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太大,梅太小。雷魈只好把梅搁在地上,捡来两个石子将梅夹在中间。好了,他蹲地,吸气,双手擎刀,刀锋向着青梅。
凝烟在他身旁蹲下,双手托腮等着,等了又等,不见他动手,终于忍不住仰脸问:“怎么?”
只见雷魈擎着刀,像似被很苦恼的问题困住了,他想了很久,终于望着她,问:“要雕什么?”
凝烟瞠目,道:“随便啊!我都雕花,也有人雕菱形。”
“好。”下刀了,银芒一瞬,斩向青梅,一刀完结,青梅连着核裂成两半。
凝烟噗哧地笑他。“嗐!你太用力了,再一个。”又拿来梅子,换上。“轻点,是雕梅,不是斩梅。”
雷魈眼色无辜,心想——我已经很轻了!
嗐!都怪刀太锋利,手劲又太强。好,再试一次。雷魈提刀下手,银芒缓缓在梅身划几下。嗯,这次好点,刀移开,梅身完整,也有了十字刻纹。
“成了、成了!”凝烟伸手拾梅。“嗄?”梅在她指尖粉碎,雷魈瞬间脸黑了,大受打击。
搞什么?!还不成?他恼了。
“不是要你轻轻的?”凝烟嚷,真笨欸!生气了。
雷魈揪眉,擎着刀,好无辜。
黑豹不屑,头埋地,双脚蒙眼,不忍看主子出糗,还被女人骂,嗟!
“再一次!”又给他一颗梅。“用这。”凝烟借他青铜匕首,歃刀太锋利了,梅一再心碎而死。
嗯。雷魈扔刀,歃刀落地,铿一声,像似哭了。接过青铜匕首,一手揪梅,开始雕。唰唰唰,转眼雕完,凝烟抢了瞧。
深吸口气,又笑了。这下可好,她笑得抱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黑豹见状,呜呜地哀叫了一声,没劲了。
凝烟笑得肚子都疼了。“天啊……雷魈……你真是……”好好一颗梅,被他雕得伤痕累累,刀痕紊乱,线条杂错,全无美感,教她笑惨了。
笑了好久,她喘着气坐起,瞅着他,忍不住又笑了。“你好笨……”一扫这阵子沦落江湖的阴霾,开心了。
可怜雷魈被她笑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擎着匕首,觑向一旁,大吃一惊,心爱的豹儿懒懒地伏在地上,头埋在前掌中,动也不动,像羞得不肯看他。
真丢人,他……他可是铁铮铮的汉子!
雷魈硬是藏住尴尬的感觉,冷冷地板着面孔。
“多试几次就行。”他对凝烟道。“不准笑。”
“是、是。”凝烟抹泪。“你再试试。”幸好买了很多梅子。
雷魈拿了梅,再雕。成功了?不,又失败,他手不巧,花纹都在他刀下龟裂。他再雕,不信一身武功竟应付不了一颗小小盐梅?!
他可是让江湖人丧胆的黑罗剎,岂能败在这梅下?
凝烟看雷魈雕得满额汗,好笑地拾了地上歃刀。“我用它雕。”
“小心!刀很重。”雷魈提醒。
凝烟觑他一眼。“我会笨到提着它雕吗?”凝烟把刀横放在包袱上,脚踩刀柄,左手捻梅,用梅身碰刀锋,雕出要的图案,灵巧地使着方向。
那杀人饮血的歃刀,那江湖客闻之色变,那所谓一出鞘见血方休的那把刀,此刻竟在凝烟脚下。
被她踩着,乖得像匹布,杀气湮灭于足下。
敢踩我的刀?雷魈脸色骤变,这女人欠修理了。
什么?竟然踩主人的刀?黑豹也瞪住凝烟,它竖起皮毛,龇牙呼呼警告。雷魈觑豹一眼,要它冷静。
要是别人早人头落地,但换作凝烟……嗯,雷魈觉得自己真糊涂了,看她这样糟蹋爱刀,并不真的愤怒,竟还觉得舒服,见歃刀躺在她纤细的脚下,这一幕教他心悸,他竟羡慕起歃刀……唉,疯了!
雷魈没阻止凝烟,由着她使弄歃刀。他必须承认,她是比他聪明多了。
“好了。”凝烟收手,将梅子拋向他。“给你!”
他接住了,低头瞧着,梅身只得个简单图案,他觉得很眼熟。雷魈左手摸了摸脸上刀疤,青梅上的月形图案,跟自己的刀疤如出一辙。
凝烟说:“仔细瞧的话,你脸上那道疤,挺美的,像新月……”
黑豹听了,也不知是不是懂了。咚一声,又翻肚躺平,瞪着天上皎月。唉,讨厌,它威风凛凛的主子呢?
心中漫溢的感觉要怎么形容?
瞪着掌中青梅,雷魈心情复杂。他胸腔发烫,脸微热,还有点骨软筋酥。他、他可是铁铮铮的汉子!但是,这女人,教他心都融了。
“喂,喜欢吗?”凝烟问。
他没答腔,暗自惋惜——为什么世上有个邵赐方?为什么她对负心汉念念不忘……如果她想的是他雷魈……唉,想这做什么?雷魈将梅子收入襟里,坐下,拿起青铜匕首,把未完的盐梅雕完,他总会雕出个美丽的梅子,凝烟也雕起另一颗梅。
后来,凝烟睡了,头枕在包袱上,手还握着刀柄。黑豹过来,在凝烟身边躺下,倚偎着她芬芳的娇躯。对面,雷魈还在雕梅,雕了一会儿,分心凝视熟睡的她。
淡淡月色柔抚着她的脸庞,雪白玉肤微微泛着光,她的美教人心魂俱醉。
雷魈痴望她,黑豹似有感应,它瞪着主子。看见主人眼底,柔映着美人娇颜。
雷魈悄然来到凝烟身侧,蹲下,他伸手,挡住月光,让暗影笼罩上她的眼眉。凝视着她的睡容,雷魈觉得空虚。这美丽女人,并不属于他,他却一路把她往偏远地带,离城邑越来越远,离她想见的人越来越远……
※※※
骠将军的尸体送回朝中,骥将军接到圣令,停止追缉凝烟,连夜回朝面见圣主。
圣殿上方,虎形交椅,皇朝圣主身穿金袍,两边矗立巨大火烛,正吐着熊熊烈焰。
圣主听完骥将军回报,又召唤自各地赶回的探子,听他们回禀侦察结果。
“禀圣主,凝烟目前受魔罗教黑罗剎保护。”
“禀圣主,南凤城传言有人见过雷魈与貌似凝烟的女子出没,他们添购干粮杂货,像是要远行。”
“禀圣主,经密探私下查访,凝烟公主一路寻人,逢人就问此人下落。”
“谁?”圣主问。
“此人是鬼医女婿,邵赐方。”
圣主下令:“传鬼医。”
下兵领命速传。片刻后,殿外通报——
“鬼医到!”
众人齐望大殿入口,殿外有百级阶梯,每次传唤鬼医,总要比别人多等一会儿。好半晌,自殿外边漫进一股青色气流,两旁士兵不自觉地露出厌恶和不耐的表情。
终于,鬼医出现了。
殿前先是冒出一只老手,跟着是缠满白布的头,两只绿眼睛,皮肤黑如墨。鬼医匍匐地爬进圣殿,直至圣座底。
长年研毒使毒,终于自己也中了毒,脊椎退化,四肢无骨,不能走路,幸好还能爬。
脸颈手布满一条条皱纹,身体关节奇突,加上爬行蠕动的动作,他不像人,活脱是条恶心的大毛虫啊!
鬼医恭敬道:“圣主万安!”声音似刀刮铁,听了教人不住起疙瘩。
众人隐藏对鬼医的鄙视,而今他是圣主的心头好。毒辣的药物帮圣主成就很多事,逼供,刑求,杀人,有鬼医助力,圣主省却很多麻烦,可惜,鬼医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圣主的小公主还是要等还魂丹救命。
圣主问鬼医:“邵赐方什么来历?”
鬼医低着脸,道:“邵婿背景,老夫从未过问。他娶了小女后,陪老夫钻研毒花,为圣主效命。敢问圣主,何来此问?”
“你回去问清楚他跟大理凝烟公主的关系,再向我禀告。”
“是。”鬼医领命,转身,又爬出去,爬下阶梯,阶梯底,四人抬轿,迎他回毒窟。
※※※
“凝烟?”
府邸花苑里,一名白衫男子背光而立,他正在帮牡丹授粉。听见老丈人询问,他垂眸,手摸着花瓣,道:“她是大理王的小公主,从小爱吃花瓣,饮花露水。”
“贤婿,你是大理王府的人吧?”鬼医匍在地上问,邵赐方缄默了。鬼医冷笑。“难怪知道还魂丹的事。”跟凝烟夺还魂丹是邵赐方出的主意。鬼医听了才跟圣主献计,凝烟拒绝贡献宝丹,为了不和大理王交恶,圣主暗地请魔罗教出面夺丹,魔罗教恁地不上道,青罗剎拒绝相帮。
鬼医又说:“刚才我问外边的人,凝烟没回大理,倒是受到魔罗教保护,正四处寻你。你是谁?大理公主为什么要找你?甚至为了你不回皇府?”定有古怪。
“我只是个栽花人。”邵赐方凝视着花儿说道。
“莫非……你跟凝烟公主有什么约定?”鬼医盯着邵赐方背影。
“约定?”邵赐方冷笑。“凝烟公主喜欢我。”
“那你——”
“我一介平民,能被公主爱上,实在是极大的荣耀,但后来就麻烦了……”邵赐方拿起剪子,剪断红花。不带感情道:“凝烟爱吃花,我跟任职花师的父亲,每日处心积虑的,替小公主栽培可食花卉,原本生活安逸快乐,哪知公主竟爱上我,我不想得罪公主,迫于无奈只好敷衍……”为了取得丈人信赖,邵赐方隐瞒了与公主两情相悦的往事。
鬼医不信。“听说凝烟容貌出众,身怀异香,你不心动?”
“年少轻狂,当然心动,老实说,看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为自己神魂颠倒,确实心动,后来……就腻了。日子久了,大理王也听到些谣言,召见我跟父亲,说我痴心妄想,配不上公主。给了我们父子厚酬,要我们离开大理。为了顾及公主颜面,我编个谎言骗她说要来中原寻新的花种。”
“这么说——凝烟是自作多情?”
邵赐方又剪了一株花,花瓣散地,像谁咳了红血。他冷道:“我只跟您的女儿有盟誓,我答应要爱婉儿一辈子,只爱婉儿。”这是真心话。直到遇上唐婉婉,他才懂什么是爱情。凝烟只是他年少轻狂的一个梦,婉儿才是他相依相守的人儿。
鬼医爬到他脚边,仰头看他。“你知道的,我毒门绝学不外传……”
“是。”
“你也知道圣主禁用他国人士。”
“是。”
“如果你胆敢对不起婉儿,我会让你跟我一样,在地上爬一世,爬完余生,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邵赐方叹息。“我说了,都是凝烟自作多情,我对婉儿是真心真意。”
“既然对凝烟没感情,她又对你念念不忘。何不利用这点,讨好圣主?”
“您意思是?”
“现下凝烟受魔罗教保护,雷魈武功高强,骠将军已死在他刀下,要从雷魈手中擒走凝烟,绝无可能。但是,如果是凝烟自己往我们这跑,那就不同了。只要替圣主逮着凝烟,夺了还魂丹,这日后我们在朝里的地位将大大提升。”
邵赐方望着亲手栽的满院红牡丹,烈日下,牡丹花苑,像片红海,风吹,红海翻腾,他眼睛也红了,心跳激越,血液沸腾。是啊,他的荣华富贵啊……
鬼医又说:“你不想当官吗?你安于一世当我的助手?别傻了,去谋个一官半职,只要能救活圣主的小女儿,还怕不飞黄腾达吗?”鬼医怂恿。
邵赐方捻住颤动的花瓣,记忆中,艳阳下,他和凝烟在花海底追逐。她银铃似的笑声,捧着花吃的模样。他要离开时,她抓着他的衣角哭泣,他不忍,便说今生非她不娶,她听后泪盈于睫,也说非他不嫁。
她当真了?随口的誓言,她认真记住了?她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他一介平民,真能教她念念不忘?她会那么傻?
第三章
凝烟不高兴了,雷魈带着她,行过悬崖峭壁,也乘舟越湖,或在山林浓荫处漫游。
雷魈告诉她,邵赐方隐居祺霖山。一个月过去,凝烟从开始的欢喜,变得忧郁和怀疑。雷魈知道,她的耐性蚀光了。
她越来越少开口,食量越来越少。而他呢?他越来越舍不得放开她,尤其在他们愈来愈熟悉后。他对凝烟的妄想也越来越深,每日都在矛盾里度过,深夜为着心里藏的秘密辗转失眠。
但是,每每望着凝烟,真相却又说不出口。
凝烟,邵赐方已经忘了与妳的盟誓,他早已另娶他人。
雷魈说不出口,她知道了,会哭么?
这日,晓风清,幽沼绿,云淡风高叶乱飞。凝烟注视着红艳满泽的莲花,神情忧郁。
“还有多远?”她问雷魈。风袭来,拂动发梢,拂乱雷魈的心。
“前头有饭馆,过这片林子就可以休息了。”还是没正面回答。
“已经一个多月,祺霖山这么远?”
水风凉,质疑的口气令他心冷。“走吧。”撂话就走,豹儿咬住他衣袂。回头,看她没跟上来,她还瞪着沼泽发呆。
“怎么?”
凝烟缓缓回过脸来,盯住他。“你是不是骗我?”目光冷厉。
雷魈面色一沉,道:“不信?那妳走。”转身离开,他身后凝烟眯起眼,冷看着那一人一兽消失于小径。
是她多心吗?
她没跟过去,雷魈也没等她。风凛凛,吹动衣袂,这段时日与他建立的友谊终不敌心上的忧疑,开始动摇。
雷魈会不会骗她?凝烟迟疑着。
小径,日光摇曳,树影婆娑在地,蒲公英如絮,团飞着,像晴天霜雪。
雷魈若是骗她,肯定是为了什么好处,但看他走得潇洒……唉,真是她多心了。凝烟迈步追上去。
深夜,他们寄宿一家客栈。
凝烟没胃口,冷眼瞅着一桌饭菜,对面,雷魈自顾进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不理她。
凝烟苦笑,他生气了?!开口道歉。“对不住,我不该怀疑你。”
雷魈听了,还是不发一语,扒饭,饮酒。为了掩饰心虚,他不看她眼睛。
凝烟瞟他一眼,笑了。“这么好吃?”
雷魈怔住,抬头看她。她笑容惨淡,气色很差。
凝烟微笑着问他:“欸,有没有吃过白族的酸辣鱼?”
见雷魈摇头,她又说:“洱海弓鱼?”
雷魈又是摇头,她叹息。“中原人又是猪又是羊,我们大理最好吃鱼……”说完,落寞地干了杯酒。
雷魈眼色骤暗,他懂了。原来,凝烟愈来愈忧郁,不只因为想念邵赐方,她还想家。是啊,沦落江湖的大理公主,跋山涉水的,自然是睡不好吃不惯。她金枝玉叶,而他是流浪惯了的江湖客。
雷魈灌了碗酒,抹嘴,撇下凝烟,转身上楼,回客房休息了。
凝烟以为他生气,兀自落寞着,她取来盛牛肉的盘子,往桌底搁。豹儿起身就吃,凝烟摸摸它的头。
“豹儿豹儿,你主子生气啦?”她苦笑。“我都道歉了啊。”他也太小气了。
稍后,凝烟回房,弹指灭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