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少爷,这么热的天,你们真好兴致呀,这么晚才回来。”吴妈见两人汗流满面的样子,连忙去打了一盆凉水,“快洗一把脸,吃完饭,好好睡一觉。”
她把这两位年轻后生,当做了自己的小辈一般看待。
“吴妈,你太好了。”方玄虽然看不清吴妈的脸,但从她那充满情感的、欢愉的话语中,感觉到吴妈的脸上一定堆满了母亲般的慈爱的笑。
位于南市区的老城隍庙是上海滩上历史最悠久、地盘最大、知名度最高的游乐场所。众多的威灵显赫的泥塑木雕菩萨神像,引诱着一批又一批善男信女,参神拜佛,祈求保佑,甚至祈望众神将他们从受苦受难的尘世中得到超拔。贫苦的希望富有,富有的希望长寿;人的欲望无止境,虚幻的神灵也便在人们的心目中具有永久不衰的诱惑力。毫无疑问,这些对泥菩萨顶礼膜拜的人们,对于命相占卜,也同样具有高度的信任感。于是,在城隍庙大殿后身,沿环西桥豫园路一条狭长的走廊中,云集了大批命相术士,他们各树一帜,争名斗技。
袁珊携同师弟方玄来到了这一个全上海命相术士最为集中的场所。
这里的景象,与前几天在跑马厅竹篱外所见所闻迥然不同。摆地摊,搭小篷者个个大喊大叫、自吹自擂,惟恐围观者寡。云集在这条又狭又长的直廊里的许多相士,个个道貌岸然,手摇折扇,正襟危坐在宽约二尺的简易木棚内,静候顾客光临。这宽度仅能容纳一人出入的木棚,明显地表示着相士只希望也只容许一位顾客进入其内。一俟顾客进入棚内,相士便软言细语,为其测字、看相、占卦、算命。时间往往不长,三五分钟七八分钟,便做完一笔生意。所收润金虽然只有一角二角,然而这里有的是顾客,一个刚刚走出木棚,另一位顾客便已入内。这时所有的相士,似乎都在贯彻薄利广卖的方针。
总之,这里的相士文绉绉,静悄悄。
然而,人类的生存斗争是无处不有的。静寂之中仍然蕴藏着激烈的竞争。每一个木棚外侧,各有一杆挑出,飘扬着一块块白底蓝字、黄底黑字等五花八门的小旗子,上面定着棚主的道号、雅称。也有几个木棚,干脆拉一横幅,挂在仅有二尽来宽的棚口上方。
字是绝对的好。有雄浑有力的颜体,有清俊端庄的柳体,也有龙飞凤舞耐人捉摸的各式行草,或者古朴遒劲的隶书、小彖……乍一看,如临书法大赛的现场。
招牌幌子上面反映出来的激烈竞争,当然不仅表现在字体的优、劣;上面书写的名号响亮与否,才是其关键所在。
有故示谦卑藏智于拙的道号:“小落拓”、“沙不器”、“真糊涂”“布衣士”……也有写
真名以示其威的;还有以怪取胜引诱顾客的。
在一个棚里,一位肥头胖脑身披袈裟手搓念珠的中年和尚,正为一位老太太占卜。他的棚口外侧,斜挑出的那块招牌上赫然大书“花和尚”三字,特别引人注目。
袁珊将这些名号一一念与师弟听。方玄默然将它们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些同行,便是他们以后在上海滩上的竞争对手。当听到“花和尚”这一名号时,他忍俊不住笑道:“真亏他挂得出这块牌子!师兄他的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正在替一位老太太占卜,棚口处还有两位顾客等候着呢!”
如在动物园里观赏动物一般,师兄弟俩从一个一个棚子前面走过去,时走时停,低谈浅笑,逐一议论。但见棚子里的相士,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俊有丑;既有道士、和尚,也有儒生、“博士”。
有几位生意特别好的棚子,顾客排成了队,也有棚口冷落,端坐良久无人问津者。生意好的相士,神采飞扬;生意不好甚至没有生意可做的相士,神情尴尬、沮丧。
游览罢老城隍庙,师兄弟俩又去虹口的夏海庙。
这里也是命相术士云集的所在,东一簇西一摊,既有高声吹嘘摆噱头的,也有运用变戏法的技巧默默无声引诱顾客的。
听得一处传出一阵母鸡的“咯咯”叫唤声,袁珊便携住方玄踱将过去。
“师弟,是‘嘴子金’,终于碰到了!”袁珊看得真切,便附在方玄耳伴低声言道。语气之中不无惊喜。
待走近前去一瞧,但见一位年近而立,面目清瘦、身穿一领青布长衫的算命先生正操着扬州话,向一位顾客询问道:“小妹妹,你今年芳龄几何?”
“二十四岁。”顾客是一位工人模样的年轻女子,长挑身材,脸上虽然有数粒雀斑,但轮廓清晰,很有生气。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年龄相仿也是工人模样、老实敦厚的小伙子。从两人的眉宇眼神之间不难看出,这是一对结婚不久的恩爱夫妇。
算命先生当即从褡裢中亮出百数十张五寸见方、均已折为三折的纸牌,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一只“咯咯”之声不绝于耳的母鸡笼前侧地上,然后又从褡裢的一只小口袋内掏出几粒大米,随手洒在折纸牌前面,并将母鸡从笼中放了出来。
只见母鸡“咯咯”几声,抖了抖羽毛,便径直走向纸牌前面,先是低头啄食米粒,接着略一伸长脖子,从百数十张纸牌中啄出一张,走到主人跟前,待主人从鸡嘴里取下这张纸牌,母鸡便径自回归笼中。顿时,围观人众中爆出一阵惊叹声。
算命先生将折纸翻开,向这一对年轻夫妇展示。纸牌上写着几句顺口溜,年轻夫妇浏览了一遍,全觉都是赞美牛属相人的好话,却又一时解释不清。
“先生,你给解说一下,这上面究竟说些啥?”年轻女子向着面呈得意之色的相士言道。
“这纸牌上说,你的属相是一条金牛……”
“啊,太准了,我是属牛呀!”年轻女子笑了起来。
袁珊、方玄闻言,禁不住暗暗发笑。
原来,这位算命术士所养的这只母鸡乃是经过长期训练,养成了开笼即啄食,并随口衔纸牌的习惯。当算命先生将写有十二生肖详语的百数十张折纸牌,按类按序排列在鸡笼前侧,并熟记其地位,然后,随手将一些米粒不露痕迹地置放在已经报出年龄的顾客所属生肖的纸牌前面,母鸡一经出笼,便按着长期训练所养成的习惯,先是啄食米粒,然后在米粒相近处的纸牌中取一张,交与主人。这米粒附近的十张纸牌上,写的都是同一生肖的评语,所以母鸡任衔其中一张,都是万无一失的。
不明这一底细的顾客,以及在场的其他旁观者,眼见母鸡所衔纸牌上的内容竟与顾客的生肖相吻合,自然对这种衔牌算命的术士要油然而生信任之感了。
须说这位算命术士听得顾客赞好,当即手指纸牌上的顺口溜,信口言道:“这纸牌上说你生性稳重,安静,为人诚实,给人以信任感。不知疲倦,自己生来劳碌命,却也要家里人像你一样。不会让丈夫穿带洞的袜子,也不会让丈夫吃烧焦的饭菜。家里由你当家,虽然清苦也不会去做帐目上透支的事情。你的性情有时很固执,一旦形成看法,别人很难改变;虽然有神奇的耐力,但是一旦发起脾气来,谁也劝不住。小妹妹,我谈的这些事,可对?”
“先生说得都对,她就是这样的人!”姑娘笑了笑,还未张口,她的丈夫却已急忙替她作答了。
算命先生闻言,更来了精神,又向着这位年轻女子言道:“今年恰是牛年,你在这一年里,原先有什么计划将被推迟,并且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发生。今年你无论是结婚,还是结交什么新朋友,都很吉利。更可喜的是,这一年里你或者有婴儿降生,或者要在孩子身上花费很大的精力,还会有一些不情愿的请客应酬,但是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小妹妹,我依你这张纸牌上的内容直言相告,如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包涵。”
“对的,对的。”年轻女子连连点头,笑言道,“不瞒先生说,今年上春我确实生了一个儿子。”
说罢,掏出一枚银角子,交与这位算命先生。
围观的人眼见这母鸡的“衔牌算命”十分灵验,便有几位纷纷挤上前去争先要求算命。
正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冷笑,从人群中走出两名一身短打的彪形汉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朝着算命先生步步逼近。其中一位的脸上,一条深红色伤疤,上自左上额角,斜向鼻处,在阳光下闪闪生光,使得本来就不端正的脸面更添加了几分可怖。他本姓马,但是人们似乎把他的姓名给忘了,大凡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大头阿四”。
“什么人屙下来的东西,也不问问这夏海庙是谁的码头,就想来赚大钱了?”那位面目尚不难看的汉子,先开了腔。他叫张小铁,外号“小铁掌。”
显然,这位驱使母鸡衔牌算命的术士,是一个初来乍到之辈,还没有向霸占这夏海庙杂耍场所的地痞头子交纳例规钱。
“两位大哥贵姓?兄弟朱明生,家有妻儿老母,实在没有法子才跑来这里,混口饭吃。请你们两位高抬贵手。”术士操着扬州话,又是作揖,又是陪笑。他知道,敲竹杠的祖宗到了。
“这枚角子,还是第一笔润金,就给两位大哥买包香烟抽抽吧。”只见小铁掌轻轻一抬手,“啪”地一声响,朱明生手掌中那一枚银毫就被打飞了。
“哼,你是打发叫花子么?”小铁掌一声冷笑。
朱明生垂下那只已被打得麻木的手,自知今日再呆下去必有一场羞辱,当即躬身赔笑道:“这位大哥教训得对,朱某不知道理。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纸牌。待他转过身来,欲提竹笼时,却见竹笼上面早已踩上一只脚。
那是“大头阿四”的脚。他的头大,脚也大。这一脚下去,母鸡岂不要一命鸣呼?
“大哥,它是我的命根子,你就放它一条生路吧?”朱明生眼见自己辛辛苦苦训练成材的母鸡将要毁于一旦,如何不急?连忙顺势单腿曲膝下跪,拉住大头阿四那一条踩在鸡笼上的粗腿,苦苦哀求。
谁知这阿四乃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见朱明生放了“软档”,竟是一时性起,那一条腿往下一沉,只听得一阵竹篾断裂声中,母鸡已是羽毛纷飞,血流遍地了。
朱明生一时大急,竟不顾一切,带着一腔怒火,一头撞向大头阿四小腹。阿四冷不及防,顿时仰面朝天,向后跌倒在地。
小铁掌眼见同伙吃亏,勃然大怒,连忙窜将过来,一伸左手,揪住朱明生衣领,冷笑道:“你这小子想是活得不耐烦了,怎敢与我们兄弟动武?”说罢,扬起右掌,向着朱明生的脸上狠狠扇去。朱明生本是一条清瘦汉子,刚才只因阿四无备,才将他撞倒在地。如今他如何能经受住小铁掌的袭击?一掌下去顿时眼冒金星,嘴角流血,趔趄着向后倒退。刚刚立住脚跟,不料倒地的阿四已然爬将起来,一只带毛的老拳呼呼而至,正中后心。
朱明生挨此一拳,又趔趄着向前冲去。迎候他的又是小铁掌那一只厉害无比的漏风巴掌。就这样,他如同一只练功的沙袋,承受着两个地痞的攻击。他既没有还击的力量,更没有趴倒在地上的可能。
殷红的血,乌黑发肿的眼眶,充血的眼珠,破裂的嘴唇……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这位刚才还在替别人预算本年祸福的术士,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遭到这场飞来横祸。此时,人们并没有因此联想到这一可笑的矛盾现象,他们已经沉浸在对他的不幸遭遇的同情之中。
人们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大圈。他们虽然同情朱明生的遭遇,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劝止,更没有一个人敢于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袁珊、方玄师兄弟俩震惊了。这是他们踏上黄浦滩以来第一次亲历黑势力欺辱平民的现场。
他们难以理解,这么多围观的人,不乏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何以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地痞在光天化日之下恣意施暴?
眼看朱明生已经血污满面,摇摇欲倒。袁珊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跨出人群,厉声呵斥道:“住手!”
正在施暴的大头阿四、小铁掌闻声,不由得一怔。因为在这夏海庙地盘上,能够当众呵斥他们的人,实在太少见了。见是一位修长文静的奶油小生,这两个地痞不禁相视一笑,松下一口气。
“又是哪一个撒尿之后不当心,把你给露了出来?”小铁掌骂骂咧咧讥刺道。
大头阿四一摔手将朱明生扔在地上,嘿然一笑:“你这小子,也想在这里凑个热闹?”
袁珊眼见两人已经住手,也不计较他们充满挑衅的言语,文质彬彬地言道:“你们既已踩死了他的鸡婆,也就算了。怎可将他打得如此模样还不停手,难道真要闹个人命不可?”
“打死他,你又怎样?惹得穷爷性起,连你也一道收拾!”大头阿四暴突双目,扬起一对老拳恶言道。
“凡事总要讲个理,你们怎么如此说话?”
“穷爷从来就是这么说话,你要讲理,滚到别处去!”
若在三年之前,莫说袁珊没有挺身而出与这两个地痞理论的胆量,即是站在一旁袖手观望,也早已双腿发软了。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三年来朝练太极拳,夜修内家功早已经内外融会贯通,气沉稳如山,身轻灵如燕。虽然未经实践,自己也难测深浅,但自忖对付眼前这两个依仗蛮力施暴的地痞,尚游刃有余。即或不济,身后还有一位从小练武,莫测高深的师弟压阵,定然万无一失。
于是乎,他陡然之间生了惩恶之心,一声冷笑:“既是这般说话,今天非让你们懂个道理不可!哪一位先上?像刚才那样一起上也行呀!”
围观人众,本来见袁珊挺身而前,都替他捏一把汗。如今听得这几句充满自信的、全然不把两个地痞放在眼里的话,才知道袁珊乃是艺高胆大之人。
俗话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袁珊这几句话,着实令阿四、小铁掌心怵。然而,两人苦挣数年,刚刚在这夏海庙地盘上混出个“万儿”,今天当着许多人的面,如何落得下这个篷?
便一声发喊,一个挥拳,一个劈掌,攻向袁珊。
袁珊见来者不善,当即一矮身子,马步而立,气运双手。静待大头阿四一拳冲到面门之前数寸处,才迅如闪电一般伸出左手捏住对方手腕,同时改马步为弓步,借势轻轻向后一拉,待得大头阿四挣扎抽拳,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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