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心中有鬼,越是怕鬼;越是怕鬼,又偏要撞鬼。这一天,王真威收到鼓鼓囊囊的一封信,拆开一看,竟是一把小小的匕首,一张黄标纸上草书四字:“当心狗头!”
这是谁的恶作剧?王真威由张、马两人的失踪,大致也能猜出八九分。这几年中,他独霸相业所,向社会商界出租公所街面房屋,向同行出卖行业许可费,征收会员费,逼迫末流相士“进修”收取昂贵的学费,以各种手段广开财源,中饱私囊,一下子腰缠万贯,成为相业界的富翁。
他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几年发财并不光明正大,因而很有些心惊胆颤之感。尤其在“76号特工总部”陷入“打碎狗食盆,大家吃勿成”的局面之后,他自感失去撑腰后台,以后的日子一定难挨,便有了伺机退隐的念头。
“屈先生,鄙人接得老家来信,家母不幸染病,卧床不起,明、后天即要动身回乡。公所里的一切就拜托你老弟照看了。”王真威虽然打定了携财逃逸的主意,却还是替自己留下了一个日后卷土重来的余地,因而临行之际,冠冕堂皇地向追随他的得力帮手屈能伸“博士”移交了一番“公务”。
屈能伸闻言,不禁一怔。相交数年,从未听王真威说起过老家还有老母,更难相信王真威会有如此孝心。他是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乖巧“博士”,虽然并不知道信函匕首一节,但是从张小铁、马阿四的失踪,王真威的近日言语举措间,察觉到了王零点威此举的真正意图了。
在追随王真威的这几年里,屈能伸也着实捞到了不少油水。他知道王真威这一拍屁股溜之乎也,自己再呆在命相公所里决难讨好。于是,就在王真威席卷所有、“回乡省母”之后不久,“屈博士”也乔迁他乡,另筑新屋开新馆去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无人管的命相公所,在此多事之秋,谁也不想染指。于是,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命相公所,从此消逝。
命相公所的存亡,丝毫不影响上海滩上大大小小百数十命相馆、课命馆的生意。太清馆的生意,仍然是那样红火得令同人眼红;袁珊的命相馆,也日渐有了起色。用张天笑的话来说“龙,还是龙。”
吃了陈哲高一次大亏,袁珊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向对方面对面地实施报复了。他以转弯抹角的方式,向盛老三的家人暗通款曲,披露“白牛”事件的真相。
盛老三愤怒了。他再也想不到有十几年交情的陈哲高竟会生着法子骗他的钱。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一天,他将陈哲高邀请至位于北四川路的宏济善堂。
这是一幢七层高的大厦。本来是中国银行虹口分行,如今已被日军占领。七层高处,便是盛老三主持下的“宏济善堂”总部。
乘上电梯直上七层楼,两名持刀的日本宪兵已经恭候在走廊上。陈哲高见状,饶是大胆,也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在两名宪兵的寻引下,脱鞋步入铺着“榻榻米”的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室中央的一只矮几,几上置有一个红漆木架,架上横放着两把极精致的日本军刀,刀柄上镶有珠钻宝石。那两名宪兵,见了这两柄军刀,立时“啪”地一声,肃立致敬,鞠躬如仪。陈哲高暗忖,这大概便是几年前盛老三东游日本晋见皇室要人时所赐之物了。
盛老三的办公验室宽敞而且极其雅致,唯一煞风景的是在屋中央放着一张红木大烟榻。此时,他正斜躺在烟榻上,微闭双眼,手持烟枪抽着大烟。见陈哲高入室,略一点首示意。陈哲高与盛老三本是熟人,也便往烟榻另一侧坐下。静待老三抽完那一筒烟,才笑问道:“文颐兄召见,有何雅教?”
“我要告诉你,安徽乡下买来的那一头白牛已经被我宰掉了。”盛老三的大烟虽已抽完,却依然又双目微闭,缓缓而言。
陈哲高闻言一怔:“为什么宰了?”
“这就要问你哲高兄了!”盛老三突然圆睁双目,逼视对方。
“文颐兄千万不要听人挑拨。”陈哲高脱口言道。
“挑拨什么?”
“……”陈哲高顿时语塞。
盛老三冷笑道:“哲高兄牛肚刺字,真可谓用心良苦。绑票袁珊,更是手段高明!”
“这都是袁珊为了当年大小月之争落败一事,挟隙诬陷,文颐兄万不能信……”
“好了,好了!”盛老三愠怒道,“牛肚刺字一事,我已派人调查清楚。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几句话。”
陈哲高知事情败露,狡辩已经无用,此时此境,惟有俯首听训了。
“第一,你我十数年交情,从此一刀两断!上次赠你十万元,我也不再追回。但是,那一只回首铜鹿宣炉,因赠非其人,有辱宝器,必须归还我!”盛老三一字一顿,厉声言道,“第二,袁先生已是我的朋友,不许你再有任何报复行为。上次绑款,必须如数归还。”
陈哲高唯唯连声,额头上早已吓得冒出了冷汗。
盛老三又冷笑一声,言道:“你是有名的‘赤练蛇’,我算是被你咬过一口了。但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使诈作鬼。目前这上海滩上,我盛老三自信还可以治治你的!”
“文颐兄……”
“我们情义已绝,不必再称兄道弟了!”
“是。盛先生!我财迷心窍,有愧您先生,罪该万死。”本来在盛老三面前平起平坐惯了的陈哲高,此际自觉矮了一截,低声下气地言道,“刚才先生所言,在下都记住了,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盛老三一声冷笑,向门口喊道:“送客!”
两名持刀宪兵,立即闪将出来。
陈哲高见状,连忙起身,向已经躺倒在烟榻上的盛老三鞠躬引退。
走出七层大厦,步下光溜溜的大理石台阶,瞥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北四川路,陈哲高才长出一口气,犹如丰都城阎王殿中归来一般,慌忙钻进了自备汽车,疾驰而去。
他深知日本宪兵在上海滩上的能耐。即便英、法公共租界,此时也已被日本军所“接收”。
要想跳出盛老三的手掌心,显然不可能。
陈哲高一回转家门,当即取出宣炉宝器、银行支票,分别送往盛、袁两处。尔后,变卖掉房产、家具、汽车,携带巨款远遁他乡,隐姓埋名。
巨额财产失而复得,袁珊喜出望外。陈哲高远遁他乡,更令他欢欣不已。
陈哲高、袁珊都是上海滩上众所瞩目的名相士,一遁一富,立即引起世人的关注。好事的新闻记者,如蝇逐臭一般,盯住时贫时富的袁珊,打探内情。
最先探得内情的,当然是那位与袁珊已有十数年交情的甄非儒了。年岁不饶人,当年的风流倜傥的青年才子,如今已是年愈不惑、华发初上的老儒了。那张畅销苏杭一带的《时报》,因为上海的沦陷而早已停刊。如今,他投在以孔祥熙为后台老板的《新闻报》屈居本埠新闻部主任。
于是,一篇详细揭露名相士陈哲高牛肚刺字、富翁盛老三受骗上当的新闻,热气腾腾地出笼了。
如同三年前发表盛老三轮回转世、胎投白占的新闻那样,牛肚刺字的内幕一经暴露于世,又一次激动了人们的好奇之心。命相师们的信誉,不免受到了影响。盛老三更是一百个不乐意。
袁珊因为隐去了敲诈陈哲高一节内情,只将遭绑与揭露串联在一起,便成为命相骗局的叛逆者,受到世人的赞赏和信赖。一时间,生意空前的兴隆。
“哈哈哈……”他久已没有这么开怀畅笑了。一度低沉压抑的情绪,一荡而尽。
方玄却大摇其头。因为他知道内情。
就这样,命相业与整个社会一样,从未停止过尔虞我诈的争斗、恩恩怨怨的纠葛。随着历史车轮的滚滚前行,大大小小的命相士们,挟带着旧社会赐予他们的污泥浊水,举步维艰地跋涉在坎坷不平的人生路上。
转眼之间,又是二年过去了。中华儿女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终于驱走了日本侵略者。命相业虽未参与抗战阵线,却也如同其他行业的人们一样,享受着抗战胜利之后的欢悦。
自从王真威携款逃遁后,命相公所便已不复存在。如今抗战既已胜利,各种社会团体纷纷恢复,命相业的头面人物,也便自然地萌动起建立同业组织、抬高自身价格的念头。
最起劲的是当年明眼相士中的后起之秀,如今甫入中年的吴天定、吴天宝昆仲,他们联络袁珊等人,推拥前辈成名人物丁大炎为明眼领袖。盲人中的张天笑,虽年逾五旬尤不甘落伍,真心联合张奕堂、周凡乐等盲人同道,拥出一个方玄,作为盲人领袖,积极参与组建同业公会的活动。
这一天,方玄正在替一位浦东老汉推算“做坟”日子,忽然屋角处的电话铃声响起。
“你是哪一位?”方玄甚是不乐意地拎起话筒问道。
“方先生吗?我是丁大炎哪。”
“喔,是丁老先生呀!”方玄顿时语音欢快起来,“有何雅教?”
“我想和你商量,确定一个时间地点,开一次盲明星相公所的筹备会议。如何呀?”
“行哪。时间、地点都由您老定吧。”方玄道。
“那就定于后天下午两点钟,在我寓所碰头吧,怎么样?”
“行。”方玄笑应道。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正文 第十三回明争暗斗 同人联合筹公会 花样新翻 命理哲学拒盲人话说方玄接获丁大炎的电话,立即遣人邀集张天笑、张奕堂、周凡乐等盲人代表,当天晚上在他住处召开了一个筹备会议前的预备会议。
“方先生,我们盲人在命相界的地位,历来底人一等。这次重建公会,有您领头,务必不能再受明眼同行的窝囊气了。”周凡乐振臂言道。
张天笑频频点头:“对,从筹备委员的人数开始,我们就要寸步不让!”
“关键是公会的章程,我辈务必坚持权益平等的原则。”张奕堂也踊跃发言道。
“会长的人选,也极为关键。”另一位姓樊名明的代表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因此,在会长人选问题上,我们必须据理力争,当仁不让。”
“对,丁大炎虽然年长一些,但是论功力,讲声望,难与方先生并论。”朱明生也在一旁插言。他虽然明眼人,却因为长期与方玄合作,充任助手,从感情上倾向于盲人一边。如今虽然另开命相馆,仍时来方家走动。听得今晚盲人代表聚会,也赶来“参谋”。旁人知其与方玄的渊源极深,亦不当外人相避。
方玄闻言,连忙笑言道:“这是不行的。公会诸事繁杂,盲人主事万难讨好。何况,我是一个性喜清静的人,各位还是莫提此事,饶了我罢!”
“此事关系到我辈数百个同行的利益,方先生万不可推辞!”张奕堂急道。
在众人的再三相劝下,方玄才苦笑一声:“那就走着瞧吧。”
盲明星相公会第一次筹备会议,如期在新闸子路培鑫里丁大炎家的客厅里召开了。参加会议的人,除了盲、明双方的十几位代表以外,还有吴道光等几位命相业界的前辈老人。
丁大炎以老前辈和召集人的双重身份,首先开言:“诸位同人,上海的星相公所,自从潘公子良先生开创以来,已有整整八十年的历史了。八十年来,公所作为星相业同人的唯一公开合法的组织,无论在经济上还是业务上,对于同人都有着很大的帮助。遗憾的是,东洋鬼子占领上海之后,公所为王真威一伙人霸持,搞得乌烟瘴气,后来王真威、屈能伸又携款逃遁,公所数十年积余财产荡然无存。现在,磨难终于结束,值此百废俱兴之际,我等同人又能相聚一堂,共商星相业的振兴大事,真是不亦乐乎啊!”
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甫定,丁大炎又侃侃言道:“上海星相业,目前开馆已达二百数十家,加上摆摊、行街者,人数逾千。倘若没有一个统一的、合法的组织,这千余同人便是一盘散沙,经不起任何风浪。只有组织起来,如以前一样,建立一个自己的组织,将同人凝聚在一块,才能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社会力量,经得起大的风浪。今天,我们聚会在一起,便是要商量重建一个盲明星相公会,加强同人之间的联系,加强盲明之间的合作,以保障星相职业的神圣权利。各位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吧。”
吴天宝扫视了一下满屋子的人,提议道:“以我看,是否先搞一个短小精干的筹备委员会,具体负责各项筹备事务,包括申请文件、公会章程的起草等。否则,几十个人各抒己见,恐怕难以集中意见、有效地办事。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行!”张天笑积极附议道,“筹备委员不要超过十人。”
“我提议,除了丁老先生以外,盲、明双方各推举四人,组成一个九人委员会。”吴天宝提出了一个更个体的方案。
这样的组合,形成盲四明五格局,盲人无疑在人数上吃了一点儿亏。然而,筹备一个公会,头绪甚多,明人力事方便,故尔盲人代表们稍稍迟疑一下之后,也便欣然赞成。
经过一阵子的酝酿、推举,盲人代表中的方玄、张天笑、张奕堂、樊明;明人代表中的吴氏昆仲、袁珊以及一位号称“紫虚上人”的名相士,组成了以丁大炎为首的筹划备委员会。
申请成立盲明星相公会的报告,很快递呈到了市政府社会局局长吴绍澍办公桌上。
“哈,算命先生也冠冕堂皇地动起真格的来了,真是百废俱兴啊!”吴绍澍一看呈文标题,便笑着讥刺道,“小王,你看怎么办?”
站立一旁的秘书小王已经收受了一条“大黄鱼”的贿赂,自然极力促成其事。当即笑答道:“局长,上海的星相公所已有八十年历史,只因前几年汉奸霸持,才名存实亡。如今他们申请登记,重建公会,也是郑重的考虑。”
“批文一发表,不会有助长迷信之嫌么?”吴局长言道。
“不会吧,战前也是这样处理的么。”小王笑道,“何况,上海滩上的盲、明命相士将近二千人,设馆开业的也有二三百家。他们分布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整天摇唇鼓舌。有了一个组织机构,也可以对这批人加以约束管理。这对于社会安定是大有好处的呀!”
吴绍澍听罢,点了点头,遂在那一张申请书上写了“照准”两字。
丁大炎接获取批文,暗忖道:“好快的速度,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当即通知另八位筹备委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