉纱的、也有囤白报纸的,“宝康里”的二房东专门收购钢材,铁丝也要、铁钉也要,到后来连床板都拆了,全家都睡在铁皮上。更多的人则是见东西就收,火柴要收、纽扣要收,油盐酱醋更要收,甚至连冥器店里的花圈也被收光了,老板卖棺材的时候都要先去顾客的家里瞧一瞧,看看到底真的有死人没有。
金圆券崩溃的根源当然是货币发行过滥、经济体制垮台,但按照蔡智诚的观点,这种状况的出现也与当时的军事政治形势有着很大的关系。一方面,三大战役之后,国民党丢失了大片的领土,东北、华北和华中的工业基地和农村税源全部落入了共产党的手中,财政收入急剧减少,而与此同时,北方的难民大量涌进南方城市,原本在“全国范围”发行的金圆券也全部聚往日益萎缩的国统区,此消彼长,政府调节金融收支的能力大大降低。另一方面,战场上的失利造成了老百姓的心理恐慌,政客间的内讧和争权夺利更使得民众丧失了信心,国民对政府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货币也就失去了储蓄的功能,于是,任何人都不愿意让钞票“砸”在自己手里,所有的金圆券全部上市流通,这就给原本就濒临破产的经济环境造成了致命打击。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49年的这场金融灾难是从2月份开始进入高潮的,那时候正值平津解放、李宗仁上台,国民党财团不支持桂系、共产党方面也不给李宗仁面子,新一届政府又没有表现出政治和军事上的过人之处,经济崩溃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但49年的这场灾难和44年、45年的有所不同,抗战后期的市场混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物资匮乏,那时候用法币买不到的东西、用银圆同样也买不到,而49年初的社会物资总量却并不算很少,只是都被囤积了起来,老百姓宁愿以货易货也不相信钞票,市场上的价格暴涨也仅仅是针对金圆券而言,如果用银圆购买大米或者布匹,比起48年不但没有涨价反而还降价了。
那时候,商铺和饭馆既想囤积货物又不能不做生意,所以对顾客十分挑剔,倘若抱着金圆券进馆子,老板只肯卖一碗饭,如果把袁大头拍在桌面上,鸡鸭鱼肉立刻就端了上来。最倒霉的是那些放高利贷的,缺德人遇上了更缺德的社会,两下子就被整破产了,真是恶有恶报。
蔡智诚的薪水是现大洋,市面风波对他的影响不大,但事实上,能够象他这样“潇洒”的人物毕竟是少数,有更多的百姓在这场金融灾难中饱受痛苦。普通市民除了以货易货之外就难以维持生计,大批的学生、教师和基层工薪人员沦为饥民,最不幸的还是那些从外乡来的逃亡者,颠沛流离、无依无靠,腰包里揣着的全都是废纸,那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1949年3月,南京李宗仁政府终于派出了“和平商谈代表团”,首席代表张治中(解放后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团员黄绍竑(后任全国人大常委)、劭力子(后任全国人大常委)、章士钊(后任全国人大常委)、李蒸(后任全国政协常委)、刘斐(后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这其中,张治中和劭力子是“主和派”,黄绍竑和刘斐属于桂系,章士钊和李蒸是社会贤达,连一个能够代表蒋系和粤系的人物都没有——所以别说是谈不出结果,即便能够签订个什么协议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很难得到执行。
当时,李宗仁已经表示同意毛泽东提出的“八项主张”,因此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把“无条件投降”改为“有条件投降”。桂系政客期盼的无非是两条,一是把“惩治战犯”的力度降一降,二是国民党交出政权,但解放军不要过江。共产党显然不答应第二条,谈判还没开始,新华社就表明了态度:坚决粉碎国民党的“和平攻势”,并且说解放军打过长江轻而易举,夺取全国胜利的步伐不可阻拦,共产党不但政治要过江、军事也要过江,国民党不仅要交出政权还必须放下武器,可选择的出路只有两条,不是北平就是天津……
那时候,上海的广播公司多如牛毛,一两百个频道的信号互相干扰,收音机里各种声音乱七八糟,不动旋钮就能窜出四五个台来。几乎所有的电台都有“时政评论”,有的说“完蛋完蛋没救了”,有的说“不怕不怕,我们有无敌的空军、我们有忠诚的海军”……说着说着,海军最大的重庆号军舰就起义了,电台里只好又说“不急不急,陆军还有江阴要塞,海军还有第二舰队,当年八百壮士能在四行仓库坚持那么久,现在守住长江更没有问题”。
但蔡智诚知道长江是守不住的,这不仅是因为国民党的兵力不足,也是因为高层长官根本就没有守江的决心。
从历史上看,长江最重要的防御地带应该在南京上游至九江河段,这个地域一旦被突破,不仅安徽江西立告失守、江浙腹背受到包抄、湖南广东面临威胁,而且整个华南也被切成了无法顾及的两半。反之,如果守住了这一段,防守方可以保持较厚的战略纵深,攻击方在东西两端会受到较大的制约,战局就还有可期盼的余地。但现在,白崇禧把主力收缩到湖南广西,只求保住桂系大本营;汤恩伯把兵力集中在南京下游,仅图维护上海一隅;而广东方面则希望把海南岛变成台湾第二,宁愿去香港也不愿守长江……结果漫长的“江防要地”只留下几支杂牌弱旅在装腔做势,共军岂有不“轻而易举打过长江”之理?
(PS:1949年4月20日,解放军的百万雄师正是从江阴至九江段突破了长江天险)
49年3月,“北平和谈”拉开了序幕,但双方心里都明白这不过只是个幌子而已。共产党那边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国民党这边喊“积极备战,周旋到底,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大家其实都知道“长江防线”形同虚设,那道“天险”根本靠不住,于是就开始做下一步的安排。
3月中旬,谷正纲从奉化回到上海,他已经得知俞季虞遇难身亡的消息,于是就建议蔡智诚离开上海到福建去。
谷正纲的这个提议是有原因的。
李宗仁代理总统职务之后,与原本就芥蒂很深的行政院长孙科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无法共事的地步,结果老李就和老蒋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由何应钦出任行政院长。何应钦内阁的时间虽然很短(才两个多月就被阎锡山取代了),但在当时却显得十分卖力,他拟订了一个庞大的军备方案,准备征召百万壮丁组建“二线兵团”,并且把整军的重点放在了福建。
福建属于黔系政客把持的地区。1926年,何应钦统率北伐军东路军由潮汕入闽打败了孙传芳的部队(周荫人),成为福建军政委员会主席,后来,何应钦的弟弟何辑五、何纵炎,谷正纲和他弟弟谷正鼎,包括蔡智诚的老爸蔡式超等贵州老乡都在那里做过官,与当地政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49年这时候,福建省主席兼绥靖公署主任是朱绍良。朱绍良祖籍江苏,从小在福州长大,考入武昌陆军中学后和同班同学何应钦、谷正伦一起被选送进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又一起去贵州混迹,朱绍良与何应钦先后担任过黔军参谋长、而谷正伦则做过黔军总司令,三个人在蒋介石麾下的地位虽然有所变化,但彼此的交情摆在那里,始终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不过,谷正纲推荐蔡智诚的原因倒不完全是为了人际关系。
福建的方言与中原语系大相径庭,可当地的军政大权却掌控在外省人的手里,官员操北腔、百姓唱南调,咿哩哇啦闹了半天谁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啥东西。长官在台上训话,台下目瞪口呆,忽然有人自告奋勇申请当翻译,长官当然很欢喜。于是就听翻译说福建话,台下鼓掌台上也鼓掌,鼓掌过后,当兵的扛起武器“呼啦”一下全跑光了,当官的愣在台上莫名其妙,问过别人才知道——原来刚才那“翻译”是在鼓动大家造反呢。
蔡智诚会说闽南语,因为他的亲生母亲是蔡式超在厦门大学时娶的姨太太,老人教育自己孩子的时候总是使用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蔡智诚和蔡智兰也因此掌握了这一般人都弄不懂的奇特方言。谷正纲的妻子也是福建人,老谷曾经见过蔡智诚和她用闽南话拉家常,所以他觉得这小子是个“精通内语”的宝贵人才,派到朱绍良那里一定能够发挥所长。
那一天,谷正纲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他是原国防部史料局局长、新近被委派为福建绥靖公署副主任的吴石中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