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外墙上,引得茶馆内正在谈山海经的一班老茶客纷纷赶将出来围观。当着众人,陈焕章再一次叙述了数日之前方玄测字有验,赴沪贩鱼获利的经过。
众人听罢,又随着陈焕章纷纷拥入茶馆。
方玄对于外面的情况,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待陈焕章进得茶馆,他也施施然站起,抱拳说道:“陈先生,恭喜您发财啦!”
陈焕章抢前几步,紧紧拉住方玄的两手,说道:“方少爷,你真神算!我送你一块铜牌子,替你扬扬名,也表表我的心意!”
“陈先生,您太客气了。”方玄笑道,“说实话,胡亮的结局,真是不幸而言中;先生的获利,也是您本人的功德致然,我只是侥幸言中而已。此次未被胡亮砸掉牌子,已属万幸;先生又赠铜牌,太过厚爱了。”
一时间,茶馆内外热闹非凡。
“小糊涂”方玄测字灵验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远播金山卫一带方圆百十里处。胡亮沉船、陈焕章获厚利的故事,更被编得活龙活现,传者绘声绘色。盛名之下,龚逸清父子反而被弄糊涂了。他们不信方玄有此能耐。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傍晚,年愈古稀的龚逸清老人来到院深人稀的外孙家里,一老一少对酌浅饮。
“小玄,日前胡亮、陈焕章两人同拈一字境遇迥异,你是如何测准的?说与我听一听。”
“半是侥幸半是理。”方玄听得外公动问此事,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呷了一口绍兴老酒,又夹了一粒葱油花生米,送进嘴里,一边慢慢嚼动,一边侧耳细听。
“陈焕章老成持重,遇事谨慎;为人又极知礼,谦和温雅,这种人出门办事,易得别人帮助,一般情况下不会吃亏。况且他又是去的十六铺贩鱼,更是万无一失。”
“此话如何说?”老人问道。
“近半年来,我在茶馆里听到的趣闻逸事实在不少,其中就有关于陈焕章在上海的一些逸事。”方玄笑言道,“据阿强伯他们讲,陈焕章年轻时便在十六铺陆家石桥北首与一位名叫阿桂姐的私娼关系甚好,后来阿桂姐又与一个名叫黄金荣的大麻子巡捕头目姘居,陈焕章每去上海做生意,都得到姓黄的不少照顾。近些年,据说姓黄的办案有方,大受法国巡捕房的器重,连连晋升,成了十里洋场灸手可热的人物,虽又明媒另娶,对阿桂姐依然不错,有求必应。十六铺一带,也仍然布满着他的徒子徒孙。陈焕章在那个地段做生意,岂能吃亏?”
“哦,原来是这样。”老人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何况,现在黄鱼讯刚刚开始,陈焕章能够赶上潮头,捷足先登,又有姓黄的一班门徒在码头上帮忙照料,获得厚利是理所当然的了。”
老人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胡亮的情况,则恰恰相反。此人粗莽识浅,又骄横成性,在镇上依仗他的舅父尚不吃亏,出门在外,就寸步难行了。做生意本来是担风险的事情,谨慎小心,尚且难保顺畅,何况此人此性?万一获利是他的侥幸,吃亏赔本才入情理。何况,他此次又是意气用事,想与陈焕章在十六铺码头上一争高低呢?”方玄侃侃而谈,“即使陈焕章无损人之心,码头上那一班地痞却总有助陈讨好阿桂姐之意。而胡亮又是那样一个在乡镇上蛮横惯了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旦纷争起来,吃小亏已属于幸运,吃大亏亦未一定。至于沉舟浦江、数人丧命之祸,却也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一半侥幸又作何解?”
“以上只是据常情而测,并无必然把握。初始之时,我只是出于好心劝阻胡亮别去犯险。说实在话,陈焕章获厚利,我是十分有把握的;胡亮失利,我却只有七分把握。所以前几天,我也有等胡亮回来砸我牌子的思想准备。后来听到他载尸而归,我才放下心来。外公,您说侥幸不?”
“你那米、猫之论,也着实把我和你舅舅弄迷糊了。”老人哈哈笑道。
“那不过是触景生情、随机应变的临场发挥。倘若当时没有米贩子和猫的叫唤声,我也会取些别的什么来发挥一番的。”
老人由衷赞道:“小玄,也真难为你这些临场发挥呵!”
回到家里,老人将方玄妙测子鼠的老底向儿子一一叙说,这位做了半辈子教书匠的娘舅也连连赞叹外甥聪慧,敏捷,无师自通的本领,“小玄若非双目失明,定然大有成就。”
方玄越来越忙了。茶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兴隆起来。人们闲来无事,便往茶馆里钻。泡上一壶茶,听听新闻,瞧瞧测字占卜,甚是热闹。
又是一个暴风雨过后,秋高气清的早晨,茶馆里进来了一位俊俏娟秀的少妇,丰姿绰约,使热闹的茶馆煞时静场,二十几双男人的眼光,齐齐射向同一个目标。
“云秀妹,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啦?”阿强不满地扫了众人一眼,向这位美妇招呼道。
“是阿强哥呀,我来找小玄。”这位被阿强称作“云秀妹”的年轻女子,经不住这么多双火辣辣的男人目光的扫射,羞红了白嫩的脸庞,一边与阿强应答,一边急急向着方玄的测字桌走去。
人美,嗓音也美,美得让人心跳。
她叫龚云秀,是龚云卿的远房堂妹,年纪只比方玄大两岁,孩童时经常与方玄伏在龚逸清老人膝头听讲前朝掌故。她貌美而内秀,大概是受龚逸清老人和堂姐云卿的影响,从小喜欢诵读诗词歌赋,到得后来,竟能吟诗作赋,堪与堂姊云卿一比高低。今年春节,与自小联姻的南镇米店少掌柜王之仪完了婚。王之仪年长云秀三岁,生得唇红齿白,仪表堂堂。论貌相,亦属般配,论才华,王之仪却有点儿外秀内虚,实在不能与妻子论比。在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环境里,小夫妻俩倒也男欢女爱,过着如蜜一般甜的生活。
听着愈来愈近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轻盈的脚步声,方玄的脸上泛起了愉快的笑意。“秀姨,找我有事?”
“嗯。”云秀在测字桌一旁的椿登上款款坐下,“小玄,今天生意可好?”
“你是第四位了。”方玄与这位自小一起玩耍大的小姨开起了玩笑,“测字,还是算卦?”
“测字。”云秀却一本正经。
方玄闻言,不觉吃了一惊:“秀姨,当真要测字?”
“当真,不跟你开玩笑。”
“什么事情?”
云秀不觉笑了起来:“小玄,你的测字是先拈字,后问事吧?”
“呀,对!”方玄也笑了,将测字盒推到云秀面前,“拈字吧。”
云秀伸出纤手,从木盒里拾出一个字块,看了一下,便交与方玄。
“是一个‘范’字。秀姨,你究竟要问什么事?”
“因为今年的新米快要上市,所以之仪上个月雇了一条船去嵊泗、岱山卖掉一批陈米。他临出门时跟我讲定中秋节前一定回转。可是如今已是八月廿三了,还不见他的影子,心里甚是不安。人们都说你的测字越来越灵验,所以也请你测个字,看看之仪啥辰光能够回来?”新媳妇思汉子,自觉不好意思,所以尽量压低嗓音与方玄道出来因。虽是说得很平淡,然而对新婚丈夫这种商人惯有的“重利轻别离”的作风,依然充满着幽怨。
坐在稍近一些的几位茶客,还是听到了云秀的低语,相视而笑。
“秀姨,姨夫可曾说过先去嵊泗还是先去岱山?”方玄问道。
“先嵊泗,后岱山。”
方玄默然片刻,便展颜笑道:“秀姨,之仪姨夫今日近午时分,便可回家了。快去做些好菜,准备慰劳他吧。”
“小玄,你别尽跟我开玩笑……”云秀低声娇叱。
“秀姨,这是真的。”方玄渐渐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你瞧这‘范’字,草字头加上三点,便是廿三,正应今日;右下这‘巳’,便是姨夫回家的时辰。”
云秀本来就聪慧过人,听得方玄这么拆字解释,顿时大悟,不禁一阵心喜。脸上却仍装出不甚信任的样子:“你哄人!哪有不测字不回来,一测字就回来的事情?”
“秀姨放心买鱼肉去吧;姨夫若不回来,大鱼大肉我来吃!”方玄笑言道。他与她平时说笑惯了。
云秀这才满脸洋溢着笑,离开茶馆,急急去集市上买了一尾青鱼,割了一刀五花肉,兴冲冲回到家里,炊火做菜,忙碌起来。
再说王之仪一个月前泛海嵊泗,岱山诸岛,好不容易将一船陈年大米卖尽,正欲扬帆归乡,与娇妻团聚,岂料一场风暴,将他阻困在岱山港内整整一周,待风平浪静,已是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想起临出门时与娇妻的中秋之约,不禁心急如焚,当下催促船家,急急扬帆起程。
第二天近午时分,终于船入桃花港,家中灶烟在望了。
院门大敞着。
“云秀——”王之仪刚跨入门槛,喊得一声,便一下子呆住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桌刚刚烧好,正散发出热气、飘散着诱人香味的佳肴。
云秀今天请客人?
桌子一角,一壶酒似也刚刚烫热。
请的显然还是男客人!
“啊,我刚离家一个月,她竟不耐寂寞了!”一股充满醋味的无名之火,顿时在这位风尘仆仆的远行人心中升腾起来。
在桃花镇上,云秀是屈指可数的美人之一。镇上一班年少风流小伙子,一直垂涎不已。自从结婚之后,王之仪内心却也甚是揣揣,唯恐被别的男子诱去。他是一个气量不大的男子,妻子偶或向着别的年轻男子无意地一笑,他也会生三天闷气。
云秀刚刚做完一桌佳肴,正在内房中换一套鲜亮的衣服,听得外间声响彻云霄,竟是丈夫王之仪的声音,一阵兴奋。方玄果然未作妄言。她穿戴整齐,满面桃红地走出内房。
又一股醋水,如狂涛骇浪一般涌上王之仪的心头。果然没猜错,这个贱女人在等野汉子!
“之仪……”云秀一声欢叫,猛然怔住。丈夫怎么啦?脸色如此苍白难看?
“哼!”王之仪见到妻子后的第一个声响,是通过鼻腔出来的。
云秀顿时感觉到,丈夫这一副难看的脸色,她的心,顿时冷了下来。然而,她仍然荡溢着笑,款款迎上前去。
“之仪,你可回来啦!这几天,把我的眼睛都望穿了。”言语之中充满着使人心醉的柔情。
然而,愈是这样,王之仪的脸色愈是难看。
“我问你,这一桌子菜,做给谁吃的?这壶酒,是烫给谁喝的?你究竟在盼谁来?我出门这一个多月,你在家里究竟干了些什么?”火山终于爆发了。
云秀也终于明白了丈夫作色的原因。她感到委屈,真想大哭一场。然而,莫名其妙的蒙辱,又使她心中升腾起无比的羞恼。她那一张俏丽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怒色。
“怎么,怀疑我偷野汉子?”云秀的脸,顿时冷得如同冷霜一般,“是啊,‘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谁让你今天才回来呢?”
王之仪一听,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感觉。
“他是谁?”
“……”
“你那位相好是谁?”王之仪那张清秀的脸,开始扭曲了。
“真要我说出来吗?”
“快说!”
“我说,”云秀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冷的笑,“她姓王,是一个不知好歹的蠢货?”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王之仪!”冷笑刚刚收起,云秀的眼里,已经渗满了泪水。她极力抑制着,不让泪水溢出来。
古老的桃花镇上,并没有第二位王之仪。
“你胡说——”丈夫咆哮不已。
“我没有胡说。”云秀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知道你今日中午回家,我才买鱼买肉,做了这一桌好菜、烫了这一壶老酒,谁料你进门就变脸作色侮辱人……”
王之仪如何能够相信妻子这一番话。“你怎知我今日中午回家?”“方玄说的。”
“方玄?”王之仪心里又是一楞。自从结婚以后,他经常听得妻子将方玄的名字挂在嘴上,夸他小时候如何聪敏,叹息他父母双亡,又双目失明的凄苦命运。有时候兴致一高,写了一、两首诗,王之仪又不甚理解,她便拿去读给方玄听,回转家来,自是一番批丈夫、赞方玄的话。然而云秀与方玄是姨、甥关系,故王之仪听在耳里,虽不免泛起一些酸溜溜的醋意,却不疑有它,在妻子面前说几句自谦自卑的话也就过去了。如今又听得妻子提及方玄,以往那些已经淡忘的事情竟又泛上脑际,疑心顿时升起。
是呵,方玄虽然双目失明,却毕竟生得唇红齿白,仪表不俗,况且尚无婚娶消息……
“方玄说什么?”王之仪幽幽然问道。
“他说你今天中午一定回家。”
云秀丈夫刨根究底,便将早晨测字之事一一详告。
“哼,我不信!”王之仪既有疑心,焉能相信这种神话一般的事情。
“不信,你去问方玄。”
“问方玄?他的话如何能信?”王之仪暗暗思忖。转而一想,既是妻子在茶馆里请方玄测的字,旁边自然还有别人。对,除了亲自去问,再无别的办法能够证明妻子的话是真是假了。
云秀想不到丈夫真的会跑去找方玄对证。望着他那急急远去的背影,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自出娘胎,她第一次遭受到这么大的人格侮辱。她为丈夫突然之间暴露出来的这种卑琐的劣性而痛不欲生。
再说王之仪走到半路,被人喊住了。抬头一瞧,胡亮正迎面走来。胡亮自从几个月前贩鱼破产之后,靠着典当家中旧物打发日子,实在没有办法时,便跑到娘舅那里打点儿秋风。娘舅毕竟是镇长,身上拔一根汗毛也够他这个外甥吃喝三、五天的。平日里,胡亮尽往茶馆里钻,泡一壶茶,缩在墙角落里听新闻。实际上是等待向方玄报复的机会。他认定上次贩鱼破产是因为方玄触了他的霉头。他不信方玄的测字、占卦每次都不出差错。只要有一次出差错被人咬住,他胡亮就会从墙角落里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将那一块白铜牌子砸个稀烂!今天,他又在茶馆里泡了一上午,眼看已是中午,腹中开始唱起了“空城计”,他只得甩袖回家。
不料走到石桥南堍的夫子庙前,便远远望见王之仪急匆匆迎面而来,心中不由得一惊,暗暗忖道:“方玄这小瞎子,测字果然神妙!”
“之仪,你今天果然回来了,新娘子可等急了。”胡亮打着哈哈招呼道。
“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