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只因师兄的父亲不服老,偌大一把年纪,还经营什么生意,还倒欠了货主一大笔钱。
老人如何能够受此打击?当即病倒在床。家里人着急,才来上海告诉师兄。师兄闻讯赶回去了,临走,委托我帮他找个主儿,尽快将现在住的那一座房子以及那一辆自备汽车卖掉,将钱送回去找到主顾,这才想到你老兄身上。你与黄老板交往了这么多年,那一条线上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否请他们想想办法,尽快替我师兄解决这燃眉之急?”
陈哲高情知方玄这一番话全是瞎编乱造,不禁暗暗心喜,表面上,也便装做没事人儿一般,尽替袁珊扼腕:“袁老弟好不容易挣下这么一个家当,怎可毁于一旦,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唉,前些年买房子、车子,其实全是空架子,图一个虚名。说来惭愧,内囊其实十分有限。”吴小倩知道自己一味不吭声并非良策,便勉强虚与委蛇一番,“即便将房子、车子卖掉,恐怕也凑不够数,尚请师兄他们挪借帮忙呢。”
“既然如此,我一定托人打听,尽快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陈哲高慨然言道,“不过,现在是战乱年代,又是急于出手,价格方面必要吃些亏了。”
“这是自然的。”吴小倩点头道,“一切都请陈先生费心。”
陈哲高走出方家大门,登上自备汽车,不禁得意万分。事情真是意外地顺利,不仅八万元有了着落,而且可以乘机将袁珊的洋房、自备汽车廉价买进。以后再看准机会出手,从中又可捞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油水。真是财运亨通呵!
当然,他也明白今天佘爱珍在场的用意。一想起她那一双冷峻的目光,他的后背心就不禁生出一丝寒意。这个女人的手条子太辣了。他此番捉弄袁珊的每一个步骤,都须小心谨慎。一旦被佘爱珍抓到什么把柄,后果就很难设想了。他知道,目前的黄浦滩上,头号魔头不再是黄金荣老板,而是吴世保。吴世保的一举一动,又都受着这个女人的制控。
陈哲高一走,方玄夫妇又向吴小倩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去按排搬家的事情。
“小倩,你放心回去吧,袁先生那里决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破点财算不了什么。只要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佘爱珍也在一旁劝慰道。
吴小倩点了点头,掩面饮泣而去。
“爱珍,袁先生的事情,万一有什么变化,还得清你援手呀?”朱玉玲言道。
“唉——”佘爱珍一声长叹,“若在平时,以我的脾气,哪容得陈哲高这般装腔做势,早就叫他交出袁先生了!”
“怎么?”朱玉玲听得佘爱珍话中有话,不免惊讶道,“你也遇到事情了?”
“遇到了比袁先生更严重的事情。”
原来,这几年吴世保打着汪伪“特工总部”的旗帜,挎着日本人的快枪,网罗了一大批地痞流氓。这些地痞流氓惟吴世保马头是瞻,根本不受日本特务机关和李士群的约束。日本人忍无可忍,不久前,终于以汪精卫的名义,免去了吴世保的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的职务。吴世保认定这是日本小鬼子在作梗,便向他的几个心腹“学生子”授意,找机会“搞一搞东洋小鬼子”。
十天前,他的得意门生张国震从一个在海关供职的内线处获悉日本军在海关搜刮到一批金砖,准备用汽车运到位于不远处的日本正金银行。便向吴世保请示。
“先生,这笔生意做不做?”
“做!”一汽车的黄金,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何况做惯了打家劫舍生意的吴世保,“手脚干净点,别留下尾巴!”
于是,张国震率领几个精干贴心的小兄弟,身藏短枪,上演了一出伏击日本人黄金车的闹剧。结果,黄金车劫到,自己反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
虽严刑拷打,张国震硬是不肯招出后台老板吴世保。他相信着拥有百余条枪杆的吴世保,一定能将他营救出来。
自从张国震被抓进日本宪兵队,吴世保夫妇也自惶恐不安。他们深知日本刑罚的厉害,张国震能否挺到底,实在没有把握。
当下,佘爱珍将张国震劫车被抓之事向方玄夫妇作了叙述。其间吴世保授意张国震一节,自是略去不谈了。
“本来,即使不接到玉玲电话,我也正打算来找方先生,替老吴占一个卦,看看能否安然度过这一关?”佘爱珍苦笑道。
方玄默然片刻,开口言道:“吴先生恐怕会有牢狱之灾。”
“有否消灾之法?”佘爱珍闻言,不由得大急。
“是祸躲不过。”方玄摇头苦笑,“不过,车到山前自有路,你也不用太着急。”
闷坐了一会儿,佘爱珍也告辞而去。她是一个硬性女人,虽然事关重大,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怯意。
吴小倩出卖洋房、汽车的事情,因为托了陈哲高,果然进展极快,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已经办妥转让手续。然而,价格却是极低,比预料的,还少二、三千元。
“袁太太,这个价钱,还是我托朋友与买主再在交涉才成的呢。”陈哲高做功十足的苦笑道。
捧着这两笔钱,吴小倩的心碎了。丈夫苦心经营十数年的家业,就这样空了。
将八万元送达北新泾小石桥堍下的第二天凌晨,袁珊回到了他的命相馆。这里的几间旧式房子,便是他在上海的唯一产业了。他后悔莫及。真是偷鸡不到反蚀一把米呵!
得悉袁珊已经平安回家,方玄夫妇驱车前来看望师兄。
“师弟,我真后悔,不该将你的忠告当成耳边风。”
“事情已经过去,别再想它了。”方玄笑着安慰道,“破些财,买一个乖。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了一会儿话,方玄夫妇便告辞出来。刚欲钻入汽车,忽听得卖报童子的嚷嚷道:“大家快来买《中华日报》哟,汪精卫发布命令,通缉吴世保……”
方玄耳灵,忙向妻子道:“玉玲,快去买一份报纸。”
朱玉玲买来一瞧,便道:“当真是汪精卫发布的命令,通缉吴世保。”
“为了抢劫黄金车的事情?”
“是的。”
一回到家里,朱玉玲便打电话给佘爱珍。
“我已经知道了。”佘爱珍在电话中说道,“方先生的话果然应验了。”
“吴先生被抓走了?”
“他事先得到了消息,已经藏起来了。”佘爱珍言道,“他们不会找到他的。”
放下听筒,朱玉玲不无忧虑地言道:“玄哥,吴世保一旦被捉住,我真担心上次托他买弹药的事情也会被扯进去。”
方玄点头道:“是呵,我也在想着这件事。那天送货来的两个人,都是王真威的徒弟,这几年与吴世保亲近,无非是想仗着他混水摸鱼捞点儿油水,其实并无什么渊源关系。王真威一旦策反,那件事情说不定真要被端出来。”
“那可怎么办呢?”朱玉玲急道。
“只有一个办法:矢口否认。”方玄苦笑道。
不料十几天之后传来一个消息:吴世保暴毙于苏州。
吴世保的徒子徒孙们狂怒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将吴世保的尸体运回上海,举行隆重的葬礼。
三山五岳的江湖朋友也蜂涌而至,表示出他们的“侠肝义胆”。
方玄夫妇知道此时不宜与佘爱珍接触,便从每天的报纸上,关注着吴世保的“善后”。朱玉
玲终于松了一口气。姓吴的一死,以前托他买弹药的事情自然也一起带进了棺材。
“吴世保死有余辜,只是苦了爱珍,年轻便守寡,真是红颜薄命啊!”朱玉玲叹息道。
大约过了五六天,头插白花的佘爱珍忽然来到方玄家里。
“爱珍!”
“玉玲!”
只招呼了一声,两个女人的眼眶中便都满盈了泪水。佘爱珍是因为失去了丈夫,朱玉玲则是
可怜好友成了年轻寡妇。
“前一阵子你很忙,我没有去看你,请包涵。”朱玉玲言道。
“我知道。那种乱七八糟的场面你去了也不合适。”佘爱珍谅解道。
“吴先生究竟怎么死的?外面的传言很多。”
“唉,真作孽呀!”佘爱珍一声长叹,向方玄夫妇介绍了吴世保暴毙前后的经过。
汪精卫发布通缉令的当一晚上,日本宪兵队便将愚园路“吴公馆”团团围住。只因吴世保事先已经闻迅躲往别处,日本人自是空手而归。佘爱珍眼见汪伪政府及其后台日本人对她丈夫动了真格的,便拉了相好胡兰成去找李士群。李士群与吴世保的另一位结拜兄弟、江苏省保安副司令唐明生极力主张吴世保去日本人处自首,然后由李、唐两人联名保释。
“那怎么行呢?”佘爱珍闻言跳了起来,“这不是拉他往火坑里跳吗?”
“老实说,我们有七十六号,有江苏数万保安部队,日本人怕我造反,一定会答应我们的要求的。”李士群以一副两肋插刀的姿态言道。
在李士群、唐明生的再三劝说下,佘爱珍终于点头应允,将吴世保找出来,由李士群送往日本宪兵队。关押了半个月,果然又由李士群保释,以特工总部主任的名义,宣布将吴世保送至苏州饮马桥附近那一幢前年新购置的花园别墅内,管押三年。
谁知一到苏州,吴世保竟一病不起。延挨了三天,便撒手西归,踏上了黄泉路。本来体格如彪的吴世保,死后竟如一只瘦狗,又干又黑。
“病的症状如何?”方玄问道。
“汗流浃背,满面潮红,气喘吁吁,四肢酸软,头晕脑胀。”佘爱珍描述道。
“致病原因知道么?”
“老吴病重时才告诉我,临出日本宪兵队看守所时,一位日本朋友抬来一桌酒菜请他吃。因为关押期间伙食很差,老吴这一顿酒菜便多吃了一些,吃罢酒菜后,觉得胃中不舒服,开始时以为一时暴食所致,讵料抵达苏州后不仅肠胃不舒服感未见消减,又出现了头晕脑胀、虚汗淋漓等病症。老吴这才联想到了日本人的那一顿颇不寻常的酒菜。连忙延医吃药,已经回天乏力了。”
方玄听罢,默然无语。
“方先生,我今天来,想请你占一卦看看,老吴的死除了日本人之外,是否还有朋友在投井下石?”佘爱珍直言来意。
“吴先生已经作古,事情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方玄言道。
“不防君子防小人,以免我的背后也被人插上一刀,像老吴那样临死还不知觉是谁插的刀!”佘爱珍苦笑道,“方先生,看在我与玉玲的多年情谊上,你就替我占一卦吧,我不会泄露出去的。”
方玄经此一说,心知推辞不得,遂净手焚香,认真起了一个六爻大课。
“怎么说?”佘爱珍情急问道。
“遇‘同人’而变为‘离’,吴先生所附非人,上位外柔实不柔,居下位而刚烈,难免‘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方玄一字一顿,缓缓而言,唯恐佘爱珍听不明白。
佘爱珍本是一位知识女子,性子刚硬,聪敏过人,仔细体味方玄这一番断语,心中已然明白。
“我也猜测老吴的死与姓李的插手大有关系。”她冷然道,“如今姓李的是汪精卫面前的红人,当上了部长、省长,觉得当年替他流血卖命的老吴这个粗坯再没有用处了,便伙同日本小鬼子抛弃他,,毒死他……这一只笑脸虎,好歹毒啊!”
说着说着,眼泪淌了出来。她伤心丈夫的死,更伤心丈夫死在临终前还握手依依的盟兄弟之手。
她的脾性决定了她对这一个重大信息不可能一直守口如瓶。在吴世保“断七”的祭日那一天,她终于憋不住,将李士群参与毒毙吴世保的信息,悄悄透露给了几位心腹门徒。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徒子徒孙们又一次震怒了。
“找姓李的算帐去!”
“不替先生报仇,誓不甘休!”
他们揎拳捋袖以特有的方式,在一向敬畏的“师母娘”、“师祖娘”面前宣誓效忠。
佘爱珍这才着慌了。连忙叱呵道:“不许胡言乱语!李部长是吴先生的要好兄弟,岂会做出这等事情?谁害了吴先生,我自心知,不劳你们费神!”
隔壁便是李士群的家,倘若传过去,那还了得!
私下里,她又警告那几位心腹门徒:“即便据有证据,如今姓李的人强马壮,丁默村、周佛海这些人都斗不过他,我们这些人焉能是他的对手?”
“难道先生的大仇就此罢了不成?”一位门徒咬呀切齿地言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来日方长。”佘爱珍言道。
然而,天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李士群本是一个特工魁首。
告密者并非别人,乃是号称“小铁掌”的张小铁及其铁杆儿兄弟马阿四。他们先是将佘爱珍请方玄占卜的事情当作新闻告诉已经独霸相业公所的师父王真威。王真威听罢,大喜过望。自从吴世保暴毙之后,他一直寻找向方玄报复的机会,却又慑于佘爱珍手下仍然集结着的那一批吴世保余孽,不敢贸然下手。如今听得这一消息,心想正可以借助李士群之手除掉方玄这个仇人了。
于是,面授机宜,制订了借刀杀人的毒计。
李士群对于方玄从吴世保那里购买弹药一事,看得并不似王真威所想象中的那么重要,然而对于方玄替佘爱珍分析吴世保死因,吃准有他插手一节,却非常震怒。吴世保虽死,集结在佘爱珍手下仍有百数十人。这些人有勇无谋,并不足虑、心计难测之人,倘若在幕后替佘爱珍出谋划策,则百数十条汉子足可形成一种干扰“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威慑力量了。于是,旧案新发,以“通匪”罪名,亲自签发一道缉捕令,将方玄捉进了阴森可怖的极司非尔路76号。
替代吴世保充任“总部”警卫处长的,是一个瘦猴儿一般的人物,姓万名里浪。
“姓方的,你知道为什么要将你抓进来么?”万里浪端坐在案桌后面,阴阴地问道。
方玄明白自己被捉进“76号”,是因为替佘爱珍占了卦。然而,他知道此事只能意会,不能言讲,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请长官言明。”
“不知道?“万里浪一声冷笑,“你向吴世保买过什么东西?”
方玄闻言一惊。怎么,是买弹药之事被告发了?倘若此事,可就更麻烦了。
“内子与吴太太比较要好,但是我与吴先生从无来往,更没有向他买过什么东西。”他知道,此事万不可招认。
“你想抵赖?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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