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老人枯瘦憔悴，靠着冰冷机器维持生命，像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让人无法联想那日与他剧烈争执的是同一个人。
申昱瑾垂眸看着他，胸口翻搅的情感好复杂。
对这个势利的祖父，他向来是不喜欢他的，原本以为他能淡漠看待（奇*书*网。整*理*提*供）他的生死，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虽然爷爷一直不承认他的母亲，他却不能否认爷爷对他的用心。
往事种种掠过眼前，有爷爷的专制独霸、有母亲的悲，还有父亲的挣扎，申昱瑾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究竟看了多久，直到门外护士走动的声音惊动他，才忽然回过神。
“……昱瑾，是你吗？”转过身，申昱瑾正想离开病房，就听见柴勇虚弱的说话声。
“是我。”申昱瑾犹豫了下才回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看我。”病床上的老人奋力地想坐起身，却力不从心。
“我本来是没这个打算。”申昱瑾回答得很老实。他冷眼看着柴勇迟缓的动作许久，最后，他走回病床前，轻压他的肩。“你还是躺着吧！”
柴勇先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乏力地躺回病床。“人老了，很多事都做不来了。”
“……”
“还以为……这一次死定了！”瞪着雪白的天花板，柴勇叹道。
他的话不禁招来申昱瑾讶异的一瞥。他从来没想过如此丧气的话会出自爷爷口中，在他心中，他向来是强悍不服输的。
“人生短短六七十年，走这一遭不知道为的是什么，最后又剩下什么……”
“昱瑾，你恨我吗？”忽地，柴勇问道。
他太过直接的问法反而让申昱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垂眸看他，沉默。
“我这辈子唯一最疼爱的人就是你父亲，可惜他最恨的人就是我。”柴勇嘲弄地笑了，老眼精芒不再，尽显疲惫。
“你错了……其实爸并不恨你。”好半晌，申昱瑾涩涩开口。
“你说什么？”柴勇震惊地转头。“我、我还以为……”
“爸并不恨你，他只是遗憾。”申昱瑾抿紧薄唇。“没能陪在你身边尽孝道是他的遗憾；非要在你和妈之间选择是他的遗憾，他对离开你一直感到很自责。”
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二选一，有时候只是小小的让步，就能拥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病床上的柴勇瞬也不瞬地看住他，仿佛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夜深了，你休息吧！”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反正说再多他也不会改变，申昱瑾脚跟一旋，欲走。
“到头来，每个人都急着离开我身边……”或许重病会让人脆弱，也或许这才是柴勇内心深处的最真实面，柴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想留住的人，没一个留得住。”
他的低喃申昱瑾听见了，他脚步停下，无语。
“如果我让你跟林绿悠在一起，你会留下来吗？”留下来陪在他这个老人身边？
“会吗？”方才昱瑾的话给他不少感触，倘若当年他别坚持己见，或许儿子就不会离开，不会那么早离开人世。
“你这么说是为了势寰集团吗？”他突然接受绿悠太奇怪，申昱瑾反问。
自柴勇生病以来，势寰集团里的野心份子动作频频，集团内部充斥着紧绷不安的气氛，员工人心惶惶，这一切申昱瑾都看在眼里，而这也是柴勇可以预测到的。
“不！我只是不想最后连你都离开……”柴勇摇摇头。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东西比亲人更重要了。
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柴勇苍白憔悴的模样让申昱瑾蹙眉，他别过头。
“太迟了，绿悠已经走了。”他轻声回答，身侧紧握的双拳泄漏他最真实的心情。“如你所愿，她彻底离开。”
断绝所有联系方法，连位于南部的老家都找不到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
“只要你有心，你可以找到她的，就像我找到你一样。”病床上的老人急喊。
“等找到人再说吧！”申昱瑾淡淡丢下话，轻轻带上房门。
“即日起，由我接掌势寰集团总裁之职，还请各位不吝指教，一起为势寰集团努力……”
站在台上的申昱瑾慢条斯理地开口，过度平静的俊颜教人读不出他真正的心思。他话声方落，台下立刻爆出热烈掌声，虽然申特助是老总裁亲孙子的事实震惊整个势寰集团，不过接班人出现，枱面下的权力斗争也缓了下来。
一个月前，送入加护病房的柴勇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却再也没有余力管理公司事务，申昱瑾就算再不愿意还是接下了。看着爷爷苍老削瘦的脸庞，过往恩怨早已随风飘散，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虽然他保护孙子的方式会让人窒息，却也是他的关心方式。
只要他保证不离开，他愿意接受林绿悠。这是柴勇对申昱瑾所做的承诺。不管他要不要接下势寰集团都无所谓，只要他不离开，偶尔回柴家大宅看看他。毕竟事业做得再大又如何？最终他还是需要家人的陪伴。
“总裁，傅子嘉革职的人事令已经送出去了。”身后响起筱芳的声音，打断他远扬的思绪，申昱瑾点点头表示听见。
自从傅子嘉被查出私下收取厂商回扣后，邵董事立刻退掉这桩婚事，而傅子嘉也面临牢狱之灾。虽然事情的每一个发展都如他所预期，可他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
因为，绿悠还是音讯全无啊！
台湾不大，可是真要找一个决心躲他的人并不容易，尤其没有蛛丝马迹可循。好想知道她过得还好吗？每次闭上眸，仿佛又看见她孤伶伶站在十字街口，那孤单无助的神情紧紧揪疼他的心。
他想照顾她，将她纳入羽翼下永远守护，只可惜他还来不及这么做，她已经离开，他甚至不敢变更联络方式，就怕有天她找不到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于找回绿悠，他的信心似乎也一点一点的溃散……
第十章
半年后。
懒洋洋的七月午后，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宁静的街道，引来不少居民侧目，在这种偏远地方很少看见高级房车出现。
坐在车内的申昱瑾长腿交迭，深邃的俊眸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出神。
“还在想小秘书？”见他又是一脸忧郁神情，穆总经理搁下手中档，笑问。
“……”扬眸看他一眼，申昱瑾没吭声。
“转眼也半年多过去了，不知道她过得好吗？”自从申昱瑾接下势寰集团总裁的位置后，越来越沉默寡言，让他不由想念起从前的申特助。
“不知道。”好不容易，申昱瑾总算开了口。“希望她过得好。”
“会的、会的，你别想太多，我们不是终于有了她的消息吗？而我也拖着一身老骨头陪你来找人啦！”穆总经理微笑安抚。“这种乡村小镇人口稀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小秘书的。”
柴勇毕竟是生意人，言出必行，他答应帮忙将绿悠找回来，也真的动用所有的人脉，好不容易调查到绿悠的下落。
这也是他为何今天会出现在此的原因。
“嗯。”话虽如此，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不安哪！毕竟半年的时间不算短，或许她早已忘记他，也或许她身旁已有另一个人陪伴。
脑袋里念头才在转，车窗外的人行街道上，一抹熟悉的纤细背影冷不防跳入他眼帘，申昱瑾黑瞳倏地一缩，不假思索地急喊──
“停车！快停车！”
是她！那个身影绝对是绿悠没错，他绝不会错认。
“昱瑾！昱瑾，你去哪儿？”穆总经理还不明所以，申昱瑾已经推开车门奔出车外。
“绿悠？”长腿在女子身后停步，申昱瑾不确定地轻唤。
听见他的呼唤，纤细女子并没有回头，她只是微微一僵，跟着停下步伐。
“绿悠？”
这一回，女子总算慢慢旋过身，她扬起一抹笑花回应，却包含着不安。“……好久不见了，昱瑾。”
“……”的确，她是绿悠没错。半年不见她似乎丰腴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苍白单薄，可申昱瑾也没错过她明显隆起的腹部，他愣住，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难道绿悠结婚了？！
他得到的数据里没提到她已嫁为人妇啊！原本打定的计划全乱了套，能言善道的他竟然语塞。
“你……怎么会在这里？”再见到他，林绿悠胸臆间涨满激动难平的情绪，她多想扑进他怀里泣诉她的想念，但她不行，她只能勉强自己用轻松的态度和他说话，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泄漏她真实的情绪。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是特地来找她的呀！原以为──
“你怀孕了？”定下神，申昱瑾笑容有些勉强。
“嗯。”听他问起孩子，绿悠清丽的脸庞画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
“是吗？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你──”她承认了。申昱瑾心中的失落更深一分，不过他仍是笑颜回应。“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没想到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变成一句“你过得好吗。”
如今，也只能说他们有缘无分了，谁教他晚了一步呢？
“……嗯。”点点头，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白皙的脸庞有抹心虚。
她的不自在他注意到了，申昱瑾眯细眸，心中突然浮现疑问泡泡。
算算时间，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可能是……
原本的失落挫败中，又浮现一丝曙光，他的心情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
“你何时结婚的，绿悠？”申昱黑眸瞬也不瞬地锁住她清丽的娇颜，不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孩子的爸爸是谁？”
“我、我──”没想到他竟会这么问，绿悠语塞。
“别对我说谎，绿悠。”见她好几次张口欲言，又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申昱瑾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绿悠别开脸，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其实，她也不想瞒他啊！他不会明了当初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他身边，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想生下他的孩子，还有现在再见到他时，她激动难忍的情绪……
他们的身分天差地别，况且他身边还有苏燕妮，根本就不该有她的存在……
“你怀的是我的孩子吧！”他是用肯定的语气说。
被一语道破，绿悠慌了，不擅说谎的她这下更是手足无措。
“唉——绿悠，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呢？是在顾忌苏燕妮吗？我们早已分手，也不可能再复合了呀！”看见她震惊的样子，申昱瑾续道：“你知道我已经是势寰集团的总裁吗？”
绿悠摇摇头。为了怕他在心里变成可怕的想念，她不准自己留心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怕自己会意志不够坚定。
“那你应该也不知道傅子嘉驸马梦碎离开势寰集团啰？”
闻言，绿悠讶然地睁圆明眸。
“看来我至今仍单身的消息，你应该也不知道了。”见她自始至终拚命摇头，申昱瑾忍不住又叹气了。
他到底为啥苦守寒窑啊？她完全状况外，更别提感动了。
“容我报告一下，我现在单身未婚没有女友，状况失恋中……”见她一脸错愕，仿佛他会失恋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申昱瑾不禁有些咬牙。“原因是我喜欢的对象在我告白前就包袱款款远走他乡，连只字词组都没留下，而且这一走就是半年……”
“……”
“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她的下落，她还存心装傻，甚至怀了我的孩子都想隐瞒我，教我情何以堪？”
这问题要她如何回答？他口中所说的对象分明就是她吧！难道他没跟苏燕妮复合吗？可是她明明听见那通留言啊！
“我曾在心中立誓会好好爱她，守护她一辈子，谁知道我连话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她就从我眼前消失不见。”申昱瑾这句话说得有些负气，自嘲成分居多。
手在抖，眼眶热热涨涨的，泪水慢慢在绿悠眼底凝聚。
难道他一直在等她吗？在她自以为这样对他最好的同时，其实他在另一端痴痴等着她。
见她仿佛又要哭了，申昱瑾放柔音调，轻声问：“就算她断了音讯我仍不死心，经过半年的努力终于让我知道她在这里，我特地赶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想问她──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他的话击溃她最后心防，这半年来的辛苦委屈仿佛都找到出口，绿悠美眸含泪深深凝睇他。
“你觉得她会愿意吗？”轻抚上她冰凉的颊面，申昱瑾又问。
“她当然愿意。”绿悠笑着点点头，任泪水滚落粉颊，忽地，她胃一翻，恐怖的害喜又犯。
“呕……”忽来的呕吐声让两人动作瞬间僵住，破坏情人久别重逢的浪漫气氛，申昱瑾慢垂下俊眸，看着吐他一身泪眼汪汪的绿悠。
他的亚曼尼新品。
“抱歉。”绿悠表情无辜，却又忍不住笑了，谁教眼前的情境似曾相识，而被吐了一身的申昱瑾仍是那副无奈的表情。
“算了。”申昱瑾毫不在意地伸手搂她入怀。
连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他还真不得不认命了。
柴勇挑高一道浓眉，严峻的老脸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严厉，然后，他突然绽开笑容，一种非常宠溺的笑容。
“好小子，真聪明，曾爷爷输给你了呢！”柴勇开心地揉揉小男孩的头，虽然他的笑看起来跟亲切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甚至还有些狰狞，但坐在波斯地毯上和他一起玩跳棋的小男孩依然笑得开怀。
“曾爷爷已经连输我两盘了。”小男孩神气地比出二的手势，清朗的眉目教人一见就喜欢。
“那是因为我让你………”柴勇搓搓手，老眼精芒乍现。“要续战吗？”
“好！”小男孩猛一点头，颇有小大人的气势。“我要让曾爷爷输得心服口服。”
“哼！嘴上无毛的小娃还敢说大话──”
坐在大厅另一端，正低头啜饮咖啡的绿悠唇瓣泛起微笑，满足地看着一老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没想到他会这么喜欢小炜。”申昱瑾大手搂住娇妻纤腰，“我还以为他会心有芥蒂。”
“其实爷爷很怕寂寞，很希望家人能陪在他身边。”绿悠轻声回答。
“嗯，就像他把你疼进心坎里了。”申昱瑾在她粉颊偷香得逞。能看到他们相处融洽是申昱瑾最开心的事情，在这里他看到柴勇的诚意。
“最近他老在我耳边念着要抱曾孙女，说孙女比较惹人疼爱。”他耸了耸肩，表情有些无奈。“我看他也很疼小炜，简直宠上天。”
谁能相信不苟言笑的柴勇会变成疼孙奴，每逢周末就会来电问何时要回柴家大宅吃饭，和从前的孤僻老人有着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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