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住了。
吴四宝在佘秀珍的秀目直视下,不禁有些腼腆起来,黝黑龙的脸微微泛红,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不自然地在裤腿上擦着。
“原来你就是吴大哥呀,我经常给小张他们讲起你,果然仪表堂堂,凛凛一躯,好一副英雄本色!”佘秀珍终于回过神来,爽爽快快地伸出一纤纤玉手。
吴四宝见状,也慌忙伸出一只青筋饱绽、节粗皮糙的大手。
别看吴四宝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瓜即极其灵活。他一边受宠若惊般地握住那一只主动向他递出的玉手,一边裂开大嘴言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佘秀珍小姐?”
“哟,吴大哥怎知道?”佘秀珍不免诧异。
“我常听小张他们赞叹,说有一位佘秀珍小姐极其聪明、漂亮、爽快、有学问,乃是当今上海滩上第一号女中豪杰,如今亲睹你的容颜举止,小张又口呼佘小姐,这佘秀珍小姐除了你还能有第二人么?”吴四宝嘿嘿地笑言道。
奉承人而不着形迹,手段已是不凡;倘若出自粗鲁大汉之口,就更难得了。吴四宝便是此类难得的人才。
人都爱听奉承话,尤其是女人。倘若奉承话出自所敬所慕之人的口,自然更感舒心畅快了。
此时的佘秀珍便有这样的感觉。
“好一条外拙内精的汉子!”她暗暗赞叹,嘴里却直埋怨一旁的小张:“喂,你这个嚼舌头的,还在背后讲了我什么坏话?”
“佘小姐,上有天下有地,谁说过你坏话,烂掉舌根!”小张急辩道。
“佘小姐,你是他们心目中唯一崇拜的女性,可别冤枉他们。”吴四宝了连忙作证道。证词中,又暗含着奉承。
从此,佘秀珍结交了这位五大三粗的朋友。金宝师娘看出了其中端倪,便挑明道:“秀珍,
我看你与四宝脾气相投,乃是天生的一对,干娘作伐,嫁给他吧?”
佘秀珍脸都不红,爽快地点头道:“干娘的眼光错不了,行!”
回家禀知父母,父亲沉吟道:“秀珍啊,我们是有根基的人家。这姓吴的从小就是白相人,如浮萍草一般,门户不相当哪!”
“上次门当户对,却三扁担打不出那个姓吴的小子一个屁,我受尽了苦楚。这次再不要听什么门当户对话了!”秀珍的大眼眶里,滚下了两颗难得一见的泪珠。
母亲心软了,劝道:“老头子,上次错配鸳鸯,委屈了秀珍,这次就让她自己拿注意吧。”
父亲沉默良久,才又言道:“秀珍,我和你娘都是过时的人了,这件事情,就照你娘说的办,你自己作主吧。不过,这毕竟是人的终身大事,不能一误再误。玉玲不是你的小姐妹么?
我看她倒是一个很有眼力的人,你不妨找她商量商量,顺便也好请方先生起个课,看看此事究竟如何?”
秀珍立时转悲为喜,笑道:“爹爹提醒得好,我怎么一进把这两个参谋给忘了呢?”
于是,佘秀珍风风火火来到了方玄家里。自从轧上了一批白相人“小姊妹淘”,尤其认了金宝师娘为干娘之后,佘秀珍来蒲石路老同学这里的次数少了。然而她明白,轧淘玩耍的那一班小姊妹,不过是她弥补心灵空虚而凑闹猛消遣的伙伴,真正的知心朋友,惟有这朱玉玲。
虽不常往来,却常相念。
听罢佘秀珍的情况介绍,方玄夫妇一时沉默。方玄虽不能见佘秀珍的神态脸色,却从话语中体会到了她的心情。玉玲更知道佘秀珍对吴四宝一见钟情,实在是出于情欲长期受抑之下的一种变态心理,也深知她的性格脾气,说是前来商量,请他们夫妇拿拿主意,其实是已经定论的事情,希望在这里得到支持。想到此,她不待方玄开口,便先发表意见。
“秀珍,你自己物色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我真替你高兴。只是嫁给了白相人,以后的麻烦不会少,你可得先有一个思想准备才行哪。”
“玉玲,与豁达大度、擒得清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便吃泡饭我也觉得舒畅。”佘秀珍一边挟了一片火腿肉,一边笑言道,“能品品威士忌,吃吃火腿肉,当然更好。”
“吴先生的性格脾气,你真完全了解?”玉玲问道。
“他是一个透亮的人,一眼我能看到底。”佘秀珍言道,“说实在话,他确实太粗了一些,文化层次也很低而且年纪也比我大十多岁。说唏心里话,我又何尝不希望嫁一个年龄相当、英俊洒脱、才气横溢的男子?然而我自知已。无资格。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的昨日黄花!能有像吴四宝这样的人看得起我,已觉荣幸,还能要求什么呢?”
玉玲听毕,不禁暗暗叹息。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从佘秀珍刚才的介绍中,也大致能够想象出吴四宝何样人。即“四宝”这名字,也是够俗的了。一个文化程度不低的现代女性,尤其是一个长身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竟然因为有过一段特殊遭遇导致心理变态而崇拜“白相人”,在为遭受过一些波折而妄自菲薄、扭曲自己的审美价值,去选择、追求与自己并不属于一个层次的情欲对象。
她想尽一个知己者责任,去认真地规劝一番。然而她又比谁都了解这位老同学的脾气。主意既定,谁劝也是白搭。虽说是来找刀子“商量”,事实不过是通通气谈谈自己的主见,老同学面前一吐为快。既然如此,倒不如鼓励一番。
想到这里,玉玲微微一笑:“你肯嫁给吴四宝先生,这是他的造化,他的艳福。生活的好坏,往往取决于你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我看你对吴先生这么有信心,对以后的生活也必有一番打算,这就比什么都重要。就拿我们来说,他比吴四宝先生弱,我更不能与你比,可是我们两人一条心,对生活充满着希望,这几年就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方玄,你说是么?”
“对。”方玄笑着点头道。
“方先生。这门亲事究竟好不好,还要请你替我占上一卦呢。”
“怎么,还用得着我占卦么?”
“是的,这是我今天来你们家的主要目的。”佘秀珍肯定地说。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正文 第九回一锤定音 明眼叹服盲眼人 招揽有法 术士冷待吴佩孚话说方玄听罢佘秀珍的占卦要求,笑道:“古人曾经说,善易者不占。我虽然不敢自称善易,却因为长期初中的缘故,常常不用占卦也能推知事情的吉凶,替人决疑解难。佘小姐的情况我是熟悉的,吴四宝先生的情况,你刚才也讲得很详细,所以,这件事情就不必占卦了。”
“方先生既是这么说,那就替我说说也行。”佘秀珍笑言道。
方玄刚才听了玉玲的一番话,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也完全同意她的看法。稍沉思了一下,便笑言道:“秀珍,你是一位才女,一定知道‘马马虎虎’作何解释吧?”
“马马虎虎?”佘秀珍一时愣住。这与婚姻有何关系?
“马马虎虎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是欢快奔腾富有生气的象征。俗话讲的马马虎虎,就是相合的相宜的意思。”方玄说到这里,冲着佘秀珍微微一笑,“你属马,吴先生属虎,正是相宜的一对姻缘。”
“你怎知他属虎?”佘秀珍不禁诧然。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吴先生已经四十二岁了么?”一旁的朱玉玲笑言道。
“真是的,我怎么忘了!”佘秀珍不由得笑了起来,“方先生,你给具体说说,怎么个相宜?”
“属马的女子,聪慧活泼,敢作敢为,对生活总是充满生气,对前途充满信心。属虎的男子,更是虎气生生,性格豪爽,始终抱有强人一头的信心。对外人争勇好胜,然而对于自己的妻子却富于温情与热情。马、虎结合,能够致力于同一个目标,家庭不乏乐趣,事业也有成就,是很成功的婚姻。”方玄一副言之有据的样子分析道。
佘秀珍见非戏言,自是欣喜无比,嘴上却说:“方先生,你可别尽挑好话哄我,老虎可是要吃人的呢。”
“本馆主从不哄人,何况是你。”方玄笑道,“要说缺点,人人都有,所以每一对婚姻配合,都难十全十美。老虎虽然对内柔和,尤其配上一位马夫人之后总要患上惧内病,然而对外往往过于激烈暴躁,容易惹是生非。性急之时,甚或会去做一些出格越轨的事情。这就需要马夫人时加劝导、约束。你是一位有教养有文化、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拴住这头猛虎是绰绰有余的。”
佘秀珍听得方玄所说美中不足之处不过如此,当下完全放下心来,于是笑语欢声中,谈起了近日在金宝师娘处听得的一些社会新闻,江湖逸事。她知道,这些信息最受方玄的欢迎。
正谈笑之间,一人推门而入,笑言道:“啊哈,原来佘小姐在这里,怪不得如此热闹!”
玉玲、秀珍一瞧,却是袁珊。只见他满面红光,神情得意,一张口酒气外溢。
“是师兄呀,快请坐。”方玄招呼道。
“师兄,请喝茶。”玉玲见袁珊酒气甚重,早已沏了一杯浓浓的红茶,端了过来。
佘秀珍一看手表,连忙起身道:“玉玲,我得走了。”
“佘小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呀?”袁珊笑道。
“袁先生,失陪了。我干娘处还有一个牌局呢。”佘秀珍焉然笑道,“方先生,谢谢你啦!”
玉玲也不挽留,一直将她送出大门:“秀珍,嫁了老虎,还得常来走走呀?”
佘秀珍闻言,苦笑道:“玉玲,你也拿我开心?”
“怎么,你们不是一见钟情么?”玉玲愕然道。
佘秀珍欲言又止。一抬头,看到墙上那一块“太清课命馆”的铜牌,便似若无意地伸手摸了摸,又朝着玉玲苦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望着女友渐渐远去的背影,朱玉玲不禁怅然。
“师弟,佘小姐谢你什么?”袁珊待佘秀珍一走,便笑问道。
方玄遂将佘秀珍择婿再嫁、求卦定亲的事情,大略叙述了一遍。
“自古红颜多薄命,此言不谬啊。”袁珊听罢,叹道,“吴四宝这个人,我曾见过一面,真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他的父亲,当年就在这附近开过老虎灶。此人既无才又无财,佘小姐真是搭错了神经。”
“可是,他有桃花运。”方玄苦笑道,“在佘秀珍眼里,姓吴的是一个英雄,美男子!”
“对于师弟,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从此,你又多了一位江湖朋友。”袁珊言道,“吴四宝如今是高鑫宝手下的一员大将,也收了不少徒弟。有人讲,他是上海白相界的一颗新星,前途未可限量。”
“此类朋友,素质太差,我唯恐避之不及。”方玄摇头道。
“吃我们这碗饭的,本来就是江湖中人,如何清高得起来?”袁珊嘿然笑道,“白相界的黄老板、杜老板,哪一个不是粗坯出身?如今闯出了名堂,那些名伶、商贾,乃至名记者、名律师,纷纷趋之若鹜,甚至那些前朝遗老如杨度者,当朝权贵若老蒋者,也是或递门生帖,或充当幕僚清客。”
方玄默然良久转换话题道:“师兄酒气甚重,中午何入饭局?”
“黄老板家里。”袁珊不无得意地说。
“黄老板?哪一位黄老板?”
“黄金荣。”袁珊呷了一口茶,神采飞扬地言道,“黄老板约我今天上午去替他看相谈命。
原来我总以为像黄老板这样大名头的人,钧掊里一定非常宽敞舒适,可是进了钧培里弄堂一瞧,原来也很平常。周围的居民房子挨得很近,室内陈设也很一般,毫无大亨住宅的气象。”
“他不是养着一个陈哲高么?怎会请你去看相?”方玄问。
“还不是沾了我们师父的光!”袁珊道,“他听尤子虚讲我是一氓老人的徒儿,精于相术,便约我去谈谈。唔,他还提起你呢,要我转告你,有空也去钧培里走动走动。”
“我是瞎子,他这副麻子睛相可是不能看呀。”方玄哈哈一笑,“你是如何替他讲麻子相的?”
于是,袁珊便将面相经过说了一遍。
“其实,替黄老板看相是最容易的,正像师父说的,食客口味喜好已知,炒的菜当然能够投其所好。”袁珊言道,“不过,黄老板这个人,以前听人说起来总是凶神一般,其实待人甚是厚道。师弟若有意思,不妨也请子虚兄荐一下?”
方玄连忙摇头道:“不必,不必。”
袁珊本是乘着酒兴,来这里欲与师弟吹嘘一通的。不料方玄对于师兄高攀黄老板一事甚是淡漠,不禁大为扫兴。
“师弟的清高,真令人敬佩!”
方玄笑道:“师兄不要生气。我是不想轧闹猛,你想想,黄老板身边已有一个孙哲高先生,如今你也跻身时去了。倘若我再凑过去,且不说黄老板是否会有如此大的雅兴,陈先生那里,是否也会有什么想法?”
“原来师弟是在替我着想。”袁珊嘿然道。
“师兄,你我情逾手足,又都是只身来到上海滩的,理当互相照应。有一句话,如梗在喉,早想一吐为快了。”
“师弟有何金玉良言?我洗耳恭听。”
“上海滩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争斗场所,我们还是遵循师父所嘱,只做生意,不去涉足社会尤其是白相界的人事争斗漩涡为好。”
“此话怎讲?”
“师兄难道果真一点儿也不知道?”方玄诧异道,“尤子虚的岳父与陈哲高为在黄金荣面前争宠,暗斗已非一日。此次尤子虚将你引荐给黄金荣,是否有借你之力削弱乃至驱走陈哲高的意图呢?”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过。”袁珊讪讪言道。
“陈哲高绝非善与之辈。他既有与法捕房华深督察长抗衡的力量,对付你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相士还是易如反掌?”方玄剖析道,“我不是危言耸听,黄金荣的狗头军师也好,华探督察长也罢,都是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老滑头,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倘若挤在他们中间,到头来吃亏的恐怕还是你。”
“师弟也太怕事了。事业都是闯出来的。大家凭本事做生意,谁怕谁呀?”袁珊冷笑道。今天与黄金荣半日谈,他的头脑渐渐有些发热起来,觉得黄金荣也不过如此。若能像陈哲高那样,不仅将黄金荣作为靠山,同时借助他的势力拓宽自己的生财之道,岂不更好!
人的欲望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它是随着人们处境的不断变更而不断调整着的。今天的袁珊,正在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