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望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它是随着人们处境的不断变更而不断调整着的。今天的袁珊,正在权衡利弊,调整着自己的欲望。师弟的忠言,他视为胆小,甚至视为是一种妒嫉。
师兄弟俩,第一次出现了话不投机的尴尬局面。在方玄的一时沉默中,袁珊告辞而去。
转眼之间,两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天,朱玉玲从街上回来。一进门,便朝二楼课命室奔去。
“玉玲,什么事这么着急?”方玄的耳朵特别灵敏。从登楼的脚步声中,不仅听出是爱妻,而且听出了她的情绪。
“玄呵,师兄和陈哲高吵起来了!”朱玉玲气喘吁吁,从提包里拣出一份尚在散发着印油味的《时报》。
方玄不由得一怔:“怎么回事?”
“今天的《时报》上登了一条消息,说师兄与陈哲高为了‘万年历’上的月份差异,昨天邀集同行十数人,假座一乐天茶楼,进行辩论。”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之前说起。
这一天,袁珊命相馆里来了一位年方二九、长身玉立的摩登女郎。
“袁先生,我是《时报》甄先生介绍来的。”女郎轻启朱唇,同时递上甄非儒主笔的烫金名片。
“唷,你是甄先生的朋友,请坐,请坐。”袁珊热情招呼道,“小姐尊姓?”
“我姓刘。”女郎嫣然一笑,又从小巧精致的手提包内掏出一张名片。
“哎呀,原来你就是那位在大舞台唱青衣的刘小姐哪,怪不得这样眼熟!”袁珊一瞧名片,
顿时欢叫起来。
“袁先生也喜欢京戏?”
“喜欢。那天我看你演的小青,太棒了!”袁珊奉承道,“前天我还在《时报》上看到甄先生介绍你刘小姐的文章呢!”
“袁先生,甄先生也很推崇你的命相术呢。”刘小姐笑道,“我今天是慕名而来,请你算算命的。”
“太荣幸了,一定效力!”袁珊连连点头,“刘小姐的八字是——”
“八字可记不大准了。”
“那么,刘小姐的出生日期,时辰总还记得吧?”
“这倒记得。”刘小姐点头道,“小时候听我姆妈说,是民国三年的农历十月十日,早晨太
阳刚刚出来的时候。”
“行。”袁珊听罢,便熟练习翻起了“万年历”。
刘小姐与同班中一位唱小生的张姓青年演员谈恋爱已近半年,最近那个小生的寡母催着她俩早结良缘。她觉得这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便经甄非儒介绍,请袁珊仔细算一算两人的八字是否合适。因此,在袁珊翻查“万年历”时,她又缓缓道出了真实来意,并报出了恋人的出生年、月、日、时。
袁珊细算有顷,才笑言道:“恭喜刘小姐,你们两人的八字甚是般配,乃上婚中的雷火丰,属圣气姻缘,主如胶似漆,夫唱妇随,男女忠贞多情。”
“真的?”刘小姐面呈喜色,竟然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袁珊的手。
“怎么不是真的?”袁珊微笑道,“我是据书直言,决无逛语”
刘小姐一阵激动之后,情绪渐渐平息,不解道:“陈先生也称据书直言怎么算的与你不一个样?”
“哪一位陈先生?”
“就是那位与甄先生也很要好的陈哲高先生。”
“哦——,真有此事?”袁珊瞪大了双眼,“刘小姐什么时候也找他算过?”
“就在前几天。”刘小姐说,“好像八字的后几个字有些不一样。”
“是么?”
“他说我和小张的八字不合,属于绝命姻缘。我有些不信,甄先生知道后,便介绍我来找你
袁先生再算算,果然不一样。”言语之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么,刘小姐是相信陈先生的!”
袁珊暗暗心喜。他是根据“万年历”查出刘小姐的八字,又根据五行生克制化的理论,排比推演而得的结论,其间每一步推演均极严密,决无任何纰漏。他也相信陈哲高精通此术,如今出现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必有什么特殊原因,比如受人之托,故意插手拆散这一对恋人等等。倘真如此,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人们就会以为陈哲高命理技术不精之故而大倒牌子。
陈哲高在黄金荣心目中的地位也将一落千丈。到那时,他再乘虚而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了。
想到这里,袁珊激动不已。然而,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刘小姐,婚姻乃两个人的终身大事,不可不慎重。我看这样,既然我与陈先生之间看法不一致,你还是再请别人印证一下。”
“不必了。我相信袁先生的话。”刘小姐忙不迭地说道。说着,从手提包中掏出五元银洋,搁在桌子上。
“这如何使得!刘小姐来找我,乃是我袁某人的荣幸。何况你还是甄先生的朋友,这钱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袁珊推辞道。
“袁先生若不肯收,下次我就不敢再来了。”
然而,袁珊还是坚持将五块银洋塞进了她的手提包里:“刘小姐只要替我扬扬名,就比什么都好了。”
这是实话。演员与社会的各个方面接触甚多,尤其是小有名气的年青演员,漂亮妩媚,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何况,这一次有争议的命理演算,不仅关系到两位年轻人的终身幸福,还关联着两位命相界成名人物之间的名誉。在成名人物心目中,名誉往往比生命更重要。
果然,不消几天,这件事情便已沸沸扬扬传了开去,并且传到了陈哲高的耳朵里。
陈哲高火冒三丈。前一次袁珊在尤子虚的引荐下替黄金荣看相已经使他恼怒不已。袁珊进入钧培里,显然是尤子虚翁婿的有意安排,也是袁珊这位自视甚高的同道人向他这位黄府狗头军师的公然挑战。然而事情牵涉到黄老板本人,他怎能够发作?如今袁珊又利用刘小姐的“合婚”之事,公然与他唱起了对台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刘小姐,更是切齿。他是因她是为甄非儒介绍来的顾客,才一本正以的替她演算“合婚”。八字,是完全照着“万年历”查到的,不是上婚、中婚,而是下婚,也是如实排比推演出来的。换了个一般的顾客,他又何必拣些不中听的话说呢?讵料这个小婊子不知好歹,又跑去找袁珊“合婚”,真正可恨!
想到这里,陈哲高恼怒之余又得意起来。他自信对刘小姐的“合婚”没有任何差错,因而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惩治一下心怀叵测的袁珊,也让尤子虚翁婿瞧瞧他陈某人的厉害。
这一天,正是命相公所召开一个由明眼人参加的相学研讨会。陈哲高、袁珊、吴道光、丁大炎等人,济济一堂。
相学研讨刚刚告一段落,陈哲高便迫不及待地向着主持会议的命相公所所长刘诩抱拳言道:“刘老,在下有一事,欲请您老和在座诸位同人帮助公断。”
袁珊闻言,心中便已明白陈哲高所言何事,不禁微微一哂。
“陈先生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刘诩尚不知陈、袁之间的矛盾。
“前几天鄙人与袁珊先生相继替大舞台唱青衣的刘小姐演算八字,不仅所得八字有异,其合婚之结论更是凶吉迥异。因鄙人据书直言,结论为凶,致刘小姐心怀不满,在外面颇有微言。今天趁着袁先生也在这里,我们不妨根据刘小姐一的出身年、月、日、时,当着诸位同人的面,再演算一遍,看看窨谁对谁错。”
“哦?果有此事?”刘诩讶然转脸望着袁珊。在他想来,陈、袁两位都是当今上海滩上屈指可数的名相士,这样的常识性差错断然不会发生。
不料,袁珊竟是连连点头:“确有此事,既然现在陈先生提出来了,讨论一下也好。”
于是,双方响各陈己见。
在座的毕竟都是上海滩上的一流高手,争执的关键所在很快便被找了出来。原来,在算命排八字中,每日干支的确定是按照天干、地支的次序循环排列的。陈、袁两人在替刘小姐排演八字时,恰恰在日干支上前后相差一天。
难道“万年历”出了毛病?
当下找来这两种版本的“万年历”一看果然所印有异问题出在这一年的九月份。陈哲高所执“万年历”,九月份是小月;而袁珊所执“万年历”,九月是大月。这样,九月份以后的日干支便都出现了差异。
本来满以为自己必胜无疑的两位当事人,不由得暗暗心惊。早知“万年历”有误何苦如此扩大事态,弄得人人皆知;倘若自己所执的“万年历”有误,岂非凭空招损?虽说错在“万年历”印刷有误,作为一个成名相士,也跟着以讹传讹,毕竟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然而,正因为两位都是命相业的成名人物,而且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谁又肯轻易“放软档”呢?于是,两人都临时凑了几条理由,以说明自己所执历书的正确无误。与会诸同人,也分为两派,争论起来。
一阵面红耳赤的争辩之后,刘诩摆手而言:“陈先生,袁先生,各位同人,今天的争辩暂且到此为止。说实在话,刚才诸位的发言,虽各有所见,然而言之无据,都难令对方折服。依老夫之见,不若各自回去找一下有关资料,准备得尽可能充分一些,同时再约请一些学有所长的同人,找一个地方进行深入的探究。总之,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总要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才行。”
一个星期之后,双方便假座“一乐天”茶楼二楼一间不大不小的雅室,举行第二次辩论。“一乐天”茶馆座落在繁华的南京路上,开业已有十数年,乃是上海滩著名的茶馆之一。
《时报》的主笔甄非儒,口衔雪茄,闻讯赶来。他是命相行业的宠儿。谁与他近乎,谁便有机会在《时报》上一露头角,登上一篇不用花钱却比花钱的广告效果更佳的介绍文章,谁得罪了他,就准得倒霉。
他被安排在紧挨刘诩的座位上。这次亲临现场采访新闻,他的态度是不偏不倚。双方都是他的朋友,这些年每当逢年过节,这两位名相士都没少给他“红包”。只要一碗水端平,谁胜谁负,都怨不得他。他也知道,这次辩论的新闻价值极高。在上海滩,相信算命的市民少说也有数十万人。知道陈、袁两位的市民更不在少数。现场采访,然后绘声绘色地对此作一番报道和评论,报纸的销售量必然暴增。
袁珊微闭双眼,悠悠然品尝着清香的毛峰茶。然而他的内心深处,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今天,他也请来了几位同行帮手,然而自知所持根据尚难使人心服。自从上次在命相公所与陈哲高对阵一番之后,他才知道这一场较量实在胜负难测。他回家后曾想起师弟方玄,知道师弟有师父秘传的“一掌经”,可以推演出民国三年九月究竟是大月还是小月。
然而,他又不好意思去找师弟。虽然两人几乎同时拜师,年龄相差有限,然而毕竟名分有别,一个明眼师兄去向一个瞎眼师弟求援,实在难以启齿,尤其是两个月前,师弟还曾告诫他不要与陈哲高这个人结梁子,他曾出言讥讽师弟胆小怕事,摆出了一副全然不把陈哲高放在眼里的架势。如今稍一交战,便跑去找师弟,岂不要被师弟笑话。何况,事至今日,即便去向师弟请教,亦为时晚矣。袁珊这样想道:如果师弟说是大月,自己无错,岂非多此一举?
师师弟若说是小月,难道自己便向陈哲高道歉认错?
面子这个东西,实在是一个怪物。有的人对面子看得甚是淡漠,往往大挣面子;有的人因为很要面子,结果反而大失面子。袁珊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因而明知师弟可以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也不肯前往请教。这位替人算命、决疑无数的人,对于自己的疑难问题,却不愿作出明智的选择。
陈哲高表面上谈笑风声,气壮如牛,内心深处也与袁珊一样,感到胜券难操。因为他和站在他一边的同行朋友们都难以举证说明小月的必然合理性。
经过三个小时的激烈争辩。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诩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诸位先生,辰光已经不早,另约时间再议吧。”
十数位名相士,白白坐了半天,一无所获。唯一有收获的是甄非儒。不管有无胜负,辩论本就是一个新闻。
第二天,一篇两千余字的新闻,在醒目的标题下出笼了。虽无胜负之说,却把陈、袁两人逼上了悬崖绝壁。其中必有一人,要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听罢“新闻”,方玄深深叹了一口气:“唉,碰到了这种事情,师兄怎么不来跟我通个气!”
当天下午,刘诩老人坐着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太清课命馆。
“方老弟,有一件事情,要请你援手一下了。”
“刘老有何吩咐?”方玄心知,老人一定是为了陈、袁之争而来。他知道,大月、小月之外一天不定论,刘诩这位命相公所的负责人就一天不得安宁。然而刘诩未及言明之前,他也只能装糊涂。
“令师兄与陈哲高的争论之事,老弟想必早已知道?”
“内子刚刚看到报纸,告诉了我。”方玄回答说。
“令师兄没有跟你讲过?”刘诩感诧异。
“师兄事忙,已有两个月没来鄙馆了。”
“昨天茶馆论辩的情况,甄先生已在时报上作了详细的介绍,我就不赘述了。说实在话,这是我们明眼同人深感遗憾的事情,如今争论公开化,倘若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世人对我辈的热情必然大减。”言及于此,刘诩深深地向方玄作了一个揖,“这件事情,只有请你方老弟援手帮忙了。”
“刘老不必客气。照理说,这也是我的份内之事。只是我辈盲人一向为明眼同人所鄙视,我即便能够说清楚,大家也未必肯信。”方玄委婉言道。数年前,命相公所补选理事,刘诩提名方玄作为候选人,竟遭到许多明眼理事的竭力反对,原因便是盲人难以承担公务,理事名额不宜过多。方玄本无充任理事之心,但对于明眼同人的轻视,至今犹以为憾。
刘诩当然清楚方玄的话中之音。
“何况,若要说清楚此事,必然牵涉到有关秘诀。既谓秘诀,原不是可以随便让外人知晓的。这一内情,刘老也是清楚的。”方玄又亮出了一个充足的理由。
“我清楚,我清楚。”刘诩连连点头。来此之前,他就清楚此中厉害。然而,争论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又不能不向方玄提出这一不合情理的要求。他毕竟是命相界的领袖人物,倘无必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