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精于拳脚功夫,沪西一带,有“白面狼”之称。陈世仁瘦长身材,黝黑的脸上,几处刀疤幽然发亮,两颗眼珠内凹,一看面相,便知是一个不逞之徒。他的拳脚步功夫稍逊于“白面狼”,手中那一支快枪,却准头极佳,大凡撞在他枪口上的,难逃活路,故尔在沪西一带,有“陈死人”之称。
如今,两人受孔悦之重托,埋伏在培鑫里第二幢房子里侧,眼见得方玄手拄文明棍缓步而来,立时紧贴墙壁,缓气静立。事先,他俩已经从孔悦之口中,得悉方玄虽然目盲,却兼修内外功,心知稍有不慎,便难做成这一笔“生意”。
方玄走过第二幢房子,忽然觉得身后两侧风动,心知有异,左右腰际已同时被硬物顶住。
“姓方的,放聪明些!”发话的是“白面狼”陆士贤。
“朋友有话好说。”方玄心知此时处境,百动不如一静。
“识相点!”陆士贤沉声言道,“不识相,就吃辣货酱!”
“这是什么意思?”方玄佯装不知地问道。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陈世仁冷笑道。手中的枪管在方玄的腰际重重顶了一下,“不要与明眼先生们作对了,明白吗?”
“原来如此。”方玄笑道。“那么我回家算了,这会议不去参加了。”
“不行!”陈世仁冷笑道,“会议仍要去参加,但不许兴风作浪!”
就在陆、陈两人突袭方玄之际,阿强亦已走进弄堂口。见两名汉子突然窜出,挟住了方玄,心知不妙。想发喊,于方玄大是不利。冲上去搏斗,更是危险。惊骇之后,很快镇静下来。
两手插在茄克衫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故意东张西望,没事人闲逛一般地向着弄内踱将进去。
陆、陈见有人进弄,不像与方玄有关系的人,也便不加警惕,惟将方玄挟持一旁。在外人看来,乃是三位朋友手挽手商量什么事情。
饶是如此,陆士贤那一双眼眼,仍然紧盯着渐渐走近的阿强。
只有七八步远近了。阿强的两手突然从茄克衫口袋中抽出,两道寒光疾奔陆、陈而来。陆士贤心知不妙,刚待调转枪口,右肩上已是一麻,手中那一支快枪,亦自垂下。
阿强渐渐走近的脚步和口哨声,尔后两枚飞镖的破空声,方玄听得一清二楚。迨至陆、陈两人“哎唷”声起,他已丢掉拐杖,两手一伸,紧紧扣住了陆、陈的右手脉门。
阿强急步上前,从地上拣起两支快枪,端详了一下陆、陈两人,笑问道:“这两位朋友面生得很,与我们方先生有何仇恨,用这种劳什子吓人?”
陆、陈两人肩上中镖,又被方玄紧锁脉门,半个身子早已麻木。
“方先生,我们兄弟今天认栽了,是罚是打,听凭尊便。”陆士贤忍住伤痛,兀自充好汉。
“是谁请你们来的?”方玄笑问道。
“这你就不必问了。”陈世仁言道,“我们认栽便是了。”
“哼!”方玄微微冷笑,“你们也太不漂亮了,既认载,就该听我的话,有问必答才是呀?”
陆、陈两人沉默不语。
“两位也就够朋友了!”方玄冷笑道。当即两手加力。
“哎唷——”陆、陈立时惨叫起来。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
然而,方玄不仅不松手,而且不时加力。
陈世仁终于吃痛不住了:“方先生,快松松手,我说就是了。”
方玄闻言,稍稍松了手:“说吧!”
“是孔先生请我们来找你麻烦的。”
且说丁大炎家里,参加会议的人,大多已经光临,正品尝着袁珊奉献出来的龙井新茶。他的老家就与龙井村相邻,因而对于龙井茶的知识,自有其特殊的发言权。
“听我家老一辈人说,真正产龙井茶的地方原本只是很小的一片山坡,几十棵茶树。这个山坡属寺庙所有,故尔能品尝龙井茶的人,除了寺庙中那些有地位的大和尚,只有主持方丈的有数几位名人雅士朋友,以及住在附近山村中的几位大施主。后来,由于那些文人墨客的鼓吹宣扬,附近村民也种植起茶树,并如法炒制,标以‘龙井’,以假乱真,牟取厚利。”袁珊一边吃茶,一边吹嘘道,“到了现在,龙井茶树已在西湖一带满山遍野皆有,其中最著名的则是龙井、狮峰、云栖、虎跑、梅坞五处地方,有龙、狮、云、虎、梅五品之称。”
“袁先生,你这龙井茶,属于哪一品?”吴天宝笑问道。
“当然是龙品。”袁珊答道,“我家就住在龙井附近,家父与据有龙井坡的寺院方丈交情甚深,故尔每年总可以获得一二斤明前春茶。这便是昨天家父刚派人送到的新茶。”
“啧,形美、色翠、味鲜、香清,果然好茶!”丁大炎赞道。
然而,品茶的议论,并没有完全驱除上次明、盲权利论争引起的不和谐的气氛。尤其平时发言热烈的孔悦之,今天端坐在一角,少言寡语,若有所思。
“方先生怎么还不来?”樊明向身旁的张天笑低声问道。
张天笑道:“该来了吧?”
适在此时,忽听得外面大门口传来一阵声响。拐杖拄地的笃笃声,尤其清晰。
“方先生来了!”樊明笑道。
跨进客厅门坎,不只是方玄。在他身后,还有三条明眼汉子。
众皆愕然。孔悦之更是惊恐异常。
因为,方玄的身后,两条垂头丧气的汉子,右肩上渗着血;最后那一条双手提枪,一脸得意之色的汉子,明眼人都认出是方玄的司机阿强。
丁大炎诧然问道:“方先生,怎么一回事情?”
“孔悦之先生来了没有?”方玄问道。
“孔先生来了。”丁大炎道。转身一瞧,才发现孔悦之的神态极其尴尬。
“孔先生,你向大家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吧!”方玄微笑道。
“方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孔悦之尚欲抵赖。
“好吧,我替你解释!”方玄仍然微笑着,“这两位朋友,一位姓陆,另一位姓陈,是孔先生花了一百元大洋请他用那两支快枪顶住我的腰眼,然后转告我三个字:‘识相点’。遗憾的是我方玄并不识相,不但没有听从他们的这一转告,还让他们来与大家照一照面,并且要请孔先生解释一下这‘识相点’三个字,究竟什么意思?”
明、盲众人顿时全都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张天笑大声怒斥道:“姓孔的,你怎么如此卑劣!”
丁大炎也长叹一声:“孔先生,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孔悦之不料陆、陈两位竟会如此脓包,不仅束手被擒,而且供认不讳。
“孔悦之,你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脱一把米呀!”樊明讽刺道。
待遣走陆、陈两位,明、盲委员们重又坐了下来。
孔悦之被众人遣责了一通,当场向方玄赔礼道歉。
然而,言及盲人权利平等问题,明眼人仍然坚持,不肯做丝毫让步。
盲人本来就得理不让人。如今抓住了孔悦之雇用暴徒武力威胁的把柄,更是理直气壮。
丁大炎眼见得明盲联合无望,不禁生气地言道:“既然意见分歧无法调和,那就联合向社会局写一个撤消筹备盲明公会的申请吧?”
讵料这一建议,竟获得了盲、明委员们的一致同意,于是,一纸申请上去,社会局很快撤消了原来核准的公会批令。
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便宜了社会局那一位姓王的秘书。因为那一条金灿灿的“黄鱼”,是决不会“撤消”的。
星相公会批令的撤消,连同孔悦之雇用暴徒胁盲人委员的内幕,很快便通过几家小报的新闻媒介为世人所知。无论是西装革履的明眼相士,还是长袍马褂的明眼相士,一时间都被世人疑之为孔悦之一类欺凌残疾同行的人物,生意大受影响。
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本来野心勃勃的孔悦之,一招失手,竟成为盲、明争斗中最惨的牺牲品。在人人指戳其项背的情况下,命相馆是开不下去了。只得卷起铺盖,流窜外地去了。
“不行,我们不能这么栽了!”吴天定、吴天宝愤然道。他们拉上了妹妹吴天然一起,来到袁珊寓所,共商东山再起的良策。
“联合不成,难道就不可以单独筹建?”袁珊沉思了一会言道。
“是啊,我们就是来与你商量这件事的。”吴天然笑言道。十几年来,她凭着自己的天然美色,招徕了不少有钱主顾,生意一直很是兴旺。如今虽已徐娘半老,风姿犹存。何况历练有年,命相技术也已日臻成熟,在上海命相界的女流中,堪称班首。
“如今学术界很时兴哲学,我看到最近有几本介绍外国星相知识的书,也有称其为哲学一类的。所以我想,以前申请的星相公会之类的组织,从名字上看有些陈腐气,此次若再筹建组织,何不就打出‘命理哲学’的旗帜?”袁珊笑言道。
一语甫出,满座称妙。
自从联合公会批令撤消,袁珊便开始了再建明眼命相组织的盘算。孔悦之逸去,无疑减少了一位与他竞争领袖的对手,然而由他领头组建一个没有盲人参加的命相公会,于师弟面上说不过去,于众多盲人同业也有失厚道。他可不愿再步孔悦之后尘,担此臭名。绞尽脑汁之后,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新招。
当下,吴天然见袁珊言犹未尽,于赞“妙”之余又笑问道:“袁先生此招甚妙,只是掮比招牌,组织的名号又用什么?”
“研究会。如何?”袁珊言道。
“研究会?更妙了!”吴天然拍案叫绝。
“命理哲学研究会,学术性团体,品相好,格调高,我赞成!”吴天定附和道,“社会局也准会批准。”
当下,由袁珊执笔,起草了一份申请书。吴氏三兄妹分别串联明眼同人,广泛征集意见,征收贿赂资金,仍然走动社会局秘书小王的门路,递呈到了吴局长的案头上。
“嗯,这个名称不错。”吴绍澍局长浏览了一下申请书,点头道。
批文下来,袁珊、吴氏三兄妹为首的明眼命相士喜得手舞足蹈。
既是“命理哲学研究会”,占上了几分洋气,仅仅袁珊、吴氏兄妹这一批“土包子”,自然难以支撑局面了。于是,几位上过洋学堂的时髦相士,也便应运而生。
一位是在南京路大庆里租了整幢房子开业有年的魏千里。此人五十余岁,早年毕业于美国圣公会不沪西梵王渡路苏州河南岸建立的圣约翰大学学文学院,于命理方面的造诣未必超胜袁珊等辈,然而名牌大学毕业生这一资历,给人以“命理哲学”正宗人物的印象。另一位姓夏名幼石,亦年近五旬。早年出洋西欧,弄回来一张哲学学士的证书。此人以面相、手相、骨相为主,以“唯物主义”自诩,着实迷惑了一批新学青年,平时生意甚好。如今袁珊等辈筹建“命理哲学研究会”,正对了他“专业”,自是喜不自胜,闻讯赶来。
筹建工作发展到这一地步,实在出袁珊、吴氏兄妹意料。在这群正宗“哲学家”面前,他们颇有自惭形秽、低人一筹之感。然而,此时已是马行狭谷,惟有前行了。
经过几个月的磋商酝酿,“命理哲学研究会”张于在北京路“湖社”正式召开成立大会。出席会议的会员,多达四百余人。
吴天然是会议的招待组组长。这一天,淡妆素裹,胸前别着一块会议领导成员的标牌,站在大厅入口处,指挥着几名工作人员收取会费、分发会员证,忙得香汗直流。
同行中,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这就更加重了她的接待任务。时间一长,那一张颇有魅力的笑脸,不免有些肌肉酸疼之感。
每人交纳两元会费,便可领取一张印有“命理哲学研究会”字样的烫金会员证。有了这一张证件,也便取得了开业的合法身份。
数十位盲人同行闻讯赶来,掏出二元钱,要求加入“研究会”。
“真对不起,本会以明眼为限。”吴天然笑脸相迎,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怎么,命相业历来盲明不分家,你们怎么只收明眼人?”一位盲人责问道。
“这是我们明眼人的学术团体,不是政府的慈善机构,你们别弄错了榫头!”一位充任劳任工作人员的明眼相士大声言道,话语中不无讥刺。
“你们欺人太甚!”另一位盲人抗议道。
“哼,研究会?摆什么狗屁噱头!”又一位盲人反唇相稽。
盲、明双方,顿时争吵起来。都是吃开口饭的江湖人物,口才俱佳,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吴天然见势不妙,连忙奔进大厅,向袁珊、魏千里等人求援。
“请几位巡捕先生来压压阵吧。”袁珊建议道。
“行!”魏千里等人一致同意。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食人间烟火的巡捕。只要舍得花钱,手提警棍子的巡捕很快便赶到了现场。
“喂,人家开会,是得到政府批准的。你们在这里瞎吵什么!”巡捕气势汹汹,端的威风。
几十个闹事的瞎子,都是识时务的。听得巡捕光临,也便骂骂咧咧地散去。
“湖社”大厅里,四百余名明眼算命先生,正聆听着“研究会”筹备主任袁珊宣布选举结果:会长魏千里,副会长袁珊、夏幼石,常务理事五人,理事十一人。吴天定起劲了这么多日子,只捞到一个常务理事,他的妹妹吴天然,沾了性别的光,以女相士代表的身份,跻身理事,并兼任秘书长。
为工作方便计,研究会的会址,便设在大庆里魏千里的相馆。
坐收渔利的魏千里,红光满面,好不得意。
命理哲学研究会成立大会,以及拒绝盲人参加的消息,当天便传到方玄、张天笑等人的耳朵里。
“方先生,我们也得加紧行动,成立一个盲人自己的组织。”张天笑、张奕堂、樊明等相约来到方玄的家里,商量道。
“是呵,他们也实在欺人太甚了。”方玄苦笑道,“只是命相业已经有了一个组织,我们再申请建立一个组织,难度一定很大。”
“我有一个朋友,叫李修甫,是远东饭店的电话部主任,与市党部、市政府的一些头面人物有交情。倘若他肯出面帮忙,或许有些办法。”张奕堂言道。
“这个李修甫我也听说过,确是一位能人。”方玄点头道,“那就请你找找他。铺路的钱,尽管开口,我们大家凑一凑吧。”
“我们这个组织叫什么名称呢?”张奕堂道。
方玄沉思了一会,才言道:“就叫‘盲人星卜互助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