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潘子良为首的一批“相士”,在南市集资筹建了我国命相行业的第一个组织——星相公所。郑清下山辗转来到沪上之际,这个建立有十几年时间的星相公所已经颇具规模了。
潘子良是一位颇为厚道的公所主持人,他并没有因为郑清是外籍人而加以歧视。相反,几次交谈后,他对郑清的学问极是钦佩,尤其对于郑清竟然通晓明、盲两种命相理论和惊讶不已。因为在相业界,明、盲两种命相理论和各自特有的技巧是互不公开的。一个人兼备这两中命理和技巧,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这位得自异人真传的郑清,竟然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郑先生,您无论如何不可再将兼通明、盲两技的事情告诉第二人了,否则,您将遭到不测之祸。”比他年长十余年,并且深知上海滩上风险的潘子良诚挚地告诫道。
郑清亦曾听过师父的这一告诫,当时他并不以为然,这次下山,他是抱定了冲破这一门户之见的决心的。听潘子良说得这么严重,也不自觉地有些心惊起来:“潘先生,有这么严重么?”
“你初来乍到,还不知上海滩上的情况。我们这个行业的人,大多与社会黑势力尤其青帮、洪帮之间保持着联系,不少人还直接拜师于那些帮会的头面人物,作为开业的庇护神。你兼通盲人命理技术,犯了本业大忌,倘若引起盲人同仁的愤慨,不惟难以开业,恐怕还有性命之虞。”潘子良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以先生的本领,明眼人的那一套命理技术已足够使用,盲人命理技术,务必不要露相。”
郑清深谢潘子良的一番好意,从此以后,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经常聚在一起切磋命相理论。
潘子良并没有料到,郑清除此之外还精于追踪旁人信息的特异内功法。
春去春回,郑清不知不觉之间驻足上海滩已经十余个年头了,两鬓开始露白,囊中亦早已丰满。这些年中,好友潘子良出于慈善,义务向一些盲童学生教授“星卜术”作为他们藉以糊口的工具。最早的几批学生中,已有几个在城隍庙一带的弄堂里摆起了摊头,有的甚至与人搭档点起了“大蓬”。郑清这些年中却没有收过一个徒弟。有几个在上海滩上已经小有名声的年轻相士,走潘子良的门路,冀图借助这位星相公所创始人的面子,说动郑清收徒之心。结果也一一碰壁。
“一氓老弟,你为何始终不肯收徒?”潘子良惊讶问道。潘兄实不相瞒,我年不过半百,自感来日方长,因而收徒一事,还不忙考虑。”郑清答道,“何况,收徒犹如生子,全靠缘份。当年太虚道长亦曾再三嘱我,倘若传非其人,宁可断后。”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劝你了。”潘子良知难而退。
然而,同行中有人遇到难解的问题前来向他请教,却从不回绝。因此,虽然在上海无师兄师弟、徒子徒孙,郑清在相业界中的人缘,却几与潘子良相若。十几年中,他也结交了青、洪帮中的一些朋友,尤其与青帮中的几位“理”字辈哥们,交往甚深。郑清欣赏他们那种豁达大度的作风,肝胆相照两肋可以插刀的义气。那些帮会中的哥们,则对他那一套料事如神的命相绝技十分钦佩。这些人大多有一身超人的武功。在交往中也隐隐感觉到郑清除了有一套命相绝技之外,还有一种神秘的内功。为此,他们曾屡次度探虚实,终未成功。他们又几次动员他加入青帮,亦遭婉拒。
郑清在星相公所中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与青、洪帮会中一些头面人物之间的朋友关系,本来是他命相事业得以顺利开展的必要条件。然而,事与愿违,伴随这些社会关系而来的是种种的干扰和烦恼。在当时的上海滩上,从事命相占卜行业的人大大小小上千人,其中虽有一些出类拔萃者锦衣玉食,甚至妻妾成群,但是绝大多数的相士,却潦倒街头,形同乞丐。在相业界内部,派系之争也很激烈,即使同一派系之中,也纷争不息。加上外部社会黑势力的欺凌压榨,各种各样的矛盾,纷纷提交到星相公所。年事已高的潘子良,便向郑清求援。郑清开始时还有点儿来者不拒的气概,然而时间稍长,便招架不住了。他开始懊悔当初轻动下山之念,如今陷在世事圈子里饱尝烦恼之苦。
幸而,他一直保持着独身生活,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于是,当金山卫城隍庙主持缺额,闽、浙、苏、沪相业界公议合适人选,潘子良举荐郑清出任之时,他立即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于是,年近花甲的郑清,便开始了清闲的庙宇生涯。金山卫,自然比不上青城山的清幽,但是,这里却是相业名流经常聚首之处,也是穷途末路的落难相士寻找新的希望的所在。郑清对于那些身怀绝技的相业名流,无论是他们对命理演算的娴熟技巧,还是巧舌如簧的诈骗伎俩,他都表现出丁当的感兴趣。尽管他往往一眼便能看穿他们的短处,但是对于他们所具有的长处,总是表示出由衷的钦佩。如同武术一样,这些人的一招一式的发明,无不是长期实践的结晶。当然,他也得拿出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与他们交流。但是,他有一个原则,这就是与明眼相士,只谈明眼命相的技术;与盲人相士,只谈盲人命相技巧。尽管如此,对方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因为郑清的每一句话,都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使他们受用无穷。至于他那一门追踪别人信息的内家功夫,则仍然密不示人。
更多的是空闲。于是,他就认真整理所获得的新的信息,融汇到他的命相理论中去,同时,不断地加强内家功夫的训练,提高其信息追踪的有效时间和准确率。
转眼之间,二十年过去了,上海滩上享誉数十年的潘子良等一大批相业故旧,已纷纷辞职世。郑清虽然身子骨仍很硬朗,胸前飘指的雪白长须却不时在提醒着他,来日毕竟无多了。
他开始产生了寻觅衣钵传人的迫切感。然而,留心了几年,前来金山卫城隍庙烧香朝拜的无数年轻相士中,竟然没有一个能够使他满意的。
今年春,郑清去杭州灵隐寺拜访朋友,意外发现寺中一位年轻的小和尚,骨相清奇,悟性极高。经打听,才知他俗名袁珊,法号子虚。本是近郊一位大粮户的独生子,只因天生体弱多病,常年用药依然每况愈下,才听从一位相士之言,在灵隐寺剃度出家,迄今已有五载。遗憾的是,入寺以后仍然病不离身,面无血色,天天昏睡十几个小时。年近二十的小伙子,却像一位弱不经风的闺阁千金。寺里的主持和尚因为袁大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笔钱施舍给寺里,也不以寺规功课约束于他,另辟一室,听其自由睡卧休养。郑清清楚了袁珊的来历,当即传人将其召至下榻处“小师父,你这病,可是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浑身乏力,迷迷糊糊似梦非梦地尽想睡?”
郑清一语道出对方的病情。
“老先生,您怎知道?”袁珊吃惊道。“我不仅知道,还能替你治好这个病,你信么?”
“我信。”袁珊不假思索地点头道。他自见到郑清的第一眼起,便从心底里对这位鹤发童颜、目露精光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崇敬信任之感。
“好!”老人闻言,十分高兴袁珊的悟性。原来,老人在说话之间,已在发功替袁珊治病了。如果袁珊对老人的话深信不疑,那么他与老人之间便会产生同步共振,能全部接受对方向他所发出的功;如果他对老人的话疑信参半,则只能接受对方向他所发出功的一部分;如果他对老人的话根本不信,那么,老人发出的功也无法进入他的体内。如今袁珊因为完全信赖老人的话,所以听得老人一声赞“好”,顿觉精神一爽。当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长年积疾,此时已经去除。
“今晚你要早点睡觉,明天一早再来见我。行否?”老人微笑问道。
袁珊点头应允,起身告辞而去。
“道长,子虚惯睡懒觉,明天恐怕不会早晨就能来见你的。”袁珊一走,郑清的朋友不无遗憾地提醒道。
“这就全看他的造化了。”老人微微一笑。
第二天清晨,袁珊便兴冲冲地前来叩谢郑清老人。
“老先生,我昨晚上睡得可真香呵,梦都没有做一个。今天一大早醒来,觉得神清气爽。”
袁珊果然是一个悟性很高的青年,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健康状况的明显好转,一定与昨天与郑清老人的见面大有关系。
“不瞒你说,昨天我们谈话时,已经给你治过病了。现在看来,你的旧疾确已去除。当然,这与你能真心相信老夫的话,也是分不开的。”郑清老人以实相告,“不过,你的身体仍很虚弱,还需要调养一段日子。老夫现在先助你一些气。”
说罢,老人伸出右掌,贴近袁珊背心处。袁珊登时感到一股柔和温暖的气流,绵绵不断地注入躯体,漫散于四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
不大一会儿功夫,只觉得老人的手掌在他的后背上轻拍几下,微笑道:“好了,好了。”
袁珊伸膀抬腿,感到四肢充满着力量,与原先那种连眼皮也赖得抬一下的感觉竟有天渊之别。他一下子跪倒在老人面前,含泪拜谢道:“老先生,我袁珊这辈子已身入空门,只好下一辈子变驴变马,再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了。”
“小师父请起,请起,老夫还有话说。”
“老先生有何教诲?”
“不瞒你说,老夫此番来杭,一为访友,一为觅徒。只因见你与老夫有缘,所以才替你除疾病添真气。”郑清老人见时机已到,便开诚布公地言道,“你也不必来世报恩了,我只问你,可肯做老夫的徒弟?”
“当然愿意。只是——”袁珊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僧服,为难地笑了笑。
“只要你心中愿意,方丈那里尽管放心,老夫自会跟他商量,决无问题。”
袁珊是何等聪明之人,一闻此言,当即在次下跪,叩首道:“师父在上,请先受徒儿一拜。”
老人见状,顿时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道:“徒儿快快请起,来日方长,今日不必多礼了。”
老方丈本来就视袁珊为累赘,如今一听说这个“病鬼”意欲还俗拜郑清为师,自然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
袁珊的父母一听儿子病愈还俗,首先想到的是能替袁家繁衍后代,香火有继,更是大喜过望。因此,对于儿子跟随郑清去受聘命相占卜之术,从此沦为江湖术士,也便不予计较。
在杭州盘桓了十数日,郑清兴冲冲携徒返归金山卫。不久,又传来桃花镇有一位后生小伙子测字灵验的种种传闻。第一次传来方玄妙解子鼠,胡亮沉舟春申江的新闻时,郑清亦暗暗称奇;第二次又传来方玄巧测王之仪归期,云秀悬梁自尽获救的新闻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耳闻为虚,眼见为实,他决定远足桃花镇,看个究竟。倘若方玄果然是一块好料,那么,他那一套秘而不宣的盲人课命技术,也就后继有人了。
在与袁珊相处的近一个月时间里,老人已经感觉到,凭这位青年的聪敏,继承明眼人那一套命相占卜技术,当然没有问题;然而对于另一套内家功法,袁珊大致只有继承六七成的悟性。也就是说,袁珊练至强身健骨,延年益寿的境地,当无问题;但是决无可能达到随心所欲地替人治病乃至于大幅度地追踪别人信息的境界。
他知道良材可遇而不可求的道理。所以,苦恼只是一闪而过。
当一次又一次地传来桃花镇小糊涂妙测神卜的奇闻之后,老人心中又一次升腾起秘传不绝的希望。
今天一见之下,他欣喜若狂。他一眼便发现,眼前这位双目失明的青年,悟性之好更在袁珊之上。但是,他毕竟已年届耄耋,内心的狂喜,没有丝毫表露。老人择隅而坐,静观这位号称小糊涂的后生小辈替人测字起课,进一步观察他的技巧,功底。越观察,老人越满意。当方玄替陈文焕起课,剖折讼事前景之时,老人心里禁不住暗暗喝彩。很明显,方玄并没有什么师承,而只是凭着他对易经义理的理解,凭着他对世事情理的观察认识作出的解释和判断。解释是合乎情理的,判断以劝人向善为前提,并且恰到好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呵。
当下,老人便将寻觅明、盲两名徒弟的意图向方玄详细说明,并直言问道:“方少爷,老夫意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承蒙郑老先生厚爱,小子岂有不允之理。”方玄闻言,大喜过望,“今日就行拜师大礼,您看如何?”
“且慢,你先禀明家中长辈,倘若见允,再行拜师不迟。”
“小子生也不幸,父母早已亡故,家中凡有大事,只与外公、舅父商量。”提起家长,方玄笑容顿失,“我这就派人去请他们过来,与老先生见面。”
不多一会功夫,龚逸清父子果然到了。一听郑清的大名,龚逸清老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连声道:“原来是一氓道长驾到。幸会,幸会”
待听毕郑清的来意,龚逸清老人将方玄一把拉到郑清的面前,嗔怒道:“傻孩子,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还问我作甚?快快拜师,莫讲究什么排场了。一氓道长,你看如何?”
“好,好!”郑清见龚逸清亦年届古稀,如此爽快,十分合他脾气,笑着连连点头。
方玄听罢师傅这般言语,连忙趴在水磨青砖地上,行起了拜师大礼。
袁珊先入门数月,又比方玄年长一岁,也便当仁不让做了师兄。
“拜师的仪式不拘,这一顿拜师酒却是不能免的。”龚逸清老人兴奋异常,“云松,你快去寻几样下酒菜。”
郑清亦不阻拦,任其所为。
两位老人,一见如故,逸清老人满腹经论,又兼武学医道,一向自视清高。然而与满口玄机的一氓道长攀谈一番之后,不禁自惭形秽。一氓道长不惟学富五车,具有扎实的功底,更有青城山上悟道,大江南北神游,十里洋场静观世态的经历。饮酒之间,两位老人上谈天文,俯言地理,远论古人,近及诸身,汪洋恣肆,不亦乐乎。
酒后,两位老人漫步在后庭桃园中。已经是深秋季节,满园的桃树,都已叶黄待落。一潭与墙外大河相通的池塘里,荷叶横七竖八,亦正枯萎;莲杆向天而立,却没有人去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